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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黑暗处的钟声》修改稿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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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出狱那天,大清叔的妻子、儿女、姐妹等一大早就在看守所门口等候。我大姐也去了,买了一条香烟给他。从去年11月份进去,大清叔已经在那里面半年了,连过年都没有回家。这半年值呢!赚了八万块钱。
    大清叔在镇上开了个麻将馆,就开在他自己家。小镇上的闲人常在他家打牌赌博,别看是小镇,他们赌起来,一个晚上输赢几万块不眨眼。大清叔本来是在镇上卖肉的,因为贪恋打麻将,也就无心守着肉摊。买肉的顾客常常要走进他家,大声喊:老板!剁肉!这时,他才从里面慌慌张张地跑出来。和他一起打麻将的人抱怨:切了肉也不洗手,麻将上都沾了猪油,滑溜滑溜的,用力一捏就掉了。
    后来,他的肉摊开不下去了,输得太多,没有钱进肉。大保叔也在镇上卖肉,有天凌晨三点多,大保叔打电话给大清叔,叫他起床一起去杀猪。他们前一天就约好,杀一头猪,一人得一半。谁知电话接通,大清叔怏怏地说不去了。准备收购猪肉的钱,头天晚上打麻将输完了。
    大清叔一家的生活就靠麻将馆的收入,收台费,卖香烟饮料,据说一瓶王老吉要卖五十块钱。有人打电话给派出所告他们,告了几次,警察没来。大清叔和人聊天,说,我知道有人告,可我们上面是有人的,要告尽管告去!
    告的人不甘心,告了十九次,派出所的人终于来了。在派出所关了几天,通知家属拿五万块钱去取人。虽说麻将馆收入不菲,可他们家也没多少积蓄,大清叔之前买地下六合彩输了不少钱。他们以为关半个月就会放出来,也就没有筹钱去取。半个月后,派出所把人送到了县看守所。快过年了,儿女们商量着凑些钱把爸爸赎出来,东拼西凑了五万块钱到看守所,谁知涨价了,要八万块才放人。麻将馆一年也赚不了这个数,还不如不赎,反正至多也就是在里面呆半年,半年赚八万块,也划算了。
    大姐后来笑着告诉我们,老清胖了,也白净多了。大清叔绰号“黑皮”,黑得出了名的。出狱那天中午,他们家在饭店订了两桌饭,为他接风洗尘。父亲也去吃饭了,包了两百块钱的红包做“贺礼”。其实,乡邻都明白,比起那些抢劫盗窃强奸犯坐牢,大清叔的脸上并不是那么不光彩,他照样可以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没有人会在他背后对他指指点点,说实在的,这点事实在算不了什么。只不过,以后他们不会再那么嚣张了。
    去年除夕那天上午,石桥大屋家家户户都在准备丰盛的年夜饭,村庄到处都是喜庆的音乐和人们的欢声笑语,但作美叔公家显得冷冷静静。我看到卯田叔婆的厨房门口一个人影像冬花婶,显得那么孤单落寞。我加快脚步进了自己家,我不好意思和她说话,因为怕说起她老公她心里难过,毕竟是大过年的,一家人团聚的日子。早些年,冬花婶一直在外面打工,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回家。有一次春节,我去大清叔家拜年,看到四个女的,一时分辨不出谁是谁。冬花婶和三个女儿,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都说岁月是把杀猪刀,可是我发现四十多岁已经有四个儿女的她,比刚嫁到石桥大屋时做闺女的她,老不了多少。
    是的,冬花婶是漂亮的。她肤色白皙,眼睛顾盼生辉,勾人魂魄。在农村,这样的美人坯是少见的。八十年代,他们家开了个杂货铺,之前是作美叔公坐在铺里守着的,后来冬花婶进了他家的门,就是冬花婶看铺的多。好多次,少年的我站在柜台外,看她穿着裙子轻移莲步到货架拿货,看得我心旌摇动。我想,我要是能娶一个这么漂亮的老婆多好。
    冬花婶干的农活很少,也就是晒稻谷、砍柴这种较轻松的活。石桥大屋别的妇女可就不一样了,她们要像男人一样插秧、耘禾、种薯、种豆、种菜,我甚至看见过小田叔婆犁过田,秋华婶担过粪。她们的脸一律被晒黑了,衣服也没几件是光鲜的,穿的是解放鞋,夏天绝对不会穿尼龙袜子。冬花婶不一样,我记得双抢的时候,她穿一条裙子,凉鞋,在翻晒稻谷的时候,手臂舒展的样子就像轻盈的舞蹈。
   
