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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立梦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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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立梦
                                     王晓玲
  一连几晚做的梦,内容似乎关联,我把它们组织起来,草成一文。
  走入一家服装店,抬眼一看,那个女老板我认识,早些时候我在这里买过羽绒服。大姐昨天给我打来电话说,她来调换棉服,女老板不在,小店员听后,不答应。大姐磨叽来磨叽去,央求、讲道理夹杂着气恼,两三个小时过去,脸都硬了。小店员嫌烦了,小凹处脸一撇,小脖颈一挺,小红嘴一撅,一言不发,左腿斜叉着颠着脚跟。大姐的棉服已经买了一个多月。电话里,大姐的口气像半瘪的气球蔫了吧唧划着细细的口子放着气,底气不足还强词夺理还委屈着。我想和女老板提起大姐的要求,潜意识我感觉和女老板交情不浅。女老板看见我,木雕一样,我对着她非常热爱地笑,我的牙齿洁净银亮。女老板暖意融融靠近我。我不经意看一眼门口,二姐、三姐和母亲就在门外。我立马闭上非常热爱的笑,女老板变回木雕不动了。我来到两个姐姐身边,她们瞄一眼我,没有显出我预期的兴奋,无动于衷。姐姐们走了,我跟着。两个姐姐停在一家布摊,要母亲给她们扯布做裤子,摊主已经拿着尺子丈量好了在撕布。我气愤,扭头走了,一边走一边自语,母亲,你给我钱,不对姐姐们说还不行吗?藏不了事,嘴巴是簸箕吗?您一说,姐姐们都和你要东西。前几天,母亲给我2万元钱,说她看见我就疼得慌,感觉欠我的。母亲之所以这样说,是我小时候跟母亲上邻居家串门,喜欢人家小孩吃饭的小花碗,拿过来,左看看,右瞧瞧,看看里面,看看底面,吧啦一声,小花碗掉在地上,两瓣了。母亲哎吆一声,像我死了一样悲痛,可是母亲没有哄吓坏了的我,反而给我一耳光,推我,再推我,然后捡起两瓣的碗片,手足无措。我跑出去,藏在一个胡同的旮旯。没多久下雨了,我转移到一家的门洞里。我正想安静地待上一段时间,这家的女主人冒雨回来了,看见我,吃了一惊,说,这孩子咋到我家门洞待着,不回自己家。我羞红了脸,从她身边挪蹭着走开,然后跑起来。我跑到小树林,蹲在一棵槐树底下。不经意间,我看见地上有一只幼鸟,翅膀还没长好,我把幼鸟揣在怀里。黑天了,雨才停。那只幼鸟死在我的怀里。我听见父亲、母亲焦急喊我的乳名。回到家,我发烧了。三天后,烧退了,我脑子有点不好使了,竟揭别人的短,例如,我通着大家的面研究着邻居大姐姐的鼻子,忽然说,你的鼻子那么大啊,还趴着很多黑眼,难看,恶心。还比如,老师问我同桌叫啥名字,我抢着说,她叫骚丫,她奶奶不喜欢她。等等。因此,我没有朋友。说实话,我对母亲是不敬的。我正不干不净地埋怨母亲,回头看见二姐跟在我身后,她对我说,你骂的话我都听见了。我稍微吃了一惊,拐弯抹角躲避她。我推开一家的铁大门,藏在门后。我听见窗子里传来说话声。好像有父亲的声音。我蹲在窗下,仔细听,忽然门边一个闪影,出去一个人。是父亲吗?我要找到父亲。
