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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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天--听风马
第一天
杨秀英推门进屋问谁是李法官,语气硬邦邦的,像是拎着木棍,无恶意也有三分威胁的意思。办公室三个人,一个姓王、一个姓宋、只有我姓李,想来是找我,便随口问她有什么事。
上午九点正是人多的时候,屋子里乌烟瘴气,吵吵嚷嚷,似是早市上讨价还价的摊贩。杨秀英穿过横七竖八的人群,站到我旁边质问她的案子为什么到现在不给办理。对面坐的宋哥闻声给我意味深长的一瞥,我明白他的意思,无非是遇到了难缠的主,要妥善处理。杨秀英拾掇得干净利索,挎一个小红手包,头发有些乱,应该是骑电动车风给吹的,身上汗还没有蒸发完,贴到胸口,她伸出两个手指头将白汗衫掐起,好让它干得快些。
我说咱俩第一次见面,你不先报个家门,我怎么知道你要我办哪个案件呢。找出卷宗,是两年前立的案,一边翻看一边听她絮絮叨叨长达两个小时的案情介绍,句子与句子间密不透风,连标点符号都插不进去,把我团团围住,逃不走,躲不掉。
杨秀英早年为了爱情纵跨全省,从河南最南端的信阳嫁到最北端的濮阳,举目无亲,好在有一个爱她的老公,两口子在红旗路口开一个小店,卖热干面和凉皮,由于口味好、人活道,生意还算不错。后来添了女儿,今年七岁,长得娇俏精致。
三年前,她老公骑摩托车披着月亮带女儿打烊回家,当时南环路还没修好,路灯没有架起来,黑灯瞎火的,拐弯时不留神撞上汪念勋的昌河面包车,面包车身量大,打个踉跄,把路边尚未成型的花坛撞一块疤,摩托车翻进沟里,女儿被甩飞到旁边,脚踝骨折,面部擦伤,出院后休养几个月算是没能影响实质生活,但脸上留痕,脚下落跛,都是终生擦不去的阴影。她老公则被压在车下,当场昏迷,身上多处粉碎性骨折,后经抢救,算是夺回半条命,余生是离不了轮椅了。
生意当然无法继续经营,这就没有了收入,先期存款在医疗费面前像是犯大错的奴才,拖出去投进河里连个响都不听一声。后续治疗开支巨大、小姑娘面临上学、给瘫痪的老公擦身倒屎,各种乌七八糟的事齐齐往这女人身上堆,杨秀英陷入沼泽地,越挣扎越沉沦,瞬间将她埋得只露双鼻孔勉力喘气。这两年要债成为生活的主线,法院判决扣除先期支付的医疗费,还应给她十八万四千块的赔偿金,却一直不能到位,不是汪念勋不想赔,是没钱赔。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方案策略再多,架不住没钱,这案子一耗就是两年。
第二天
汪念勋六十岁,称得上魁梧,浑身黢黑,头发胡子许久不剪,乱蓬蓬像是六月的麦茬,身上的T恤和短裤已看不出本来颜色,泛出深浅不一的土黄,脚上趿拉双破凉鞋,鞋袢是断掉的。他花七块钱从习城乡坐公交车到县城,又花半个小时,灰尘扑扑走到接待大厅,让来就来,倒是十分配合,有点听天由命的意思。
习城在濮阳算是偏远乡,深处黄河滩区。周边村里有点本事的人多进临近的徐镇油厂当个工人,或者在乡里支个摊位卖早点和其他小东小西,没本事有把子力气的靠着油厂做些粗活维持生计。汪念勋不认字,人老实,进不了厂,年轻时身体强壮,靠着搬运、挖管道这些零碎苦工养家糊口。
常年劳作,体力透支得厉害,到五十岁出现鲜亮亮的赤字,偌大的体格像是传销的奖金制度,看着黄金万两,实际漏洞百出,哪哪都是毛病。重活做不了,就挑轻的干,毕竟还要吃饭生活。他花五千块钱买一辆不知道几手的面包车,走村串巷卖液化气。以前农村烧柴火,后来烧煤球,之后烧沼气,现在年轻人多外出打工,牲口喂得少,找不来粪,便开始烧液化气。
