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麦田

金麦田

一

四爷再次出走是在四十多年前的夏天，具体是哪一日哪一时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出走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有人说早就死了，有人说去了广州，也有人说他逃到了云南占山为匪，做毒品生意，真真假假，众说纷纭。大爷一直相信四爷还活着，他命硬得像石头，刀不曾将他砍死，手榴弹也不曾把他炸死。可是，一直到大爷过世，也没有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我是从祖辈和父辈人的嘴里知道他零零散散的故事，并一点点黏结起来，就像复原一只丢失很多碎片的花瓶，只能通过轮廓臆测原本的样子。四爷排行最小，一米八几的大高个，整日梳一个大背头，据说极像某位国家领导人。在那个饥荒遍野的年月里，村人个个面黄肌瘦，唯独四爷威武壮硕，单单站着不动就有股强悍的凌人气势。他的父辈们对四爷极为看重，在村庄漫长的历史上，从没有出现过达官显贵、巨商富贾，他们认定不久的将来，村庄必然会出一个大人物。

四爷不满二十岁，壮得像头牛犊，但他对土地很吝啬，不肯在那上面花费过多气力。离村庄四十里连绵数座小山，数不清的花鸡野兔黑猪藏身山林，也有挂在树枝的大蛇和夜半嗷愤的狼。清晨天不亮，四爷戴上绳索、铁钩和尼龙网，趟过漫漫荒野进山，傍晚，背回来小半口袋肥胖的灰兔和山鸡，偶尔带回一只皮毛鲜亮的狐狸，这些肉除了自己吃，多余的都分给了村邻。村里年轻人眼馋，嘴也馋，便跟他一起进山，去的时候雄赳赳气昂昂，回来时人困马乏烂瘫如泥，来回折腾两次，脚肿得像水萝卜，脚趾甲撅开口，滋滋往外冒脓血。他们骂四爷不是人，是牲口，一天一百多里脚程，谁能受得了。

县里征兵，四爷应征入伍是意料中事，战乱时期，战士拥有无上的光荣，对于乡村的孩子来说，这远上升不到家国情怀，更现实的意义是要想有出息，当兵是条坦途大道。太奶奶两眼抹泪，她明白当兵意味着打仗，打仗意味着死亡，但这个小脚女人没有阻却儿子的意愿，只叮嘱他千万要活着回来。

这一去就是二十年。

二十年里倒是来过两封信，一封来自湖南，一封来自四川，都是些报安问好的话，对于无可知晓的辗转生涯，他寥寥数笔带过，不给人妄想的机会。太奶奶在无数次念叨里郁郁而终，太爷爷在太奶奶去世后，怀揣两封黄草纸的信，终日坐在村口那棵大柳树下的石头上，期盼四爷南面而归。后来他怕把信捂烂了，便压在一口漆黑的松木箱底。那口木箱到至今仍在我家放着，里面除了旧衣服什么也没有，我问过我爷爷那两封信的下落，说是太爷爷走的时候，烧了。又说，老四的字是真好看，你们谁都比不过。

太奶奶去世不到一年，太爷爷也跟着去了。临走那天早晨，他翻身下床，却滚落在地，他说他看见屋里狐兔成群往外窜，还有花鸡贴地飞行，扑棱的羽毛像雪片一样飘啊飘，他拿拐棍追，怎么都追不上，叹息说要是老四在，它们一个都跑不掉。又说，老四回来了，已经走到了村口，带一个白白净净的女人，那女人长得真好看，脸盘子像向日葵，蹒跚着要出去迎迎。可还没出屋门，一头栽地上，咽气了。

二

四爷后来确实回来了，不过没有带女人。冬天，大雪刚过，狗印子、鸡印子、牛蹄印子都被掩埋干净，天冻得发青，烟囱汩汩冒出的烟像是鼻孔钻出的呵气，让人觉得村子尚未被冻僵。四爷回来时裹件军绿棉大衣，破旧却整洁，胸前挂几枚幽幽金光的纪念章。他从村南头走到村北头，人家跟他打招呼，他嗯啊应和，从前相熟的朋友来家里看他，他坐着不说话，问一句答一句，不问就沉默，咕噜噜抽烟，他们觉得无趣，来几回便不再来了。

