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讨厌猫的社

十年后，他又一次来到狼下社，他心里默默地念，以后就再也不来了。在社口那片熟悉的田野上，他看见周围黑幽幽的树林早已砍伐殆尽，乡民们赚到了钱，不管是去伐林养殖，还是外出务工、做小生意，甚至是赌博六合彩，总之大家确实有钱多了。于是把房子盖到外面来了，社里歪歪挤挤的连排护厝早已四分五裂，如一群乌合之众云朵般散落几片。然后这周遭看起来却光明了许多，他顿时觉得心里舒畅得很，心中一块沉重的梦魇即将烟消云散。当看见那神秘的狼山仍旧如恶狼般蹲坐在村后，岁月依旧改变不了那山獠牙狰狞的面目，他对这一幕又感觉恐惧不适了。他不明白这里的山为什么总是如此凶残？难道山也和人一样，有善有恶吗？是因为这里的人改变了这座山的性情，还是因为这座山才使得这里的人变得凶残？这里的夕阳和别处并无二致，当阳光扯破层云后，强烈的夕照直愣愣地把狼山又瘦又硬又扭曲的身躯投放在眼前的空地上，大地间一下子暗淡了。那巨大的乌影遮蔽天地，欲埋葬了他弱小的身躯，再次让他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个可怖的梦。

他始终不明白这个社那么多人如此憎恨猫？除了他亲爱的小表哥，以及外嫁进来的大姑。这个社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憎恨猫，也没见到有人养猫。一旦有外人说起猫，他们就开始骂。“鬼！那是鬼，只会偷吃。”他们最常这样说。他当时年龄尚小，大声喊：“你们怎么能这样，猫是很可爱的。你们怎么能讨厌猫呢？”一个瘦瘦的小孩忽然间蹲下来拿起一只脏拖鞋，拼命往他头上鞭打。他表哥急忙一把拉开他，然后狠狠推开那个孩子。他仍旧清晰地记得那孩子的神情，仿佛一只遭遇生人的拴狗一般，龇牙咧嘴，咄咄逼人地怒视罪不可恕的敌人。一个流着蓝色鼻涕的丑小孩表情呆滞，竟然也拿起了拖鞋，跟着做狠状。其他的孩子则拉着那个孩子，一脸不屑地说，别和神经病玩了，我们走吧。“臭流涕，快回去！”小表哥对小孩们大声喊。他极度委屈地跟着小表哥回去后，不解地跑去问大姑父。他的大姑夫高高的、有点秃头的。平时总是一副憨憨的表情，对孩子们也很和善。可是一听他的描述，竟然大声呵斥道：“猫当然不好，所有的猫不吃老鼠，只会吃神明的贡品，‘养老鼠都不会咬破自家的布袋’，极其可恶啊。养猫还不如养猪，猪养大还能杀，猫养肥只能吊死在树上了。”于是他一脸茫然，只是呆呆地望着小表哥，他只希望最亲爱的小表哥不要和其他人一样，如果这样。他以后再也不会来这个社了，即便大姑很疼他，即便这里并不是那么远。小表哥身材长得像一个高高的女孩子，用手摸了摸他的小脸颊，细声说道：“其实我也不是很喜欢猫，它们确实是没什么用。但是你那么喜欢它们，我也就不讨厌了。阿虎（那个瘦瘦的小孩）他妹妹小时候被猫咬下了耳朵，他当然恨猫了。猫那么贪吃。”

可是，猫那么好看啊！他始终没有说出这句话，之后回到自己的社里，一个并不讨厌猫的社。他又跑到姐夫家那边去找那只蓝色的“野猫”，最近曾在那里出现过。他在那里蹲坐了一个下午，可是那只猫一只没出现。于是他玩起来蚂蚁，他用半截白粉笔把一只漏单的小蚂蚁划了一个圈。那只蚂蚁很瘦小，比一般的小蚂蚁更小，但是仍旧能清晰看见它那两根逗号一般的“天线”，随着它走动而上下摆动。它就这样绕着粉笔痕的内圈不停地走，摆动着头，可是它一步也不敢踏上那些粗糙如小片鱼鳞般的粉笔屑片子。它是不是一辈子都走不出那个圈子了？这是奇怪，他一边看，始终没有伸出手帮助那只可怜的蚂蚁，心里奇怪地感觉到一种原始的、命运般的愉悦感。这种奇怪地想法忽然让他觉得很罪恶，内心有一模糊而熟悉的影像忽然一闪而过，击中他。他急忙涂掉了那个奇怪地圈，放走了小蚂蚁。这时，他忽然发现那只蓝色的猫出现在茂密的紫藤树下面。