  我来到小时候的南园子,生产队的,后来划分给各人家。深秋时节,一片一片的玉米,已经成熟。钱五家的玉米个头大,饱满,叶子尽管都干枯了。我家的玉米个头很小,连着几棵被割走了玉米秧子,露着齐刷刷的茬子。我的心情有点失落和嫉妒。钱五高高的大个子,像长颈鹿,是人精,娶的媳妇是结巴,智商有些问题,钱五的成分是地主,那个年代受歧视。我是恨钱五的,我十几岁的时候,父亲和他还有一位村民合伙在双庙砸砟子。一天晚上,三个人鱼贯似的来到我住的西屋,各个压抑不住的喜悦,要分钱嘛。西屋比较僻静。三个姐姐相继出嫁了。父亲满以为平分钱,没想到钱五以他会放炮为由,分得总钱数的大半。炕头,三个人盘腿围坐,父亲脚边孤苦伶仃地放着一点纸币,纸币一边,零落着一枚五分硬币。父亲气愤、无奈。钱五拿起五分硬币一个弧线扔给炕梢的我。我就在旁边看着他们分钱。我在旁边守着,也是希望他们分完钱,父亲把零钱给我。以往没涉及到放炮的时候每次都是这样。钱五满足胃口似的跳下炕走出西屋,那个村民也分得一杯羹似的隐着笑容随着跳下炕。父亲送走两人,气咻咻地回到我的屋子,他站在屋地,呲着牙,瞪着我,冒黑烟似的大声对我说,那五分钱呢?我说,在棉被垛上呢。我嫌钱少,压根没放起来。父亲斜着身子,伸长胳膊,把五分钱从棉被垛上取走。他一刹那的背影,我看到了懊悔、孤独和风霜。我当时庆幸,没有把五分钱纸包纸裹放起来,不然多难为情。随着时间的流逝,父亲朝我要五分硬币的情景愈加鲜明、生动、疼痛,我背负着无法言说的罪过。父亲66岁在村支书的位置上罹患多种癌症去世。父亲57岁从羊倌上任村支书,到去世,风光了9年。15年后,钱五68岁,长了肠癌,苟延残踹。钱五的媳妇整天披着脏旧的红外套在村街游逛,逢人先从牙缝丝丝喷气然后嘴唇扭动漫长地挤出一个词,报……应。好不容易说出“报应”,她眼里却转着泪水。前几年,钱五找了一个相好的。我正失落、嫉妒钱五的玉米长得好,一片雨水来过,我家的玉米葱葱郁郁疯长;我看见父亲立在云端。
  我想念父亲,看见死而复生的父亲,我心说,原来父亲没有死,那个病是误诊。我喊父亲下来,父亲意味深长的样子。我知道了,父亲下不来。我赶紧找梯子,找不到。我找砖找石头,找不到。我积土成山,找不到土。我急眼了,忽闪着胳膊想飞上去,却重重地摔在原地。我坐在地上望着父亲,父亲慢慢消隐了,天空出现了一座村庄,尘土和阳光一样足。散落的土坯房,各家各户的鸡鸭鹅狗满街溜达,小孩子衣不遮体却欢笑着东跑西颠,上树爬墙。小军的爷爷常年拎着柳条筐到处拾粪,二蛋的爷爷常年挑着箩筐上山劈木柴,一次,小军的爷爷拾粪拾到二蛋家的粪堆旁,二蛋的爷爷挑着木柴回家正好遇见了,一言不合,他俩针尖对麦王,互相数落小半天儿,一个没放下粪筐,一个没撂下柴筐。我奶奶病着,恍惚,听外面吵嚷,问守在身边的我,是不是小鬼打架啊?我不想死,你三叔三婶给我送治病钱来了?我说,我爸去跟三叔要钱去了。三叔跟奶奶借过300元钱棺材本钱,一直没还。父亲回来了,母亲迎上去问,钱要回来了吗?父亲说,没有。人不来,还不说好听的。父亲来到奶奶身边,喊奶奶妈,奶奶问,小三给钱了吗?父亲说,给了。奶奶问,小三来了吗?父亲说,一会儿就来,他去岳母家接囡囡,带着囡囡来看你。奶奶说,那我等他们。父亲说,别等了,咱们现在就去医院,不能耽误治病。父亲找个空隙对母亲说,你去,把黄耕牛贱卖给村西老赵家,老赵家早就想买,我一直没舍得卖。
  奶奶在医院说胡话了。她说,小三,不要去,喊你走的人是鬼变的。七八岁的小三穿着又肥又破的衣服,浑身粘着草屑,高高兴兴地走了。喊小三走的鬼骗他,说是给他买猎枪去。小三一向调皮捣蛋,时常打碎人家玻璃。小三临走,裤腰上扎着草绳,那条好一些的布裤带,我早就叫小三扎,小三舍不得,说,过年再扎。小三到了阎王爷那里,还有气,就埋了。