受了冷落的村里人说：“别看老四人五人六的，八成是逃兵，否则怎么悄没息儿地就回来了呢？连个送的人都没有。”

“对。你看那胸章，瞎毬显摆，都掉色儿了，也不知道从哪个死人身上扒的。”

“听说是怕死，人家往前冲，他装死，逃回来的。”

“你听谁说的？”

“就是东乡那谁，哎，一时想不起来了，他也当兵去了，给他爹的信上说的。”

“给他爹的信你咋知道？”

“我咋知道？！我跟他沾着亲哩。”

大爷曾问四爷是不是有这么个事。四爷啐一口唾沫，骂道：“放他娘的屁！”他没有过多解释，谣言似乎就更加确凿了。

开春，村庄解冻，四爷不愿在家中久住，就在村西拓一片荒，镰刀起处，去岁的枯枝和新年的绿芽一并被丢弃到沟渠，一条蛇从碎石堆里游出来，飞快游进另一堆碎石，鲜红的尾巴尖裸露在外，四爷不理它，只顾干活儿，它不知什么时候逃走了。草房很快搭好，荒地初具规模，种下的早玉米，等候一场雨落下来，滋滋往上窜。草房子远离村庄，临近水塘，塘里储满水，边上萤火虫绿莹莹一大片，像水流，从草窠流进玉米地，伺机而动的的青蛙，吱哇哇叫着叫着，两腿像弹簧弹起，一蹦三尺高，粘一只飞虫掉进水塘，一圈圈涟漪荡得月亮支离破碎。日间的高温渐渐沉淀进玉米穗，玉米粒灌满浆，像是羊奶子，压得玉米杆支撑不住，黄了缨，黄了叶，眼瞅着该砍了。

这天，天蒙蒙亮，四爷听见一阵敲门声，打开门，一个额头有血的女人倚在门外，衣衫褴褛，头发盖住一只眼睛，另一只眼里水雾茫茫。女人哀求救命，四爷扶她进屋，靠在一团干草上。女人算不得好看，也不算丑，眼睛里总有些汪汪水灵，苍白的脸庞叫眼睛这么一撑，才有几分生气，人也多了几丝姿色。她跑了很远的路才到这里，她是趁着黑夜跑了很远的路，头发跑乱了，布鞋面磨出洞，也可能本来就有洞，露出浅浅的大脚趾。

四爷从水塘里打一桶水，舀一瓢给女人，女人接过来咕咚咚灌肚里大半瓢，抬手抹一把嘴，抹一把脸，血渍顺手指划成两横，像是唱大戏描上的油彩。女人问：“大哥，能给点吃的吗？”四爷起身，走进玉米地，掰两根玉米棒子，撕去外苞，女人拽掉红缨须，啃得汁水四溅。四爷从陶瓮里抓一把小米，撒进铁锅，女人已经起身，捡几根细干柴，问：“有洋火吗？”四爷递过去一盒火柴，她蹲着伸手接过擦出一簇躲躲闪闪的小火苗，将熄未熄，她用手挡住风，小心翼翼引燃树叶子，小火苗慢慢膨胀，像田地尽头燃烧的云彩。

“你是哪儿的人？”柴火噼里啪啦，一两点火星子迸出来，落到地上熄灭了。

“平桐。”

“不近哩。”火苗子呼呼带风，滋啦啦舔铁锅。“为啥来这？”

“逃荒。”

“你自己？”水泡从锅底顶上水面，啪，炸了。

“我自己。”

“你家里人呢？”水被火苗顶出一个包。

“死了。”

