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戏终场(已发《朔方》)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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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在乡村中,乡村在戏中。明代,人称“大戏”的上党梆子初诞。那个佚名的青衣隔着“出将入相”的小门一声叫板:“苦啊——”嗓门颠着,尾音颤着,长长拖腔凄怆悲切,一脉声线似断还连,转瞬越过数百年时光,固化成南太行戏中乡村的模式。青衣丹田气终于不继,嗓音向上一挑,在最高端处用力一抛,倏然息止。
原来,“大戏”是南太行的一声叹息:“苦啊——”
“大戏”以南太行为舞台,戏与山水相参,天地精神孕化,唱腔便有了太行的峻拔崚嶒与严凛肃杀。其大声武气,烈马金刀,戏风阳刚,豪迈,粗犷,悲壮。人们说,“大戏”不是唱,而是喊。高腔起处,高亢激越如晴空打雷,清澈响亮似迎风裂帛,完全是一种倾诉、呐喊、宣泄的艺术。兼有刚烈火爆的粗细乐器火辣辣地烘托,直将整副肝胆托出,一腔心血喷出,最适合唱忠烈千秋的杨家戏,铁面无私的老包戏,愁冤重结的苦情戏。与南土北地或糯软或阳刚的剧种相比,“大戏”有点糙。可一方水土一方人,正是这种山味、黄土味浓浓的真性情戏,才最对南太行人的脾气,才激动、温暖、熨帖、濡养了此地一代代人的心。可是,当“大戏”吼着苦腔苦调,艰难捱过几个朝代的坎坎坷坷,来到花好月圆的高潮处,突然“哐”的一声刹尾锣,粗细家伙骤然而止。角儿们同时完成集体亮相,定格成一组终场造型的雕塑。台上台下,阒寂无声,时光凝固,静止不动。少顷,紫红色的大幕簌地一抖,徐徐闭合。再回头看戏台之下,观众如从梦中醒来,塘破水泄一般挨挨挤挤涌向戏场出口。场中,只剩下一些腿脚慢的老头子老太太,零散呆立,形影孤独,待人群散尽,才碎步蹒跚,慢慢向场外挪去。灯光暗影斑斓杂错的一派惝恍中,在他们身后闪现出一座座颓废了的乡村舞台,越来越多的空空院落,越来越没了人气的村庄。乡村的大戏,戏中的乡村,在走过了漫长时光之后,曲终人散,黯然终场。
很爱戏很懂戏也会戏的怀玉老汉,顶着一头白发,佝偻着腰背,孤零零一个人来到场院舞台下,像找魂儿一样来回踅摸。七月十五的庙会眼看就要到了,可别说起会唱大戏,村里连人影都没几个了。村庄的这副衰败之相,已好几年了,而且一年不如一年。怀玉看见,大敞口的戏台屋坡之上,檐头残缺,破损的瓦垄失去秩序,荒草从碎瓦片下长成喧闹之势,并长起一棵鸡蛋粗的榆树。戏台四壁,因失修漏雨,爬满了蚯蚓般向下游走的雨溜子。几只野鸽子把这里当做了家,在梁头咕噜咕噜叫着,双双腻歪。怀玉气不打一处来,一声怒喝:“喔!”两臂同时向上一扬。野鸽子扑棱棱惊起两只,在空中盘旋。其他鸽子仍然待在梁头,探起头左右扭动,圆圆的小眼睛里闪动着诧异:我们在自己家做该做的事,碍你啥事?怀玉眼中喷射的火顿时萎顿,熄灭,代之以哀痛与沮丧。心头泛酸的泪光炫然中,一下看见自己被老戏紧紧包裹着的懵懂童年。
