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毛虫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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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毛虫
村子的东面是一片山坡,不高,长满了石头。石头是圆的,一粒粒,这边一个,那边一块。大人说,这些石头不硬,石质很松,除了碍路,就没什么用了。地是黄土,很瘦,很硬,一把锄头抡下去,锄头跳着弹起来,只留下一道浅浅的黄色的痕,用脚一抹,那痕也就见不到踪迹了。不知哪一年开始,在石头和石头之间,在黄土上,村里人种上了松树。我小的时候,那片山坡的松树已经很高了,在村口望过去,翠翠的一片。每年的清明节,我总是要穿过那片松树,跟着大人,去给葬在山坡上的亲人扫墓。
其实,我并不仅仅只是清明节这一天才在这些松树之间穿梭、才抵达这片山坡的。从村口生长出来的那条路,就穿过这山坡,然后,向前延伸,没入一个集市中。那时,赶集是村里每个孩子的梦想,像黑暗中突然闪现的一道光。赶集,就可以不用干农活,可以看到瓦房、电灯,中午还能吃上一顿上面飘浮着肉片、鱼卷片和芹菜粒的粿条汤。那粿条汤真是好吃,我一顿能够吃下三大碗。可是,这样的机年一年也轮不到两次。
但我还是经常往这片松树跑。掉下的长条的、尖尖的叶子,是煮饭的最好柴火,易燃,耐燃。那些年,生产队分配的稻草不够用,更多的柴火要靠我们这些孩子捡。海边木麻黄树的叶子也是上好的料,但那是属于公社的,四乡八里的人都会往那里赶。人多了,捡满一筐柴火就难了。这片松树只属于我们村的,而且,松树的四周都是墓地,胆子小的孩子不敢来;松树上吊满了毛毛虫,不怕毛毛虫的孩子就更少了。
我不怕毛毛虫。
那片松树里的毛毛虫奇多,我问过大人们这是为什么,怎么会有毛毛虫。大人们回答的长短与他们和我父亲的亲疏关系成反比。村子里有两个平日和父亲往来密的人,面对我的问题只是沉默,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末了,还专门跑到我父亲面前嘀咕,问我是不是遇到赶夜路的鬼,人变傻了。父亲倒没说什么,只是望了我一眼,就忙他的事去了。
那些毛毛虫几乎就把整片松树给霸占了。大人们可以不理,大不了隔半年去喷一次“敌敌畏”,反正,他们极少跑到那边去。但我们不一样,隔三差五的就得往那边跑。跑的次数多了,我就有了躲避毛毛虫的经验。
树上的毛毛虫并不吓人,它们就趴在树枝和叶子上,不动,像睡着了一样,或者,弓起身子,慢慢地蠕动。伤人的,是那些用丝吊起来、在空中晃荡的毛毛虫。一不留神,它就粘在脸上,要不,就干脆顺着脖子,钻到人的衣服里面去,那种茸茸的、刺刺的感觉一下子就让全身浮出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马上,整个身子就觉得痒,一种辣辣的刺痒,手忍不住就要往痒的地方挠。挠的结果只有两种,一种是越挠越痒,一种是直接把毛毛虫揉死。这实在让人觉得恶心。毛毛虫那黄黄绿绿的肉碎了,浆一样地沾在皮肤和衣服上。其实,这个时候,千万不要急,越是焦急,毛毛虫身上的毛就粘得更紧,它就更想赖在那里了。办法就是撩起衣服,人不停地跳,虫子就掉下来了。当然,最佳的途径就是,在松树林里,抬头走路,用棍子拔开那是在眼前四处游荡的虫子,为自己拓一条前面没有毛毛虫的路。
说来也煞是好玩,我就是不害怕毛毛虫。我把毛毛虫装进瓶子里,我的口袋也不时会揣着二、三十条的毛毛虫,用来吓唬那些胆子小的家伙。我还吃过在瓦片上烤得黑乎乎的毛毛虫。