汪念勋把面包车后排座拆掉,安装两个大气罐,每天天不亮就从油气公司买,再拉到村里卖,一公斤赚一块钱。他用攒了半辈子的钱给儿子娶上媳妇儿、给闺女置了嫁妆,本想着到老来能享儿女的福,不成想儿女都靠不住,老婆子又中了风,整天蜷着左手拖着右腿一圈一圈朝前划拉。
汪念勋女儿汪巧慧是老大,二十七岁嫁到邻村,婚礼办得排排场场,光是酒席就摆六十桌,喝醉不少亲戚朋友。谁料想第二天丈夫怎么都叫不醒,一拨眼皮露出白眼珠子,才知死了。她丈夫有先天性心脏病,结婚前隐瞒了病史,在酒精和洞房花烛夜的双重刺激下,不小心就过去了。两家都自感冤屈,公公觉得儿媳命硬,克死了儿子,要求返还彩礼,逐出家门,汪家认为隐瞒病史在先,死有余辜,为此还打了一场官司,自此老死不相往来。
在农村,女人一旦离了婚价值就贬损得如同金融危机期间的股市,况且还被扣上克夫的帽子,汪巧慧在当地待不下去,跑郑州打了两年工,认识第二任丈夫,新对象是周口人,模样端正,身体健康,婚前体检显示一切正常,本想着第二春终于打开,但桃花开了三回,一直没能孕出一个果子,婆婆整日指桑骂槐,说不如老母鸡恬活人,好歹还能吃个蛋,有次骂得狠了,汪巧慧还几句嘴,却被丈夫劈头盖脸一顿毒打,打得她眼光透亮,能看见白天的星星,缓过神收拾收拾东西回家了。
三十出头惨遭两次婚姻滑铁卢,范巧慧无心再嫁,破罐破摔,像一株混在麦田的狗尾巴草,整日待在家里不愿出门。后来村里介绍说镇上有个瘸子,常年卖凉菜熟食肉,好歹算个营生,要是愿意,就说和说和。瘸子平日对这得来不易的媳妇儿还算不错,但不能喝酒,喝完酒就张狂得不行,骂自己女人破货,骂完了还打。汪巧慧受不了这气,干脆离家出走,谁也不知道去了哪,再回来已是半年后,样子什么都没变,就是情绪阴晴不定,好的时候谦良恭顺,给汪念勋打水洗脚,差的时候骄横霸道,咒骂苍天无眼要磨刀杀佛。
女儿糟了罪,儿子亦不成气候。汪云峰游手好闲,东挠一耙子西敲一榔头,赚一个花三个,除了嫌弃爹娘没本事,便没有其他本事。有一阵子染上赌博,输光了本钱,输红了眼,赌友怂恿他说想捞本也可以,你得把媳妇儿借过来用一个月。这货一口答应,以此换取五千块钱现金,当然又输个精光。赌友找到他家,见到他媳妇儿,跪下来叫一声老婆,站起来就把人往外拉。得知细情,汪云峰媳妇儿气得要跳井,终究没有死成,赌友看这阵势怕闹出人命,不再强求,臭骂汪云峰不守信用、是没蛋子儿的货,自己婆娘都管不住,并威胁连本带息赶快还钱,否则要卸他一条腿。
汪云峰去找他爹要钱,汪念勋没给,就翻箱倒柜,把家掀个底朝天,除了几件破衣裳,一无所获,骂骂咧咧往外走。汪念勋养了一只柴狗,不足两个月大,颤颤巍巍跑到汪云峰脚边,汪云峰嫌狗不懂事,挡了道,抬脚把狗踢到墙上,狗呜呜叫唤两声,吐一口血,死了。
杨秀英近中午到法院,见到汪念勋,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拽着汪念勋乱晃,不过女人力亏,像是摇一棵树,摇晃不动,改为撕扯衣服,一边扯一边让汪念勋赔孩子赔老公。汪念勋自始至终不发一言,你扯你的,我坐我的,好像扯的不是自己的衣服,晃的不是自己的肉体。
说到底还是钱。
杨秀英揪着判决书不放,本金加利息,一分钱不能少。问汪念勋,只说没钱,连个数字都死死压在心底,不舍得往外拿,理由是如果承诺之后却拿不出钱,不就是骗人么,汪家不打有损承诺的诳语。磨破嘴皮子说到下午,终于吐口先给两千,再给三千,共计五千块。杨秀英觉得这简直就是往嘴里塞苍蝇,阵阵作呕,脏话从胃底喷薄而出一股脑泼到汪念勋身上,拦都拦不住,汪念勋不嫌脏,连擦都懒得擦。
日暮西垂,两人都不回家,不解决就不走,谁说都没用。杨秀英铁了心要跟着汪念勋,他走哪她跟哪。她已折腾了两年,没拿到一分赔偿款,这次再解决不好,还不如跳到马颊河里死了拉倒。汪念勋说既然你要跟着,那我不走了,就住法院门口,杨秀英赌上气,住就住,看谁能耗过谁。