在南太行,凡够三五十户的村子都修有庙。有庙就有戏台,或在庙里或在庙外,台口与正殿迎面相对。这意思再清楚不过,大戏是演给神仙们看的,让老仙儿们看得舒坦了,高兴痛快了,好护佑一村子人康泰平安。这明摆着是一种精神贿赂,却不见得合老仙儿们胃口。中国的神,外来的佛,都喜欢静处清修,力避尘世的喧嚣吵闹。可人们不管老仙儿们是怎么想的,只按自己的心思办。怀玉的爷爷、父亲和他三代人,都是戏迷。整个村庄的人,对戏都痴迷得有点离谱。在他们眼里,戏比天大。村里一年一度的七月十五庙会,必请戏班子来唱三五天的大戏。请不起地区剧团、县剧团,草台班子也得约请一个来。夏末秋初起庙会的日子眼看临近,如村干部还没动静,村民就会着急上火,说不定那个楞头青真敢把干部家的房子给点了。定好戏的消息一传出,一村子的人就像过大年一样紧张起来。女人们在碾棚排号碾压粮食,准备接待外村来的亲友。男人和孩子们十里八庄奔走,邀请亲戚朋友前来瞧唱赶会。戏班子尚在几十百把里的上一个台口,性急的孩子们已在戏台下抢占位置,摆放板凳、马扎、长凳、杌子。坐具不够,搬来砖块土坯,垒几个座位,使全家人和外村来的紧要亲戚都有座位。敢情给神仙唱戏只是个幌子,说到底还是凡夫俗子们自己看。可人们就是这样一次次心照不宣地集体捉弄了老仙儿们,借他们的光把看大戏的瘾过足。至于老仙儿们自己,爱看不看。
经过焦心的等待,戏班子终于来了,戏台像出嫁的新娘披红挂彩妆扮起来。夜幕降临后,当“炒台”的锣鼓十足煽情地敲打起来,一村子人都没脉了,除了重病不起的,刚坐月子的,必须留下来照应的,没几个人不往戏台下赶。满天星光的露天剧场里,中间坐着的外围站着的人乌泱泱一片。外地闻讯而至的货郎担子和小生意人,溜边转悠着兜售五花八门的小杂货和瓜子、麻糖、糖葫芦。野孩子们疯着追跑打闹,在人缝里钻来钻去。十七八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子,不时制造出些小混乱,故意往女孩们身上蹭。更多的人为了占据一个好位置,你推我搡,人群便动荡起来,像波浪般涌来荡去。本村戴红袖箍维持秩序的人及时出现了,大喝坐下坐下。还不管用,便用长竿子从人群头顶横扫过去,最拥挤的地方,就真的打下去了,直到秩序正常。大戏终于在人们望眼欲穿中启幕开场,那些华衣彩妆、脸谱各异的角色,借着一出出剧目从前唐后宋的不同朝代赶来,与身上散发着泥土味、汗腥味、劣质雪花膏味的乡村观众会面。唱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愣子。疯子是那种人来疯,看戏的人越多越来疯劲,越深深地陷入角色不能自己。看戏的也越发呆愣,不当演戏是演戏,生生闯进剧情中去,与戏中人物一起经受冤屈悲苦,一起享受时来运转洗冤雪仇的喜悦泪水,一起找回失散多年的恋情相思。台上台下,生旦净末丑是你是我;戏里戏外,喜怒哀乐悲同笑同哭。疯子与愣子们两下里心神交汇,情感互催,聚合成浓烈的乡村气场,携手完成乡村的一台大戏。
活见鬼了,在戏台下面,怀玉老觉得站在娘娘身后那个举着长把“大扇子”的宫女,虽然只有十六七岁,却媚眼含春,星眸如钩,死死盯住他看,看得他脸上发烫,心里直发毛。他从人缝里钻着换了好几个地方,小宫女的目光依然黏着他看。一连几天,小宫女粘腻腻的眼神一直在他眼前晃,一种说不清味道的异样感觉怎么也甩不掉。小宫女眼神的这一黏,使怀玉这个少言寡语的人像中了邪,变得嗜戏如瘾,活像小孩子馋奶,大姑娘们黏镜子。