米粒翻腾，锅盖子缝里的白烟飘到房梁上。女人不再说话，嘤嘤哭泣。

粥香四溢，四爷盛一碗，放到女人跟前，又出门折两根杨树枝，到塘里涮涮，放到碗上。女人呼嗤嗤把清汤寡水的米汤舔干净，脸上润色。她一手拿了碗，一手拍拍屁股上的土，把碗放锅里，端着锅走到塘边，洗干净，回屋里拿起菜刀仔细削刮那两根杨木棍。

玉米快要熟时，下了一场雨。四爷舞着砍刀大骂：“日他妈。”他并没有那样的本事，骂了并不济事，天似乎被捅个窟窿，水塘满了，像一条起初盘着的水龙，沿着沟渠爬了很远，看不见尽头，后来水渠也盛不下雨水，漫灌到地里，洇塌很多田鼠洞，两寸来长的小耗子满地跑，一边跑一边还不忘偷吃几口倒地的玉米穗，穗子上大大小小布满牙齿印，雨太大，它们后来全藏到草房子的山墙后，探头探脑等天晴。一两只笨拙的灰雀，急匆匆在天空里打旋，空气也成漩涡，卷着雀越飞越低，落到田地里，女人去找的时候，却怎么也找不到了。女人把一个个把玉米掰掉，一筐筐背进草房子。四爷蹚进水渠，用一张网拦腰插到渠两岸，他捞出来一条一尺来长的鲤鱼，和满满一碗小草鱼。

三

天晴了，太阳掉到地上，把田地烤得晃眼睛，金色的光在凌乱的玉米田上铺厚厚一层，由近及远，把远处的树拦腰截断，树冠悬在半空，让人时时担心它在某一刻倒下来砸伤了人。

女人坐在门口剥玉米，四爷在水渠里捞鱼，捞鱼的时候四爷不说话，他本身也很少说话，剥玉米的时候，女人说很多话，她说她的老家从没见过这么多的水，也没有这么密的树，她说她家乡的水又咸又苦，晾干了就有一层细沙，他用这沙炒菜，这里的水是甜的，像搁了蜂蜜一样甜,她说……好长时间，四爷没有听见她说话声，放下渔网过来看，女人倒在地上，浑身抽搐，一只体型优美的小仓鼠，刚到玉米筐边，看见人过来，一溜烟钻草里了。

四爷摆平女人的身子，女人上下哆嗦，身体蜷成一只西瓜虫，唾沫从嘴角流到脖子里，像一条鼻涕虫滑出来亮晶晶的痕迹。四爷心乱如麻，浑身跟着女人发抖，把肉体和灵魂晃错了位，越离越远，如同两棵只要活着就永远不能在一起的树，身体短暂不受摆布，又瞬间合到一起，根系交接，闪出一个又一个聊胜于无的念头，他把女人的人中掐出血，把女人合谷摁出坑，没能制止住她周身颤抖。

四爷撇下女人往村里跑，拼命地跑，头顶上一块彩色的云紧紧跟在身后，始终离他一丈远，他想甩开云彩，脚下的步子更快，脚下的蝗虫和蟋蟀像是战斗机，嗡嗡嗡，嗡嗡嗡。多年前的黄昏，他同样在田地里奔跑，麦田如满地金子，焦了壳芒，噼噼啪啪炸开口子，他看见田里到处是横陈的躯体，到处是淋漓的血，像是在田里烧一把火，云彩被火燎着了，烧成不同的颜色，黄的、红的、黑的，掉在地上，又沾染更多的颜色，绿得、蓝的、青的，像是排在臭椿树上的一只只花娘娘，等到月亮升起来，火熄灭了，云彩也升了起来，四爷觉得自己也升了起来，脚下绵软发轻，不沾地似的，踩在云上似的，浑身空落落，生恐身体被树枝戳破，泻尽气力。

等林仙儿和四爷返回草房子，女人已经恢复神智，她不记得片刻之前的气象，一如往常在剥玉米，玉米粒早已凝固，上面的青霉似苔藓，使劲一抹，粘一手绿粉末。

林仙儿说这是羊疯病，没治。

林仙儿是方圆十里有名的中医，曾用一百二十副中药治好了一个麻风病人。他说难治，就肯定是难治了。四爷不死心，问：“难治，就是可以治吧？”