“他们那一社真的有病，说是以前祖宗穷，吃猫肉，结果被猫骨头噎死了。到现在整个村子都恨猫。”他的父亲对他说。“他们说阿虎的妹妹耳朵被猫吃了。”“阿虎把鱼油滴在他妹妹的耳朵上，哪只猫不吃腥啊。”“神经病，整个村子都有病，也不知道你爷爷怎么想，把你大姑嫁到那个社去了。”他的母亲笑道，“估计是那时你姑父会骗女孩子，又会做生意。”“有钱就行了，你管那么多，仙童一样。”

那只又大又肥又高傲的蓝色的猫在社里出现一段时间了，几乎引起了社里所有小孩的觊觎。可是它神出鬼没，动作迅捷，根本没有给任何人机会。当它这么近距离地盯着他的时候，他顿时觉得幸福极了，他心里想世界上竟然有这么美丽的生物，一团鼓鼓的兴奋感充满了他的脑壳。那感觉仿佛遇到了隔壁“漂亮”的嫂子，一个遭社里的女人们嫉妒的人，有人在背后嘲笑：“年轻的时候肯定被有钱人用过了，哈哈。”“要是在革命时期，肯定要被抓批斗。”可是“嫂子”其实长得并不是很漂亮，只是很会打扮自己。每天都保持着艳红的厚唇，笔挺鼓涨的工裙，眼睛明亮逼人，便是高傲极了。她总是穿得极其合身，像一颗紧致的荔枝果子，而其他的农妇难免都是衣裳松垮邋遢。她是在公家上班的，是不是因为见过很多公家的人，说话像吃雪糕一样好听。她像一个长熟了的美丽的猫。眼前这只猫长得极大，像过度成熟的女孩，发育得有些不可思议。它髦衣似的皮毛紧紧贴着丰满凹凸的身体，芭乐树枝干一般又滑又亮的胴体。又极美，仿佛它站在那里，紫藤树上的群花都黯淡了许多，夜色其实已经临近了。那些紫藤花长得很野，那猫站着一动不动的，只是静静地睁着圆幽幽的眼睛，像大海一样深不可测。他从来没见过这样漂亮的眼睛了，比嫂子的眼睛还漂亮逼人的眸子，像蓝宝石一样。他愈发觉得兴奋，他比社里所有的小孩都幸运多了。他该怎么才能抓住这只尤物？忽悠之间，那猫一跃而起，跳上了破败的土墙，然后就消失。空气中只留下一抹慢悠悠的粉尘，在红色的夕阳里飘荡。他顿时觉得失落极了，内心空的像一口枯井，觉得永远也见不到它了。

可是几个月后，他们就又见面了。狼下社又一次过大节了，这个社就是节日多，比其他所有的社都多。 这个社因“多节日，炮声响”而知名远近。而且每年举办“炮楼”比赛（把一串鞭炮高高挂在杆上，选手用点燃的鞭炮串儿扔上去，点燃杆上的鞭炮者获得奖品。），以此来吸引周边的乡民参与。另外，这个社之所以叫“狼下社”，就是因为那座狼山。狼山长得又高又耸，怪吓人的。那天，他的小表哥骑着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来载他。他坐在车后座，穿行在曲曲折折的田间小路，周围是一片金黄色的稻田，随秋风起起伏伏。他们飞一样地掠过了无数的青色池塘，听见了鞭炮声越来越近。

路过的乡民簇拥在社口的田埂上。有一群小孩在水田间奔跑，疯癫乱叫。他们在追逐一只蓝色的大猫，就是那只！他们在水田追它，而它脖子上挂着一串长长的铁链子。它跑得很吃力，孩子们不时用脚踢它的后股。于是它嗷嗷大叫，声如尖刺。那群小孩越发兴奋了，溅起了满身的污泥，发狂般的追跑，大叫。周围的村民觉得很有趣，大笑起来，一个屠夫一般的“大肚皮”高声喊道：“快打死，抓回去炖锅。大补啊。”于是人群笑得更厉害了。