村里人都说,怀玉的爷爷会唱戏,只是自缄其口,死活不唱。怀玉缠住奶奶追问根由,得知了原委。原来,爷爷年轻时,曾跟一个戏班子唱过一段时间戏,端小生、武生的角儿。天长日久,与扮花旦的凤芹姑娘生出真情,悄悄好上。可突然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乱军,领头的胖连长仗着人多势众手中有枪,明火执仗将凤芹抢走。气炸了肺的爷爷带着戏班子的几个后生去抢人,被乱兵团团围住,抡枪托一顿狂殴,人都被打趴下或带伤而逃。爷爷仗着有些功夫,独身死拼,将几个乱兵打翻,却被胖连长一声鸣枪震得一愣。乱兵乘势而上,扭住他的双臂死死摁倒在地。胖连长一只脚踩在他背上,用枪顶住他的脑袋,拧眉错脸大骂着就要抠动扳机。凤芹噗通一声跪下,苦苦哀求,答应跟胖连长走,才换下爷爷一条命。稍后,乱兵带着凤芹不知所终。爷爷离开戏班子,四处流浪,到处寻找,终于在一个路边村子里打听到,凤芹被乱兵带出太行,不知去向。失去了寻找目标的爷爷只得一路讨吃要饭,返回村来,从此再没回戏班子,也再没唱过一嗓子戏。再后,爷爷娶了奶奶,像哑巴一样闷头过日子。可他禁不住孙子的软缠硬磨,在怀玉星期放假时,带他到远离村子的老里沟,边开荒地,刨药材,边教他学戏。怀玉面憨,心却灵透,一点就通,嗓子和腰身手脚也都来得。渐渐,唱念做打,手眼身法步,都有模有样。
一天,怀玉偷偷在杳无人影的老里沟开练,被隐在山坳里放羊的孬孩看了个一清二楚,回村来逢人便嚷嚷,怀玉他他他,会唱戏!这一消息,在山旮旯小村是石破天惊的新鲜事。大伙缠着逼着怀玉来两嗓。怀玉拗不过,脸红脖子粗开了金口。正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怀玉一嗓子高音飚上去,惊倒了一村子人。那嗓音,金属的质地,亮堂,周正,打着颤儿轻轻松松便窜上最高音,走了段平台,才绾了个花儿悠悠然滑落下来。怀玉这一嗓子吼出,使他在三村五庄有了名气,也改变了他的命运。在他读过初中长至二十出头时,被称为“钱篓子”的公社磺厂组建了个剧团,却愣是找不到一个端小生的角儿。得知怀玉会唱戏,专门来人一探究竟。一段清唱下来,又看身手,虽觉得表情呆板身手僵硬了些,可浑金璞玉,一经雕凿就是宝。扔在这里,只能是颗闲棋冷子了。怀玉当天就被带走了,村里好好几个姑娘偷偷在心里学青衣叫板:“苦啊——”
从家里出来溜达出来的五喜妈,看见怀玉在舞台下晃悠,圈着两条括号一样的病腿一摇一晃走过来。村里的人家,前前后后都走了,百里千里地跑出去打工挣钱。村里没学校后,更留不住人了,好多人家在镇里城里租房子陪孩子念书。村里就剩下他们几个瘸腿硬胳膊的老头老太婆,自然常往一块凑。有舞台的场院这里,是他们聚集的地方。一闲下来,几个人聚便在一起说说话话,打发寂寥难耐的日子。她的两个儿子,一个闺女,三家三伙人,都在县城安了家。她谁家也去住过,谁家也住不惯。那五楼、八楼、十二楼的小区楼房,老觉得住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喜鹊窝里。楼里的人互不串门,大家都是熟人,又都像陌生人,互相隔着一道防盗门一样的心。