林仙儿思忖半晌，说：“倒是有一个方子，不过少一味药引子，没有药引，这药方等于废纸。”

“什么药引？”四爷问。

“穿肠骨”

“那是什么骨？”

“狼屎里的碎骨头。”

四爷沉吟片刻，说：“我去找。”

山还是二十年前的那座山，山不是二十年前的那座山。山里别说是狼，就连野猪都难觅踪影。四爷有时早出晚归，有时在山里待一夜，夜宿山上的时候，女人躺在屋里不睡觉，睁着眼睛到天明。女人心疼四爷，说：“别找了，我这病，治不好。”四爷说：“有了药方，还怕找不到药不成,有了药，还怕治不好病？”

立秋过了，白露过了，秋分一天天逼近，土地墒多日，恢复肥力，不久前被连根拔起的薛草和马泡蛋棵拽着秋土起死回生。女人问大爷借来小麦种子，一垅垅撒进田里，耙平整，土地就成了四四方方一面镜子，倒映出金灿灿的春天。四爷已经在山里住了两夜，山里的夜格外重，湿气从地缝里缓缓飘出来，笼罩整个山林，日间欢畅的虫禽，受不住夜的沉重，悉数归洞，有个别睡不着的，睁着双星星一样的眼睛，幽幽地盯着人看。四爷胆气壮，向来不怕这些鸟兽蛇虫，可怕的是蚊子，山里的蚊子和蜻蜓一般大，能一嘴扎到人骨头上，把皮肤咬个窟窿，四爷啪啪一通拍，到天明，手掌上全是血。

四爷终于找到一泡已经半干的狼屎，喜悦从心底渐渐燃起。狼屎和其它屎不一样，是白色的，没有臭味，他先捏一小坨，用拇指、食指和中指来回捻，确认里面没有骨头，就捋把树叶子擦擦手，再捏一小坨。一直捏完，也没有找到任何骨头，他慢慢燃起的希望慢慢萎靡，把躯体烧成荒原，但那些灰烬倔强着不肯熄灭，至少他知道不日前一头狼从此路过，并且它还活着。

第三天清晨，四爷从干草堆里醒来，看见脑袋边的厚馍不知道被什么畜生啃去大半，他吃完剩下的干粮，依然饥肠辘辘，便爬上很高的毛栗树，捡稠密的栗子枝，拗断，扔到地上，用脚把刺猬一样的毛栗苞踩出一道缝，露出来深棕色的栗子，四爷抠出栗子填嘴里，用后槽牙挤出栗肉，“噗”吐远栗壳，一群蚂蚁闻到了栗子的清香，叫来更多的蚂蚁，密密麻麻钻进壳里面，一点点把粘在壁上的残肉分解，一点点扛出来，排队搬回洞里。四爷没能找到穿肠骨，心口上爬满了蚂蚁，啮噬肌肤，起初只感到略有些痒，后来蚂蚁越来越多，把躯体掏成薄薄的一层栗子壳。

狼如幽灵，它就在山里，四爷偶尔听见它一声哀嚎，来自山林深处，那是人难以抵达的地方。四爷趁着暮色下山，林木萧然，风一吹，呼呼啦啦摇首摆尾，树影映在树干，看哪里都像站一个人。他听见一个影子的喘息，含含糊糊不知说些什么，走近了，果真是一个人，一个尚且活着的男人，四爷给他灌水，水从嘴角流到脖子里，脖子里一群屎壳郎大的苍蝇一哄而飞，消失在夜色里。

四
麦苗长到两三寸高，像是婴儿头上的胎毛，又细又稀，这终归是让人欣慰的。四爷看见女人的眼睛红得像秋柿子，女人说：“这几天没回来，我还以为…”“以为我死了？”四爷截住话，女人扭头偷偷抹泪。女人把四爷背上的男人扶下，平放在草垛，又接过四爷手里的旧包裹，把毛栗子倒进黑锅里，栗子的香咕嘟嘟冒出来，飘到天上。

