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教会自己祈祷的方式
喏,写童话,是给自己治病呀。
尾蓝街的修理先生
“修理一下,修理一下吧。”当风从尾蓝街跑过,稀奇铺子的木牌晃动着轻轻喊叫起来。之后,是一把玻璃椅子,一只斑点额头的小花猫,它们也发出各自的慵懒响动,低一声高一声叫唤着:“修理一下,修理一下吧。”哪怕这时候风止住了,暖烘烘的太阳也把这声音照进了尾蓝街每个居民的心深处,于是突然地,像被明亮的舌头舔舐了一下,他们回过神来,开始喃喃自语:“修理一下,修理一下吧。”太阳转动,光线把所有的响声举高,尾蓝街远远近近都醒着,风挥一挥手,推开那扇门,修理先生笑着出现在门后——稀奇铺子营业啦!
没有人知道修理先生为什么来到尾蓝街,但,所有人都记得他来的那天。因为,他是身上带着一团火焰的人。后来,每个人都曾凑近过那团火,有的人离得那么近,那么近,以至于很快感觉到了心碎。而稍微谨慎点,或是上了年纪的老人,都会站在一个舒服又礼貌的距离,注视着火焰,安静地与旁人交换眼神,那些眼睛浸透着温柔,它们在说,这个人爱过。就是这样,眼睛的判断绝不会出错。
修理先生修理什么呢?起先,尾蓝街的居民们好奇极了。每只猫咪都不安地藏起自己的指甲;孩子们也一遍遍抓住脑后的头发,放在鼻子跟前闻了又闻。是指甲吗,是头发吗?大人的世界更热闹,拽出屋子角落年代久远的坏家具,这些,还有那些,它们早该被修理啦!
而修理先生只用他深邃安静的眼神扫视了一圈,他长得那么高,他的出现给尾蓝街带来了一种全新的尺度,这原本狭小喧闹的地方,像是忽然间多出了一截,以便容纳一些模糊的,静悄悄的事物,那些最美妙的事物。
高大的修理先生,分开人群走到一个小女孩面前,他蹲下身,对小女孩说:“修理一下,修理一下好吗?”这是个失明的小女孩,她的妈妈因为紧张几乎快要晕倒了,但修理先生的声音像是有魔力的月光,洁净,雪白,打动了在场所有人。小女孩在眼前的黑暗中,首先抓住了那片光,她把手伸向修理先生。
这是尾蓝街的故事的开始。但关于修理先生的故事,发生在很久以前,而这个故事,尾蓝街的每个人却保留着他们各自不同的版本。是那个失明的小女孩,最先认出了故事里的秘密。在跟修理先生呆了两个小时后,她走向街道,以准确无误的轨迹和方向,避开了所有障碍物,走到了妈妈面前。她那么小,才五岁,眼睛发亮,仰起头一字一句地说:“妈妈,我长得和你真像,你看,我们的头发都微微有点卷。”
像风刮动的树林,空气中满是热烈与惊奇。有人把手指放在小女孩眼前晃动了几下,“告诉我,这是几?”小女孩睁着眼:“我不知道。”然后她抓住了那个大人的手指,她歪头想了想,说:“你今天很快乐,因为你穿了条新裙子。”“你怎么知道!”“你的皮肤上有崭新的气味,印着花朵,你有新裙子!”
一种前所未有的奇迹降临。在多次的、反复的实验之后,人们终于不得不承认,这个小女孩似乎拥有了与众不同的,某种视觉。该如何形容这视觉呢?小女孩仍然看不见数字,线条,棱角等等具体组合的一切,但她却能精准地辨认出事物的内在,比如颜色的情绪,物质的感情甚至周围空间的、最微小的变化。她清楚地看见了忧伤,快乐,一只鸟飞来停在人们头顶的树枝上,而她竟然是第一个“看见”的人!
修理先生和小女孩被人群包围着,整条尾蓝街都屏住了呼吸。小女孩走向修理先生,他再次微笑着蹲下身,小女孩一伸手h就摸到了他的鼻子,高大,温暖的鼻子。她小小的声音响起,撞击着每个人的心;“有个姐姐,我看见她了,她在你的这儿,这儿”,她的手指分别指了一下修理先生的眉心,耳廓,眼角,以及胸口,肋骨位置和膝盖。
“好多个她,在你身体上。”小女孩皱起鼻子,“为什么她看上去那么难过?”