偶尔进出一趟,乘电梯活像被关进铁牢笼,升降时的猛一提猛一坠,心都像被人狠狠揪了一把。顺楼梯步行上下吧,就她这两条病腿,活活要她的命。孩子爹命浅,得了那种吃咽不下的病,扔下她走了。老头子就埋在村子斜对面的山坳里,站在大门前一抬头就能看见。她住不惯城里的“喜鹊窝”,也不忍心让老头子孤零零一人留在村里,更舍不得老两口乱活了一辈子修起的两院房。她得陪着孩子爹,看护好两院房屋,死后好有脸去见他。可家里就她一个人,灰死个人。女愁哭,男愁唱,老太太发愁乱嘟囔。她看电视和屏幕里的人说话,里外走动和老猫与几只淘气的母鸡斗嘴生气。她从家里出来,见怀玉在戏台下发憨,就知道他肚疼啥。费力撩动着两条括号腿,走进场院,往青石头上一坐,也不说话,远远地瞅着怀玉,心一晃悠,也回到从前的年月。
他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周围十里八庄起庙会,都要撵着大人去看夜场戏。大人们从生产队地里回来,火急火燎吃过饭,男男女女你催我喊,三五结伴往唱戏的村子赶,直到挤进看戏的人群,心才稳实下来。一场戏,穷秀才与富家小姐历经磨难终成眷属的文戏也好,铠甲鲜明跨马开打的武戏也罢,必看到幕落戏终,方踏着夜色里睡眼惺忪的山间小路归来。那些骚情的年轻人一路走一路学着戏腔嚎,“小奴家正青春,年刚二八”。余音在山沟下一跌三撞,跑出二里地又晃晃悠悠荡回来。他们这茬人里,黑黑胖胖的迷糊是孩子王。放学后或星期天,他把怀玉、润山、前不久刚死了的福贵等几个男孩聚拢在一起,学戏台上的人物唱大戏。男孩子爱威风,不是扮提枪跨马的杨家将,就是演威风凛凛的黑老包。从脖子后插进衣领里几枝杨柳枝,两侧插两根长茅草,就有了护背旗、雉鸡翎,手里挥舞根木棍,嘴里“锵且锵且锵且,锵且锵”响着锣鼓点,走马跑场。老迷戴着用玉米红缨做的髯口,晃着膀子踱步出台,粗哑着嗓门嚎:“清早起,堂鼓响,王朝马汉排两厢。八十岁老公来告状,状告洛阳贼赵王。……赵王贼入了咱开封府,准备铜铡我要铡赵王。”黑胖的迷糊一进入黑老包状态,还真有几分像。可赵王铡了好多回,还是有待下回开铡,怀玉却神不知鬼不觉成了精,被公社磺厂剧团挖走了。
只是此时已不兴唱老戏,怀玉在压轴戏的朝阳沟里演栓宝。演银环的巧玲长得水灵、漂亮,原先是县剧团的学徒,剧团人员精简时被压减,来到磺厂挑大梁。两个人在舞台上扮演假夫妻,扮来扮去扮成一对真夫妻。可几年后,磺厂却走了背字,因资源枯竭咣当一声关门大吉。怀玉只得带着巧玲返回村来,伺候土地。巧玲初中一毕业就到了剧团,没做过地头家里的活,还真是个娇滴滴的银环。好在被怀玉捧着护着,日子虽紧巴了点,却也对付下来。渐渐,怀玉的爷爷走了,父亲也走了,两个男孩到来并渐渐长大,分别娶妻成家,孙子孙女前后脚都来了。这中间,土地承包到户,日子好过多了,巧玲却因在磺厂时长期受高硫空气刺激,落下气管与肺部疾病,转化成绝症,撒手西去。怀玉遭受了巨大打击,却并没显得太悲伤。他说比他爷爷强,他爷爷和那个叫凤芹的花旦有始无终,演了一出悲欢离合的苦情戏,他和巧玲却结成姻缘,做了一场恩爱夫妻,没枉活一场人。如今,怀玉的两个孩子带着儿媳和孙子孙女到了县城。他天性轴,死活不去,要耕种那十几亩承包地。这是真心话,也是托词,他也是不想把巧玲孤零零一人撇在山旮旯里。只是,一个大男人的饭不好做,做一顿,吃几顿,地头活一忙,嚼吃点饼干糕点啥的,喝碗开水就顶顿饭。