四爷撕开男人的上衣，曝露出胸口上巴掌大的一块儿烂肉，女人压不住胃门，跑塘边哇哇乱吐，一群小鱼立刻围拢上来，叼一口，打漩下沉。四爷说：“你去把林仙儿请来。”

“这么晚了，去请人家，怕是不合适。”

“你只管去请，他不会见死不救。”

伤是外伤，并无大碍，林仙儿写两张药方，叮嘱四爷说：“一个外敷，一个内服，万不可弄错了，不然会死人的。”

四爷连连应诺。

看到男人脚脖子肿的像冬瓜，林仙儿伸出两根手指头按按，说是骨折了，男人被摁得两手抓地，挠出来两三道深沟。林仙儿不管不问，把脚脖子上上下下摸个遍，然后用大拇指顶住脚后跟，两根指头摁住脚面，左手握紧脚背，猛一哆嗦，咔嚓一声，男人立刻从草垛上弹起上半身，一声嚎叫响彻草屋。

林仙儿吩咐四爷去捉两条鱼，最好是鲤鱼，越大越好。秋水满塘，鱼沉水底，四爷提网下水，不多时捞出来两尾盈尺长的鲤鱼。林仙儿把鱼肚子划开一道长口，剥下两张完完整整的鱼皮，搁置一旁，再剔除鱼肉，剩两架鱼骨，吩咐女人用铁锅把鱼骨焙干，捣成粉末，抹在男人脚脖子上，外面用鱼皮包裹，四爷把一截竹竿劈成四片，支住男人的脚脖子，扯一段棉布条固定牢。

林仙儿坐在草屋前的石头上抽旱烟，山羊胡一起一伏。

“穿肠骨还没有找到？”

“没有。只找到两泡屎，里面没有骨头。”

“其实能不能行，我也不知道，师父教的方子，还没有人用过。”

“总要试试才好。”

女人把鱼肉熬成汤，给林仙儿端一碗，又给四爷端一碗。

“当兵当的好好的，怎么回来了呢？”林仙儿把烟头摁灭，剩余的半截夹在耳朵上。

四爷使劲儿把鱼肉嚼烂，连鱼刺咽进肚里。一只乌鸦从地里飞上枝头，等待四爷丢出些残羹冷炙。片刻的沉默像乌鸦羽毛一般黑。

“叔，你杀过人没有？”四爷问。

“杀人跟杀猪、杀羊、杀鸡不一样，跟杀猴子也不一样。杀牲口的时候，你不会体会到他们疼，杀人的时候会。”四爷三两口喝完鱼汤。“他们目光清澈，直勾勾看着你，能把你看穿，看清楚你心里所有的东西。”

“我救人，不杀人。”林仙儿漱出鱼刺，吐到地上。“有时候杀人也是救人，你杀一个人，就是救十个人。”

“可有时候，杀一个人，其实是杀十个人。”

“你杀了不该杀的人？”林仙儿取下架在耳朵上的半截烟，重新点燃。

“我杀的都是该杀的人。”女人过来拿走地上的碗，到塘边洗刷。

“抽空去看看你爹吧，他活着的时候整日挂念你。”

“他如果知道我现在这样，肯定恨透了我。”

“有儿子恨爹的，哪有爹恨儿子的。”

树上的乌鸦没有等到它想要的食物，大失所望，往村庄的方向飞去。月亮爬上天空，星星被月光擦洗一遍，格外亮，星光落在水面，一条大鱼以为是浮萍，从水底摇尾漂起，冒一个泡，发现这只是错觉，翻身往下潜，水鸟听见鱼的喘息，贴水面滑翔而来，瞅准气泡中心猛扎入水，鱼已经逃远了，尾巴把水面的光打得稀碎，水鸟滑翔到水的另一边，扑棱棱抖掉水珠，合翼憩息。