夜凉如水。
汪念勋出门只带十四块钱,正好糊住来往的路费,没多出来一毛,所以从上午到晚上滴水未进。杨秀英夫家哥下午来过一趟,送一瓶两块五毛钱的绿茶,就再不露面。下午六点下班,两人还在,七点,两人还在,八点,两人还在。亏什么不能亏肚子,我去买来西瓜和熟食肉,两人距离三丈远,吃完喝完,也没能拉近半尺距离。汪念勋找块青砖头当枕头,在接待大厅的台阶上睡着,杨秀英坐靠着外墙不停打盹。
第三天
半夜汪云峰来过一次,用脚踢醒正在打鼾的爹,像是踢那条活了五十天的狗。汪念勋坐起身,搓搓手,不知道说啥。汪云峰说,我还当是你死了呢,你怎么不死了呢,法院门口多好的地方,死这里还能值点钱,说完把小踏板摩托车的油门轰得山响,一溜烟跑了,发动机轰鸣声如同乒乓球,在两排楼间反复弹回来弹过去。杨秀英听见吵嚷,从半睡不醒里迷糊过劲儿,看看形势,蒙在黑夜里不敢说话。
天亮,日头出来,风风火火的,似是没心没肺的姑娘,全然不记得夜间的冷落。
村里的事,还要村里解决。有威望的村支书说话有时比法院好使。汪楼村有汪家和雷家两大家族,前几年为争村支书闹得不可开交,最终汪明城以微弱优势胜出。汪明城说话瓮声瓮气,拿着电话喂喂好几声,才算听清楚缘由,并说下午正好来县城,一口答应拐到法院。
汪支书一看就是场面人,兄弟五个,十里八乡颇有势力,加上辈分高,小辈们叫他五爷。除了走仕途,他还有生意,包地种树、包工建房,啥赚钱干啥,本家不少后辈靠他吃饭,所以说话颇有分量。下午四点到调解室,中午婚宴上的酒气像被端了老窝的耗子四处乱窜。汪支书说这事调解多少次了,弄不成。我说汪念勋不是还有几亩地么,不行就抵给本家,不过这工作还得你做,你影响力大。
汪支书想想,觉得自己本家的事再不管,伤及亲戚感情,再者说也可能危及到今后的仕途,村里人扯几句闲话,说不定就被姓雷的小子篡了位,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说,行,我试试。
杨秀英经一夜折腾,身心劳顿,听这么决定,暂时也没其它法子,勉强同意,骑着电动车回家了。汪念勋手撑住水泥地,晃起身,爬上汪明城的车,也回家了。
第四天
从县城向东上一零六国道,经徐镇,过黄河大堤,驱车五十公里到汪念勋家,一座几十年的老瓦房摇摇欲坠。进堂屋,汪念勋老伴坐在捡来的旧藤椅上发呆,见有人来,抓紧扶手,想站,一时没站稳,又蹲坐在椅子上,靠墙壁一张单人床,床单上满是烟头烫的窟窿,像是被捅了的马蜂窝,窗户用塑料布和苹果箱封着,风一刮,呼啦啦响。做饭是在东配房,锅碗瓢盆零散摆在地上,案板上有豆角,一寸一寸切成段,塑料袋里的番茄如同《辛德勒名单》中混在麻木人群里的红衣小女孩儿,鲜艳艳格外惹眼。汪巧慧本来在择菜,看见有人,进西屋再不愿出来。
杨秀英环视院子,开始清算家产,一堆塑料瓶子不值钱可以忽略不计,然后估摸大杨树值多少钱,一群鸡值多少钱,圈里两头猪值多少钱,麦圈里粮食值多少钱,合计完也有几千块。我说,最值钱的你还没算,她问是啥,这房子加上老头、老太太的命,差不多能值十来万。
汪明城带着汪念勋的侄子、侄女、侄媳妇儿、侄女婿七八个人填满院子。杨秀英看来这么多人,像是拳击手上擂台,立刻支起耳朵进入警觉状态,准备随时防守打反击。三个女人一台戏,五六个女人嘁嘁喳喳似一群受惊的麻雀。
这个说,老头儿都这样了,你们还往死里逼,还让不让人活了。
那个说,你们看看这院里还剩啥,啥值钱都拿走,我们汪家人不需要任何人可怜,也不搭欠任何人人情。
这个说,老少爷们都看看,欺负人欺负到家里来了,就是欺负到家里,我们也不怕。
那个说,吵吵不起作用,人家大老远跑来了,能把事解决了最好。