  奶奶胡话连篇。她说,我看见了,小三托生了,托生成一只狼。老天爷对它说,它今天的食物是一头白蹄子母猪。小三这只狼就等在山脚,从早等到中午,一个穿白鞋的戴孝怀孕妇女打这儿路过,小三这只狼上前就是一阵撕咬,把女人吃了。那女人的寿数到了,小三看她不像人,而是一头母猪。
  奶奶昏睡的几天里,我三叔死于车祸,村子里一个女人死于生孩子大出血,她母亲刚死两个月。
  两年后,奶奶走了。丧事过程中,父亲沉着冷静。谁知他走着走着,整平的地却被绊了一跤,我见他右腿一软,倒下之前又快速站立起来。开光的时候,小弟把半个身子探进棺材,伸手拉奶奶,人们惊叫,父亲脸色忽地掀动了,他抓住小弟的后背,把小弟墩在一边。父亲的胸脯起伏,我察觉父亲忌讳着什么。死去的母亲和活着的儿子之间,父亲全力保护着儿子,他不希望儿子和死去的母亲过于亲近。起棺了,刮风了,纷纷扬扬的杏花满院满村满山都是。
  村庄失火了,柴禾垛、房顶,熊熊燃烧的大火把天空烧得都一蹦老高。牲畜狂奔,孩子们呼应着钻进了山洞,有的人奋不顾身地救火,有的人撕破嗓子地喊,撤离,撤离。我知道是父亲点的火。父亲对我说,我怕……此刻,父亲就是一头瘦骨嶙峋的大兽,恐慌,无助,慈爱,矜持,等待,他的眼睛发出两道黄亮亮的光,射向遥远,一触即焚。父亲肝癌晚期,卧床不起了,那日,我来到客厅打算给父亲洗头,猛然看见父亲的目光,我的脑子轰的一声爆炸了,难道父亲已经成妖成怪?我努力镇静,给父亲洗头。父亲把眼睛闭上了,我问父亲,为什么不看我?父亲说,我怕吓着你。原来父亲看出了我那一刻的心悸。我捧着父亲的头,父亲支撑着挺着脖子,我问父亲,干嘛挺着脖子?父亲说,我怕你沉。父亲的手紧紧攥住床沿,我问父亲,攥住床沿干嘛?父亲说,我怕掉下去,你弄不动我。父亲最早发病是咽不下东西,到县医院检查诊断为食道癌,又到北京问诊,确诊为食道癌、淋巴癌、肝癌、胰腺癌。实情开始家人瞒着父亲,父亲依旧吃降压药,依旧照镜子梳头,但坚决不吸烟了。病前,父亲除了吃饭睡觉,其余时间都在吸旱烟,一颗接着一颗。母亲每日看着,说,你别吃降压药了,你吸一颗烟吧。父亲使劲咳,希望把堵在嗓子眼的东西咳出来,咳出来的是一口一口的血块,父亲对我说,你找个小棍扒拉扒拉,看看我把那个东西咳出来没有。后来弟弟委婉告诉了父亲实情,父亲沉默一天后,交出私人和公家的钥匙,交出存折,然后不言不语地从正房搬到西厢房独自待着。身子越来越垮,父亲寻机摇摇晃晃倚在正房房后房跟。父亲像一只知道自己大限已到的老猫,一个劲地躲躲藏藏。一天,找找父亲好半天,他躺在房后树底下,树底下青草茂盛。父亲不能动了,经过劝说,弟弟把父亲移到正房客厅。
  父亲癌症晚期的消息,像点燃一把大火,村庄沸腾了。爱戴父亲的,脸色焦急,仇恨父亲的,手舞足蹈。当初,钱五和父亲竞选村支书,父亲高票当选,钱五把牙齿咬得嘎嘣嘎嘣响。我们村,是开发区,村支书的职权范围很广。父亲病重的时日,钱五由于过度兴奋不会正常走路了,他扭着走,像扭秧歌那样走。
  父亲走了,从四处躲藏的猫从两眼放光的兽又变回了人,他安详地躺在棺椁里,神起身拉上了大幕。