修理先生没有回答,他仍然在微笑,只是眼睛微微眯起,仿佛光线突然变得刺眼了一样。他轻轻刮了刮小女孩的鼻尖,然后,站起身,温和、无声地走出了人们的视线。
第二天,在尾蓝街的尽头,多出了一间稀奇铺子。就这样,修理先生住进了尾蓝街。
那天,所有人都看到修理先生转过十七条巷角,走了九十九级台阶,亲自去拜访了尾蓝街年纪最大,学识最渊博,脾气最坏的松爷爷。谁没有被松爷爷居高临下地责骂、喝斥过呢?他们是多么战战兢兢地尊重着他,害怕他呀!人们假装不经意地,却聚在松爷爷门外偷偷竖起耳朵听。不一会儿,从那厚重的、冰冷的围墙内,竟传出了笑声。
就像一滴真正的水,从天而降,跃入一只太过沉重、污浊的杯中。在严肃昏暗的大半生里,在数不清的书籍和纸张之间,松爷爷就那样眉头紧锁着,饥渴地从这杯中饮水。没有人见他笑过。以至于,人们在私底下暗自认定了——笑,或许是知识的禁忌,是知识所承受不住的。但现在,松爷爷笑了!那只杯子随之应声破裂,真正的清凉涌现。
大门敞开,松爷爷在修理先生的搀扶下走出来,他的胡须和眉毛像雪那样白,那雪花颤颤起伏,因为松爷爷在笑啊!一个离他最近的孩子,忍不住好奇地揪住了他雪一样的胡须,人群立时顿住,只见松爷爷的手掌高高落下,再张开——他的掌心里有一颗糖。孩子发出快乐的呼叫。而松爷爷说他还有好多好多糖!
神奇的修理先生!他有时坐在稀奇铺子里,有时穿行在尾蓝街的正午或黄昏中。他似乎无所不能,妻子与丈夫的距离,雨水击打屋顶的力度,人受伤与害怕后的阴影,一切的一切,他全部都会修理。“修理一下,修理一下吧。”这句话在街道上日复一日地弥漫着,踪影不明,却又能从任何一个角落都能感应到它温柔、浓烈的存在。像低沉的祷告那样,它单独地响在一个人的生命里,渗透啊渗透,直至越来越丰润,最终彻底改变了这个人与整个世界的联结方式。修理先生到底拥有一股多么强大的能量啊,他每天坐在街角,微笑着给予,那些甜美的馈赠,总不会让人失望,永远不会让人失望。
很快,修理先生身上携带的秘密,那团火焰的秘密,也像他的奇迹一样,在尾蓝街悄悄传开了。每个人都通过自己的了解,感知与看法,拼凑出了一番故事的模样。
被治好了噩梦的邮差叔叔说:“他爱的那个女孩儿会飞,是这样没错。你们知道,十几年来我每晚都梦见自己从很高的地方掉下来,一直往下掉,但现在我知道了,原来我是在梦里学习飞行呢!这可不是每个人都能轻易掌握的奥秘,你看我骑自行车送邮件,谁也追不上我,但在梦里,我比那还要快上好多倍,我只要张开手,就可以一直飞,星星都在我下面。那个女孩子比我飞得更高,她梦里的天空比我的更大更宽阔,这是修理先生亲口告诉我的,但,为什么她的梦里看不到星星,全是黑色的呢?”
而声带受伤却热爱歌唱的少年却说:“歌不一定是只能唱给人听的,在世上人有很多同类。比如蝴蝶,石缝里的蚂蚁,田野里最远的那棵树,它们的耳朵比人的更隐秘,更灵敏,能听到更多更深。当我唱歌,它们会注意到我,清楚地听到我,它们知道真正的唱歌是怎么回事,我也能听到它们的歌声,有时候我们互相听,很久很久。那个女孩,也是这样,她对人以外的生命说话,她对除了人之外的一切都着了迷,这没什么不对的。”
每个人都抢着要说出那个故事,关于修理先生,关于他的女孩儿,关于他们两个人。最后,当所有人说完了,夜色将尾蓝街的气味洗刷得干净、透彻,时间凝固成蓝色的气体,街道上蔓延着悠远的呼吸与味道。一辈子都独自生活的川奶奶,她缓缓开口了:
“我看到过那个女孩儿。不管她站得离你多么近,你总感觉她似乎离你很远很远。她是那种每天都会死一点点的女孩。因为她不能控制自己,突然的一场雨,甚至一件诸如鞋带散开的这种小事,也会杀死她一点点。有的人很容易能得到生活的乐趣,而有的人,她们的天赋不一样,她们会更容易地感受到痛苦。
我曾经也爱过这么一个女孩,她在25岁就离开了。那以后,我仍有强烈的感觉,在每个春天的夜里,她不断地穿过我的身体,一次又一次,从不停留,但我知道她爱我,这是另一种爱,并不积极,甚至也没什么意义,但这是她的存在方式,而我只因为她是她而爱她。”
当川奶奶说完,尾蓝街的月亮升起了。所有人泪眼模糊地望向她的身后,修理先生走来。高大,温和,安静的修理先生。他深深地拥抱着川奶奶。蓝色的时间气体在他们身边忽而变得浓烈,风从月光尽头吹来,人们的影子重叠在一起,曾经失去与重新得到的所有,都在此刻显现。
人们说,他爱过。
他说,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