他看清楚是那只猫，于是急忙从车上跳了下来，大喊：“你们在干什么啊！那是我家的。”要跑进水田里，可是小表哥早就抱着他的腰了。水田里一个小孩站了出来，大骂：”你妈逼，这只是野猫，被我拴住了，就是我家的，关你屁事。”原来是之前那个阿虎。可是才几个月，他竟然长得如此蛮横了，形似一个有些肌肉疙瘩小流氓。“婊仔，要不要试看看！”他一边骂，一边跑到田边，操了一把厚镰刀过来，开始恐吓起来了。围观的有人说：“死孩子，赶紧把那只猫打死抓回去，别乱闹了。”

他一下子被阿虎吓住了。小表哥仍旧抱着他，说道：“别管闲事了，那么肮脏。别去惹阿虎他们那一家人。”那个阿虎拿着镰刀又去追猫了，一边还故意喊道：“我家的猫，我要怎么弄就怎么弄。”他飞快跳到前面，狠狠用刀背往猫背上敲了下去。可怜的猫毛发湿漉漉的，被重重一击，骨头撞击的声音迸发出来，它也惨叫了一声，拼命地在水泥间乱抓逃命，可是那条长长地链子早就把它的敏捷优雅死死地锁住了。周围的人一片讪笑。有人喊：“搞它菊花！听说菊花搞坏了就会抓老鼠了。”阿虎愈发得意了，歪着嘴指使另一个瘦瘦的孩子：“臭流涕，抓住铁链。”忽然转过镰刀，把刀间对准了猫的后股间狠狠一啄。镰刀尖没入了猫的体内，一股暗红的血液渗出，涂满了猫的下体，和污秽的泥水混合在一起，粘在镰刀上和阿虎的手背上。那猫像初生的婴孩一般嚎叫起来，像被射中的夜枭一样嚎叫，顿时让人毛骨悚然。可是阿虎仍然倔强地如同一个黑社会混混一般咧着嘴强笑着。“快打，快打，打死它，死猫不怕打。” 臭流涕以及其他的小孩各自去拿了自己的家伙要过来收拾那只猫。围观的人终于有一个声音说：“孩子们，不要这样残忍噢，玩一下就好了，放了那只猫。”

“关你屁事，我要怎么玩就怎么玩咧，死远一点吧你。”阿虎拿起镰刀指着人群大喊大叫，然后对着那群孩子催促：“死快一点，他妈的，吃屎啊，拿家伙那么慢，快给我敲啊。” 臭流涕拿了一根铁芯管，傻愣愣地往猫头上闷声一击，此刻那个猫的叫声已经弱了很多了，它绝望地把前爪朝空中划了几下，仿佛已经失去了疼觉了，不停地喘气呻吟着，美丽的毛发都已经沾满了泥泞。

他只是站在岸边，早就泣不成声了。他在表哥的怀里囔囔地哭诉：“他们怎么能这样？他们怎么不去死了呢？”小表哥只是死死地抱住他，面无表情。

这时候，阿虎再次抡起镰刀，死命地朝猫的天灵盖一敲。猫终于伸直了四肢，然后蜷曲了起来，两只眼睛直愣愣地瞪着人们，仍旧发着幽幽的蓝光。它已经彻底变成一只死猫了。一个小孩高兴的说道：“死狗随水流，死猫吊树头。”然后和阿虎、臭流涕他们一起拖着死猫沉重的尸体，往旁边的树林里走去。随后人群便散去了。

那天晚上，他在表哥家里怎么也吃不下饭，只是一直在想刚刚发生的一幕。多年以后，他仍旧不断地做着一个噩梦。不论他跑到哪里工作，到哪里旅游，他都可能做起那样一个奇异恐怖的梦，他梦见他跑进了一片树林，里面慢慢都是吊死的猫。忽然间猫不见了，他看见了他嫂子正盯着他，一句话也不说。抑或反过来，先是看见了嫂子，然后消失，便看见了吊死的猫，伸直了后腿。他总是不断重复做着这样一个诡异离奇的梦魇。他最后再也没去过狼下社，甚至也和小表哥失去了联系，听说他很早之前就已经离开，在外地娶妻定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