“哈哈,你们两个,又在肚里瞎折腾。从前的日子,还回得去吗?”突然冒出来的,是大脸盘挫脖子黑黑胖胖的迷糊。身后跟着润山两口和臭孩娘,一个个头发花白,脸皮皱巴巴像几颗大核桃。润山老伴患着老年痴呆症,看见别人家小孩,就喊我孙子我孙子,自己的孙子回来了,却问你是谁家孩子。木头疙瘩一样的润山说,这样也好,省得天天想孙子想孩子牵肠挂肚的活受罪。迷糊活该是个“孩子王”,初中毕业后当了多半辈子老师,一直在本村和前庄后村转悠着教书。村里撤去学校时,他刚好到了退休年龄,乐得办了手续,回村摆弄庄稼。闲下来就引着孙子到处游走,和人扎堆喷闲话。可现在,他虽然双星罩运,夫妻两全,可也成了电视里说的“空巢老人”。他那口子身子穰,西药大把大把吃,家里总是弥漫着中药味。
迷糊刚才笑话怀玉和五喜妈,可他自己清楚,他比别人更念旧。他是个文化人,对过往的回望自然带着文化的色彩。他惊叹,那时的村里人,不光爱看戏,懂戏也懂得邪乎。这是因为,上演的那些戏大多熟得不能再熟。杨家戏,老包戏,秦香莲、王宝钏、打金枝、窦娥冤、皮秀英打虎这些戏,都看好多遍了,可还是津津有味地看。对他们来说,看戏的意义已不再是故事的本身,而是品戏味儿,品角儿身上透出的种种气韵。还有就是慢慢记住了戏文,弄懂了其中含意。越懂戏就越深地走进戏里,与戏中人物一起哭笑恨骂。特别是女人们,很容易被感染,台上的角儿笑,她们跟着笑;台上的角儿哭,她们的眼泪一嘟噜一嘟噜往下掉。有看不懂戏的也不怕,眼前看个红火,散场路上或劳动空隙,自然会有人将戏情戏理讲个通透。一连几天的大戏过后,人们还滞留在戏中拔不出腿来。久而久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忠孝节义、礼义廉耻、善恶美丑、因果报应这些东西,就在心里扎了根。村里人的生活就和大戏紧紧粘连在一起,人们一半在戏里,一半在现实里,形成村庄独特的语境。有冤气的大喊我冤,比窦娥还冤。耍奸弄鬼,会被人指责,你和那潘仁美一球样。做人做事圆滑,会被指为七面光八面净的焦光普。糊涂于事理掰不清的,会被人奚落,你连男女都分不清,活活就是个梁山伯。老实心善的,刁狠难缠的,糊涂“癔症”的,各有戏剧人物的指代。戏剧成为无所不包的乡村大辞典,也成为一座隐形教堂,悄悄影响着人,调教着人,改变着人。就说孝敬老人的问题,他们留村里的这八个人扳着指头细细数算过,那时村里还真没有忤逆不孝的。哪个敢呢?不怕被龙抓雷劈了,也怕被村人比着戏文用唾沫星子给淹死了。现在倒好,钱成了辈分最高的老祖宗,青壮年都灯蛾扑火一样飞走,跑得天高地远去挣钱。孝敬老人就是往家里捎几个钱,隔几天打电话问问身体咋样,家里有啥事没有。他们想看见孩子孩媳妇,特别是宝贝疙瘩命根子的孙子孙女,就像春天看桃花秋天看过雁一样少。就在头几天,得了淋巴病的福贵,好几天不见踪影,他们几个还以为他被孩子接出去看病去了,谁知姑娘从城里回来看他,才知道他已死在家里七八天,人都发臭了。此前,他们几个还戏说现在的村子是“八人社会”,他们几个是“八大金刚”,一转眼,只剩七个了。