但,毛毛虫一点都不好吃,而且,烤的时候非常费劲。
毛毛虫全身长满了毛,要吃到肉,必须把那些毛全部褪尽。我试过几次,根本就做不到。毛多且细,不可能一根一根去拔。我杀过鸡宰过鸭烫过鹅,这些三鸟,花再大的力气,身上的毛也是能全部拔掉。但毛毛虫不行。我用揉的办法,用一块布扎在手上,最后,布上沾满了肉沫和内汁,布中间就剩一小团混杂着毛的黑乎乎的肉,难烤熟,也难吃,那些毛都黏在舌头上。后来,我们就干脆把一只只毛毛虫堆在一起放在瓦片上烤,烤熟了的毛毛虫黑黑的,肉少,味道有些辣,嚼起来还有些渣渣的,远远没有麻雀、蚂蚱、蜂蛹、知了、蚂蟥这些东西好吃。那些年,因为饥饿,我们吃遍了田野上所有爬行的、飞翔的、潜游的能捉得到的各种各样的小动物。生产队每年分配的口粮,至多只能撑上五个月,剩下的七个月,我们必须把村里的土地翻个遍,寻找到可以咽进肚里的任何一点食物,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穿过这一年的春夏秋冬。
每到开春,家里的番薯就越来越少,米缸早就见底,而夏收的种子刚刚播下。天气还冷,渔船出海也要等到天热以后。缺粮断炊的日子实在难熬。村子里像我一般大的孩子挎个篮子穿村过巷乞讨去了,可是,又能讨到多少东西呢?我们村的孩子到别的村子去乞,别村的孩子就到我们村来讨。我曾一度想和伙伴们结队而出,父亲把我揍了一顿。父亲是绝对不会同意我去过那种伸手跟别人要饭的生活的。要填肚子,要找到食物,必须依靠自己。
松树林里的这些毛毛虫,村里敢吃的孩子不多。也是,毛茸茸,黑乎乎,而且,太细小了。有时,我甚至会过一些日子才去,我就希望它们能胖一些,鼓一些,肉多一些。但是,那年的夏天才到了没几天,那片松树就被砍掉了。
因为傻姑。
我一直不知道傻姑叫什么,也许,她根本就没有名字。我一直就喊她傻姑,整个村子的人也都这样喊她。但她从不回答我,有时我还跟在她后面一声一声地喊,她坚决不回头,就那样不紧不慢地挺直身子往前。傻姑长得白白净净的。我们村子靠海。海风把每个人都吹得黑漆漆的,像黑板。白白的傻姑在整个村子的女人中,白莲花一样地显眼。但没人娶她,我们村没有,其他村的人也没有。我不知道为什么。傻姑就那样,在村子白白地净着。她应该不小了,她弟弟的儿子经常跟我一起烤毛毛虫。
我从未听过傻姑说话,村子里的人都夸傻姑勤快,傻姑家里的柴火都是她一个人捡的。她背一个篓筐,手里握一只竹耙,每天早上出去一趟,上午回家;中午出去一趟,下午回家;傍晚出去一趟,晚上回家。不论刮风下雨,或者过年过节,天天如此。目不斜视地出去,又目不斜视的回来。那年刚入夏的一天,中午她出去了,下午没回家,晚上也没回家,第二天还没回家。第三天,村里人在那片松树旁边的一个坑里找到了她。她没有穿衣服。她白白净净的身子上面爬满了毛毛虫。
这事是镇里来的那个货郎干的。他在回家经过那片松树的时候看到了傻姑,他看到了傻姑脱完身子拍打粘在身上的毛毛虫,他就放下肩上的担子走过去了,他帮傻姑拔拉那些毛毛虫,拔着拔着他就把傻姑按在地上。他要走时,光着身子的傻姑坐起来,从来不说话的傻姑突然喊了他一声。他也就傻了。
货郎被抓后,傻姑的家人扛着锯子去了那片松树,第二天,村里的人也都来了。砍掉松树的那天,我也在场。一地的松树枝,一地的毛毛虫。那些毛毛虫都被人踩得稀巴烂,像黄土挤出来的脓。
我看着,忍不住,蹲在地上,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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