有点岁数的胖女人想凑个热闹说点什么,可是嘴笨说不出来,站在人群外围可劲儿附和:就是就是。
同情牌、正义牌、耍流氓牌、不按套路出牌频频迭出,还时不时扔一个炸弹,把杨秀英炸得体无完肤,面对言语的轮番攻击,根本防守不住,又不甘丢牌认输,直接崩溃,一边哭一边竭力陈述这三年来自己的种种不易。
这种局面是不曾料到的,汪明城赶紧止住纷争,调解是调解不成了,只好拖着杨秀英上车,讨债的事搁以后再说。
杨秀英家离县城不远,迎面是贴着迎客松的瓷砖影壁,上面有只单腿站立的鹤,还有一轮火红的太阳。杨秀英老公坐在轮椅上,右肩托住头,看见妻子回来,稍坐直身,无精打采。一条泛黄的尿管从裤腿伸出来,连住脚边已经满了的尿袋,杨秀英拿只塑料盆,拧开尿袋盖子,接住尿,说,你都不知道这些年是咋过来的,像是一场噩梦,始终醒不过来,伺候老伺候小,他坐轮椅上脾气还可大,动不动摔东西,我都不计较,但最心疼的是我闺女。正说着,闺女放学到家,一脚深一脚浅,一脚一脚踩得人心口生疼。
第五天
汪明城召集本家族开了几次会,说到情和理,一个比一比能说会道,提到人民币,谁都不肯多嘴,二十万块钱在滩区多数家庭都是巨款,靠亲戚们凑齐不太现实,如果杨秀英寸土难让,那这事谁都不管了,就靠汪念勋用一生还吧。
杨秀英一股子气憋在心里,憋得满脸通红,别说二十万,就是两百万也买不回来丈夫和闺女的健康啊,死活不肯退步。杨秀英的公公抹一把泪说,英子啊,这都是命,上辈子他欠咱钱,咱欠他命,这辈子还来了,能结就结吧。这才算忍痛说利息和零头不要了,要十八万,汪家出的价格是四万,中间隔着条金堤河,初秋炎炎,河水从两岸一点点向中间收缩,啥时间退到河中心,啥时候就能通出一条路,可是,没有水的河堤,两岸野蛮荒芜,疲惫不堪元气大伤。
就这么拉锯式地你退一步我进一步,到最后尘埃落定,一次付清十万,这事算是翻篇。汪念勋只留一小块菜地,用自己、老伴、闺女剩余的四亩多农田使用权,置换两个侄女十万块钱现金。汪明城说对两个侄女说,地全部给你们了,但也不是一刀两断得切割干净,每年该给的粮食还要给,得给老头儿留口饭。
俩侄女齐声答说,放心吧,五爷,不会叫俺伯饿死。但也提两个条件,一是交钱必须在汪念勋家,村支书和法
官必须在场;二是白纸黑字写清楚,付清之后要保证再无经济瓜葛。
第六天
交款这天,气色沉沉,清晨转凉,终于像个秋天的样子。
汪念勋坐在东配房的台阶上,不发一言,只看其他人忙活,也可能根本没看。汪明城扔给他一支烟,他没接住,捡起来吹吹土,塞嘴里,点燃,用食指和中指夹着,再不吸一口,灰烬越燃越长,终于承受不住,啪,摔到地上,稀碎。
汪云峰不知道从哪回来,还骑着那个小踏板摩托,见到钱,像只饿急的豹子两眼放出绿莹莹的光,在院里大吵大闹,说地是遗产,老家伙死了还得花钱买棺材,这钱不能给,否则活不养死不埋。汪明城抡圆胳膊一巴掌扇过去,汪云峰嘴角渗血,不敢作声,骂骂咧咧出了门。汪念勋像是看戏脱身事外,仍然不置一词,手上的烟烧到了烟屁股,他撇一眼,扔了。
人民币在验钞机里一张张翻过去,像翻过一个个单薄心酸的日子,时不时卡了纸,抽出来,码齐整,重新数一遍。可是日子呢,却是再也不能重新来过的。
临走,杨秀英手指沾唾沫数出来两千块钱给汪念勋,说都不容易,我也是被逼无奈。汪念勋没要,扭身蹒跚进屋,关上门,插上闩,嚎啕大哭。
第七天
时隔半年,我开车下乡,路过国庆路口,看见拐角处停辆电动三轮车,上面扣一方玻璃罩子,外面用拇指宽的红胶带拼写成“凉皮、肉夹馍”几个字,杨秀英正在玻璃后面忙着裹凉皮。
至于汪念勋,直到今日,再没有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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