  又是一个雨水充沛的季节,我和一群伙伴到松林捡蘑菇。捡着,捡着,我心骚动,我眼角的余光发现,不远处,李尚也和几个伙伴在捡蘑菇。我和李尚同班,四年级。邻村。李尚是学习委员,帅气,精干,除了女班长,其他女同学都喜欢他。有的女生,和别人说话,眼光却时不时地瞟一眼李尚,或者穿着花裙子有意无意从李尚跟前飘过,打个旋。我暗恋李尚许多年,我从不露出半点破绽,总是一副正襟、清高的样子。这份感情直到前年戛然而止。将近黄昏,两群伙伴一起往家走,但女生和男生不说话。时间咋过得这么快,一眨眼的工夫天就要黑了,我恋恋不舍地走着。别的伙伴陆续进家了,我隐隐约约发觉李尚跟在我的身后,我心跳,我高兴。我拐到一堆石头旁站住,李尚走到我面前,叫着我的学名对我说,你喜欢我,我知道。我也喜欢你。我们好好学习,考上大学。李尚走了,我还沉浸在幸福里。幸福越来越深,越来越长,变成了一座巨大的鸟巢,我和李尚,还有我们的三个孩子,在巢里打雪仗,吃冰棍。吃冰棍,打雪仗?就是这样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李尚的母亲蓬头垢面,她扒墙头出现在我面前,她举着一只鞋帮穿偏了的破旧黑色布鞋,小心翼翼喊着李尚的名字,尚儿,小鬼们欺负我,笑话我穿得破烂。
  李尚一路顺利考上重点大学,深圳工作,娇妻相伴。我高中毕业务农,嫁给农夫。我知道我和李尚不可能了,但我时时想念他。前年,我上街看见了李尚的母亲,她疲惫、怅惘地往家走,一元钱的公共汽车都舍不得坐。她穿着家做的布鞋,鞋跟磨偏了,鞋帮穿偏了,还脏旧。我原以为李尚把母亲接去住了,原以为李尚会给母亲邮寄充足的生活费,可是……我心凉。此后,又过了几个月,李尚的母亲去世了。死的前一天,脚上还是那双鞋帮穿偏的布鞋,鼻子烂掉了,她患的鼻癌。李尚的哥嫂人前人后两个样,听说李尚的母亲把自己剔出的牙渍抿在手指上再吃掉。
  母亲埋葬多日,李尚回来了。他给哥嫂1000元钱安葬费。不看哥嫂的脸色,他匆匆走了。
  父亲的走,我认为是体面的,有尊严的,我是安慰的。去年,二姐和我谈起父亲,她说,父亲走得太可怜了。二姐和母亲给快要不行的父亲洗澡,看见父亲作为男人最自然最本质的特征已经枯缩成一粒豆芽。父亲临走前一天,拉母亲的手,母亲竟然甩开了,怕被拽去。父亲病重期间,母亲眼睛不看父亲,却在父亲周围啪啪一下一下打苍蝇。说父亲吐血引来了苍蝇。父亲病前,母亲对父亲畏惧,侍候周到,父亲得病伊始,母亲千方百计寻找偏方,尽心尽力照顾,可是,当得知父亲得的是多种晚期癌症时,母亲反常了,说父亲为了奶奶打过他,挣钱不给他花,全存起来等等。弟媳忙前忙后侍候家人,招待前来探望的亲戚朋友,大姐竟说,她守护父亲2天了,她的孩子在家吃冷饭,小侄女吃的却是热饭好菜。二姐说,实质上,所有这些,父亲都知道察觉到了。
  垂危病人,来自亲人有意无意的轻视和侮辱,不应该啊。我想找机会告诉李尚,想办法叫我们的父母重新死一次,既然死无可挽回,我要他们死得体面、温暖。
  大姐说,父亲临死最后看她一眼。言外之意,她理解父亲,父亲看重她。我未置可否。
  昨天我给大姐打电话,说,我陪她去服装店调换棉服。她为这事,吃饭很少,郁郁寡欢,我心不好受。到了服装店,我递给女老板一小兜豆包,递给小店员几块巧克力,她们对我们都很热情,礼貌,同意调换棉服。大姐笑意盈盈而归。其实,我找个空挡,给女老板四百元钱,过后我再来取大姐买了一个多月的棉服。我不直接挑明,是为了安抚大姐的心,看在父亲最后看她一眼的份上。
  曾经,我对发小说,我扫屋地看见一只蚂蚁,停下扫帚,捏起蚂蚁,到屋外放生。发小说,你说给你二大爷听吧,我是不信。
  人前,我不愿再多言。解我忧者,唯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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