                                                                   二
   
    九十年代初那几年,石桥大屋家境最殷实的就是作美叔公家,除了卖日用品,还在小卖部门口摆了肉摊。有一回,有人指着石桥大屋前面的池塘说,这个池塘的水也要被作美叔公卖不少钱呐。
    那时卖肉,还不是用塑料袋包装,用的是稻草捆扎。头天晚上,作美叔公拎一捆稻草放在池塘里。第二天早上,稻草拎上来时,沉甸甸的,一个晚上的浸泡,稻草“吃”水吃得饱饱的。买一斤肉回家,拿自家的秤试,只有九两,而这九两还包括那一扎“吃”够了水的稻草绳子。买肉的人骂:“太恶了!买一斤肉,明着少一两秤,稻草也当肉卖给我们!”骂归骂,下次买肉还是去作美叔公那里买。因为到镇上太远不说,去晚了还不一定买得到。
    我读大学的时候,大保叔也开始卖肉了。渐渐的,作美叔公家的肉摊就没人光顾了。随着下乡流动商贩增多,小卖部也没什么生意。那时,看着村里年轻人都去外面打工,冬花婶在家再也呆不下去了,她跟着熟人去了深圳,听说是在一家餐馆当服务员。我也听别人悄悄地议论,她其实不是在餐馆当服务员,是做别的事。
    2013年农历十月,我回老家为出生的儿子摆酒。有一天下午,我抱儿子在池塘边见到了作美叔公,他穿一双长筒套鞋,蹲在石头上洗菜。阴冷的风吹拂着,水面有一圈圈的波纹,映照一张苍老的脸。我和他打招呼:洗这么多菜呀?他用冻红的手揩掉长长的鼻涕,长叹一口气:时雨,还是你命好哦!我这个菜是明天早晨要挑到镇上卖的。
    那时,作美叔公已经将近八十岁了,他的背驼了,耳朵也背了。他是石桥大屋第二个起得早的人,最早的是大保叔,三点多就要去杀猪进肉。天麻麻亮,作美叔公帮卯田叔婆煮好早餐,然后挑一担菜到镇上卖。卖完菜回来,又要到田间地头去,拔草、施肥、浇水,他种了几亩田的菜。说起命,让人唏嘘。他年轻时是生产大队队长,那时是何等威风!天麻麻亮,他就吹响了小口哨:上工啦!几百个劳动力全都跟在他后面。那时,谁想多记点工分,多领些粮食,都要和他搞好关系。后来,分田到户,他又开了个全村唯一的小卖部。九十年代初,开始卖肉,一家的日子也过得滋润。谁料想,年老的时候竟落到这般光景。
    作美叔公的小儿子耀华在广东清远装修赚了些钱,盖了新屋。新屋建好后几年没有装修,有一年,他们夫妻推迟了出外打工的日期,在家把房子装修一下。耀叔在家忙了半个多月,房子装修好了,他们准备第二天又去老地方清远。下半年过年回家时住着可舒服了,他们想。
    楼顶还有几根树,我搬下来锯掉,耀叔对他老婆说。不一会儿,他老婆在院子听到“哎呀”一声,赶紧跑上楼,只见耀叔倒在楼梯上,血从后脑壳流出来。
    耀叔辛苦十多年盖的新房,自己没住一天就走了。他的死又一次应验了那句话:很多人操劳一辈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大清叔住在镇上,作美叔公老两口更没了依靠。除了卖菜,作美叔公还买点码,有时运气好也能赚点钱。父亲也喜欢“捉”码,不过他不会买多,一块两块的买。每次买之前,他总会到作美叔公那坐坐,两个人拿着码书琢磨,出什么生肖,出红波还是蓝波,出单还是双。