草屋里煤油灯影影绰绰，女人玲珑的身影映在纸窗上，四爷想要是有一个儿子就好了，他要高高大大，要俊俏硬朗，要坚毅果敢，闺女也行，姑娘贴心，温厚纯良，她一定要健康无疾，倘若万一患了羊疯病，自己往哪找穿肠骨去。如是想着，天地混沌，窗影朦胧。

四爷和女人去给太爷爷太奶奶上坟，坟头上蒿草三尺，四爷把杂草连根拔起，附着草根的蚂蚁仓皇而逃，一条指头粗的蚯蚓弯弯曲曲往另一个地缝里钻，女人以为是蛇，吓了一跳，躲到四爷身后，四爷抬脚把它踢到半空，落到看不见的地方。大爷也是这个时候来到坟上，他见坟头焕新，便烧一把纸钱，跪地上磕三个头，纸灰透明，飘到田地的那一边。

大爷来到草房子，看见屋里的男人，四爷说了原委，大爷一声叹息，说：“林仙儿被抓了，你知道吗？”

“什么时候？为什么被抓？”四爷吃一惊。

“昨天，刚从你这回去，他给不该治的牛治了病。”

“单单是给牛治病？”

“那头牛是王家从前养的牛，染了地主脾气，还顶伤了人。你说这牛能治吗？”

“就是给牛治了病，也不能把人抓了啊。”四爷愤愤不平。

“我来是给你捎个信儿，你要留神。实在不行……”

“我有啥要留神的，行的端，立得正！”

“你毕竟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四爷不再说话，心里万马奔腾，黄沙漫天。

五

林仙儿被关进村西的茅屋，屋顶上一个脸盆大的窟窿，老鼠从房梁上经过，踩下来细碎的土坷垃，那窟窿就越来越大。看管林仙儿的年轻人受过林仙儿的恩，他把捆着林仙儿的麻绳做成活扣，有人时候拉紧，没人时候放松。林仙儿说：“你是好人，好人有好报。”年轻人说：“你才是好人，好人遭罪。”

四爷把男人和女人叫到一起，对女人说：“我还欠你一根穿肠骨，眼下是还不上了，药方你拿好，以后找到了骨头，你的病也就好了。”

女人噗通跪在地上，说：“大哥，我是逃荒来的，命是你给的，你要不嫌弃，我给你做牛马。”说罢泪雨涟涟，四爷淡然一笑，含着数不清的苦。

四爷对男人说：“咱们萍水相逢，我这里什么样你也看到了，现在你的伤快好了，你也该走了。”

男人拄着木棍想跪，被四爷一把扶住，男人说：“大哥的恩德，这辈子还不上，下辈子一定加倍奉还。”拄着木棍走出草屋，背影和夜色融化成一整块儿。

四爷从田野穿过，把夜搅乱了，像是夏天翻坑的水塘，浑浊不堪，鱼在塘里不胜憋闷，浮上水面大口喘气，人在夜里气喘如牛，吓跑一大群夜行动物。四爷摸进茅屋，擦着一根火柴，看见两匹一柞长的黑老鼠从瓷碗中跑出来，站在阴影里露出白森森的两颗门牙，藏在屋梁的蝙蝠被这突如其来的光惊醒，俯冲而下，环绕屋子飞几圈，从屋顶洞里逃跑了。

林仙儿看见四爷，讶异万分，说：“你赶紧走吧，被他们发现了可了不得。”四爷说：“我背你走。”老鼠见暂无危险，居然怵怵悄悄往瓷碗挪动，一只挡了另一只的路，两只老鼠扭打在一起。

“我老了，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的。你赶快走，走了就别再回来了。”那年轻人翻了个身，模糊看到一团墨影，又转身睡去，把身下的茅草压得咯吱作响。

四爷从茅屋出来，有人已经苏醒，不知谁家亮一豆煤油灯，一只狗汪汪叫几声，很快住嘴，剩足音箜箜。刚出村庄，四爷见一个人影一闪而过，躲在一株大柳树后，四爷压低声音问：“谁？”影子不说话，只有风扶柳的窸窣。四爷又说：“出来！”影子依然不动。四爷慢慢走过去，一把拽出影子，却是傍晚才从家里出来的男人。