人到他们这个年纪,一个共同的心病就是想孙子孙女。好歹一年头上要过一次年。他们这些快入土的人,本来越来越怕过年,却忽然像小时候一样盼起过年来。因为只有到过年,孩子孩媳妇才能带着孙子孙女回来,家里、村里才有了鲜活气儿。他们几个也才像冻僵的鱼,逢春冰化重新活过来。可也就过年这几天工夫,最多过了元宵节,孩孙们又像出窝的鸟,一拍打翅膀又扑棱棱飞走了。原来,欢聚的代价是更长久的分离与期待。一连几天,他们这些当爷爷奶奶的脸上都灰愀愀,寡煞煞,不由就唉声叹气。尤其是怀玉这个闷头驴,心里有苦不往外倒,硬在肚子里憋,好端端就倒在床上。他们几个都去看他,问他到底是咋了。怀玉光说难受,却说不清咋难受。他们赶紧给他孩子打了电话,两个孩子带着媳妇孩子星夜赶回,怀玉一拨浪从床上跳下地,病一下全没了。原来,这老东西是想孙子孙女给闹的。
几个人今天在戏台下的场院说道的话题,是出去的孩子们到底还能不能再返回村来了。这个说家在这里,不回来干啥,理由摆了一大堆。那个说回不来了,年轻人做梦也想成为城里人,怎么肯再吃回头草?就连咱们这些人,死后是埋在自家村,还是埋外乡外土,还在两可呢。自家活着,有发言权,两眼一闭,后事还会由咱们铺排吗?一直闷头不语的怀玉嗨了一声说,不说它了,烦死人。就咱们几个老东西,整它一台戏高兴高兴,咋样?都说不会不会。迷糊嘿嘿一声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扭打起来,吆喝起来,不就是一台戏吗?怀玉说就是,说着率先上了台。不等其他人上来,来了声板鼓小锣的起板:“依打依,台台。”接着起过门,一扎身架,自编自唱道:
赵公元帅举令旗,
一村青壮奔城里。
孙男孙女全带走,
村里唱起空城计。
远也远来近也近
儿孙住在手机里。
自古生死叹别离,
花好月圆只是戏。
长长尾音之后,一声念白接上:“苦啊——”低音起调,拖腔向高,尖锐,犀利,向上猛窜,声至绝音,忽然顿住。大家看见,怀玉的眉头突然紧紧撮起,一只手颤抖抖摁住胸口,煞白如纸的脸上眼看着冒出白毛虚汗,大口喘着气,身子一软,向下瘫倒。几个人一下慌了手脚,喊的喊,扶的扶。怀玉青紫的嘴唇艰难蠕动,费力吐出两个字,“蝴……蝶”,然后嘴角扯成一个笑模样,慢慢阖上了眼。几个人一脸迷惘,问蝴蝶是啥意思。迷糊想了想说,嗨,他是说,他就是梁山伯,要去见变成蝴蝶的巧玲了!迷糊知道,怀玉身上装着速效救心丸,赶忙去摸,在上衣口袋里找到,倒出几粒。几个人七手八脚撬开怀玉的嘴,压在他舌头根下。可眼看着怀玉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一会工夫便手脚冰凉,身子变硬。老迷站起身,一跺脚说,嗨嗨,又走了一个。等咱们这几个老干帮死绝了,这村子就死定了。说着,泪水浸出,带着哭腔也来了声叫板:
“苦啊——”
是老包的大花脸声腔,瓮声瓮气,激愤,苍凉。戏台梁头的几只野鸽子受惊,噗噜一下飞起,绕场院飞了两圈,一转方向,朝着县城的方向快速飞去。喜鹊、斑鸠、红嘴鸦、白脖子鸦、燕子、麻雀这些乡村的鸟,也前呼后拥,向县城甚至更远的大城市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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