                                                               三
   
    去年回家过年,我老远就听到卯田叔婆的呻吟和哭声:“娘啊,我痛啊。天呐,你有没有眼?我小儿子去世了,现在大儿子在坐牢。”我问妈,妈说她呀,经常是这样的,有点小病就在床上大声呻吟,喊得惊天动地,邻居们都习惯了。可是作美叔公却担心起来,他郑重其事地和媳妇茶莲说,这次婆婆子恐怕真的不行了。我们要去镇上把冥钱买回来,免得到时慌了手脚。
    几天后,我看到卯田叔婆,她告诉我,身体不好,经常生病,这次病了有些日子了。我问她吃什么早餐,她说精肉鸡蛋面,不好吃,老头子煮得不好。她又说,我小时候她经常抱我的,又问我,县城可有什么活干,她孙子飞亚在家玩。飞亚不能负重,坐骨神经痛了十多年了,走路都一瘸一拐的。
    卯田叔婆是个不理世事的人。自从进了作美叔公家的门,没有煮过饭没有喂过猪。刚嫁来时,她婆婆还年轻,家务事都是婆婆做。那时作美叔公是生产大队队长,吃大锅饭的时候,别人家的饭都不够吃,他从公家食堂打几大碗白米饭回家,没有人敢说他,他是队长。后来婆婆老了,大儿媳妇进门了。她在中间享清福。她不仅不会做事,说话也是东一句西一句挺没谱的。有一回,我母亲在镇上买了一个炖汤的砂锅。卯田叔婆看到了,把砂锅端在手里翻来覆去看,赞不绝口:这个东西真好!真好!用来煎药是再好不过了!
    其实,卯田叔婆并不像我们想的那样糊涂。去年我问起大清叔,她先是装作没听见,后来故意说别的,岔开了我的话题。在她心里,只要是坐牢,不管什么事,都是丢人的。她还操心着人情送礼,谁家有什么好事,她只要听到别人说去送礼,就会提醒作美叔公。今年正月初二,大勇叔儿子胜亚买了新车回来,方华哥、作治叔公、作禄叔公提着鞭炮去大勇叔家门口放。我父亲在菜地施肥,也放下手中的活回家拿了鞭炮去放。卯田叔婆叫作美叔公也拿鞭炮去恭贺,作美叔公耳背,连问几声什么事啊?气得卯田叔婆破口大骂。
    她精着呢。说起卯田叔婆,母亲这样说。晒稻谷晒豆子的时候,一大早,就拿着棍子把鸡往我们家这边赶。早几年我们家拆老屋放在屋外的废木板,她也偷偷地拿点。她经常说自己有病,不能做事。你看她走路,比作美叔公快多了。前些年,她还偷偷地到镇上、庄稼地里跟踪监视作美叔公呢,怕老头子和别的女人好。
   
                                                          四
    我家婆婆子的一切,都是我管的。有一次我在茶田婶家,她一遍遍向方凤哥强调,卯田叔婆是她赡养的。我对面前这个女人肃然起敬,虽然丈夫早逝,她还是要尽到一个儿媳妇的义务。她生了两个女儿,正是八十年代计划生育政策最严的时候。农村人家,谁不想生个儿子呢,可是没有地方躲,家里也交不起超生罚款,没办法只好做了结扎手术。小女儿在三十多里远的一个镇上教小学,大女儿艳亚没工作,招了一个山里的男人入赘。
    入赘的男人叫金龙,他在家里没有地位,我亲眼见到艳亚像骂自己孩子一样,把他骂得狗血淋头,他却笑嘻嘻的。他把挣的钱悉数交给老婆,自己要买包烟,就要在老婆面前低声下气地讨要。前段时间,一天晚上大姐接到了金龙的电话,说他在县城做事,想再借五百块钱。大姐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说,你千万不要打牌赌钱啊。
    早两年,金龙在外面打工,到处借钱。茶莲叔婆挨家挨户交待,如果金龙打电话给你们或者你们孩子借钱,千万不能借给他,他是打牌输钱了。母亲打电话问大姐,他没向你借钱吧?大姐说,已经借给他了。他说,不要告诉他家里。我也不会告诉他家里,反正几百块钱。
    艳亚又懒又好吃,经常去镇上买零食吃。雪兰叔婆说。自己的男人在外面做工,把钱全部上交了,还动不动就发他的火。金龙真可怜。有一年腊月,茶莲杀过年猪,子文说:奶奶(她其实本应叫外婆),你不等我爸爸回来就杀猪吗?我爸爸回来了还有肉吃吗?你看,只有孩子知道心疼自己的爹。
    艳亚生了三个女儿,有两个是双胞胎。金龙在外面打工的时候,茶莲婶一个人种菜、养猪、砍柴,她请人盖了一间房用来养蚕,一年下来卖蚕茧可以卖几千块钱。不养蚕的季节,她去菊花厂上班,去服装厂上班。她去村委会闹,像她家这样的条件,难道不能评个贫困户吗?村里干部到她家看了,也向附近的人家了解了情况,给了个贫困户指标给她。
    有一次我和母亲聊天,我说茶莲婶还蛮有良心的,主动赡养卯田叔婆。母亲笑了,说,她啊,有她的算盘。她亲口说的,现在她赡养,以后婆婆死了后,丧事收的亲戚乡邻的礼金也要归她的。
    我和母亲聊天的时候,是一个夏夜。作美叔公坐在自家门口,手拿一个小播放机听《劝世文》,卯田叔婆坐在旁边,摇着一把蒲扇,她时不时帮作美叔公扇几下。我仔细听,听到唱的是:春日才看杨柳绿,秋风又见菊花黄。荣华终是三更梦,富贵还同九月霜……
    我想起小时候的夏夜,石桥大屋的老老少少在屋外纳凉。大人坐在长板凳上讲古,或者谈庄稼的长势收成。我们一帮小孩玩各种各样的游戏。每当准点时,作美叔公家的老座钟就“当当当”地响了,那钟声从黑暗的房间传来,涟漪一样,在石桥大屋的上空荡漾开来。我想,我们每个人,都是不停摇摆的座钟,有时被阳光金黄的锦锻覆盖,有时被黑暗厚实的帷幕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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