“你在这里干什么？”四爷问。男人不说话，四爷看一眼村里亮灯的窗。

“你为什么这么做？”

“为了活命。”男人说：“你杀了我吧，我不是人，对不住你的恩德。”

“你早该死在山林里。”四爷骂道。

“对，我死在山林里就好了，一了百了。我是该死的人，可是你救了我的命，我就得活着，无论怎样都要活着。”男人反倒没了惧畏。

“你为什么在山林？”

“杀了人。”

“杀了谁？”

“一个该死的人。”

“我该死吗？”

“你以前该死，和他们死在一起，可是你没有死，你现在该活着，好好活着。”

“可是你想我死。”

“你不会死，当然，也不会活得很好。你活不好，我就可以活着了。”

四爷夺过男人手中的木棍，说：“我活不好，你未必能活好。”不等男人说话，挥起棍子朝男人后脖颈打去，男人应声倒地。四爷背着男人走很远，找一处荒草地，把他捆在一棵树上，身上盖满枯枝败叶。

四爷回到家，女人给他开门。四爷问女人还有什么吃的，女人说还有两条鱼，一升米。“都煮了。”四爷说。“都煮了？”“是，都煮了。”

女人升火做饭，四爷坐灶旁添柴，蒸汽如烟，把锅盖顶开一条缝。

四爷说：“还少一场雪，要是下了雪，明年夏天，这块儿地能生出金子。”

“今年本来也能生出金子的，可惜不当不时的一场雨，全毁了。”女人惋惜。

“有这么一块儿黄金地真好啊，你见过这么好的土地吗？”

“我们那里的土地连不成片，像鱼鳞，一层一层，种的时候难种，收的时候难收。”

“麦子是最有灵性的庄稼，它熟的时候会唱歌：麦子熟了哟，黄了头，穗子落了哟，老斑鸠，太阳近了哟，水里游，脱了衣裳哟，知了猴。我在远方哟，白了头，妹在想我哟，勿忧愁，将割麦子哟，我回来，没有回来哟，红眼球。”四爷低声颂吟，曲调哀怨，像只受伤的猫。

灶里的火越烧越往，米饭的香将两人团团包围，蒙住双眼，四爷抬手揉揉，眼里阵阵酸楚，淌几滴清泪。女人盛满一碗米，上面卧一条鱼，四爷端住，似是用笤帚往嘴里扫。

夜如墨汁，渐渐淡了，有一点青色，和麦田的颜色一样。麦田不复夏日的热闹，蟋蟀和蚱蜢不知所终，田鼠早屯好了玉米深藏地下，蛇在塘边不知道吞了多少只青蛙，打算长眠过冬，活着的青蛙呢，潜在水底的淤泥里，不愿露头。

六

天将明，几个村民匆匆赶到草房子，灶火未凉，米香未散，一把米粒刚刚沉入塘边，一群一寸来长的小鱼争先恐后抢食，你推我搡，打得不可开交，听见岸上吵闹，便一哄而散。老鼠闻见香味匆匆赶来，抱着鱼骨把上面的肉舔得干干净净，然后翻箱倒柜找吃的，咬破了旧棉絮和桐木柜，见有人进屋，跳到房梁上观察动静。蚂蚁不管这些，井然有序把掉地上的米粒往墙角里抬。

阴了多日，天终于有转晴的意思，阳光从云彩漏下来，拢住麦田、草屋和水塘，它们一并镶上金边。人群吵吵嚷嚷一阵子，终于四散而去，大爷坐在茅屋外的木板凳上，看见云彩一朵朵掉进麦田，麦田疯了一般往上长，抽穗、灌浆、炸壳，爆出一粒粒金子。大爷从喉咙里轻轻唱着：麦子熟了哟，黄了头，穗子落了哟，老斑鸠，太阳近了哟，水里游，脱了衣裳哟，知了猴。我在远方哟，白了头，哥在想我哟，勿忧愁，将割麦子哟，我回来，没有回来哟，红眼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