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南:跪向土地:一位田野写作者与她的土地之书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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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篇针对一本书进行的专访稿,
也是为了致敬一位匍匐在大地深处默默的创作者。
——题记
采访:向度文化
受访作家:钱兆南
问:当初为什么要写这样一本书呢?按常理讲,它应该是“出力不讨好”的。
答:是的。这是一本吃力不讨好的书,直面现实的写法,怎么说都是伤人伤已的,但是它没有丝毫的距离感,保留了真相。这等于把一个炸弹抱在自己怀里,随时会引爆。
读多了软弱无骨的字后,很希望整点有血性的东西出来。如果说写这本书机缘的话:那就是天意。只有在摒除所有功利心后,自然流淌于笔端的文字,方显生命品质的真性,与一切无关。
在行走了许多年后,到2013年的时候,手头上积累了一些资料,才觉得与这本书的缘起自然来到。这年下半年,辞掉了远郊的工作,带着孩子回到乡村的腹地,一边陪孩子读书,一边开始走访。经常走很远的路都难遇到一个人,荒凉,孤单。天黑下来的时候,一个人像天上流放到人间的星斗,孤单地在田野深处无力地闪烁着。
安顿好孩子,抽空回村里看母亲,母亲总希望我能陪她说说话,而自己的心里火急火燎要往更远的村庄去,总是找理由出去冲,经常把母亲一个人扔在麦田里。母亲和邻居们说:这丫头,到了家,魂却落在外头,怎么就不归家呢。
最理解和最不理解我的是母亲,她一个人守着几亩地,一个庭院,几十只鸡和四只猫。母亲并不知道我要做的事。我越怕她担心,她越是不放心。她怕我在路上遇到歹人,怕我骑车不小心跌到沟渠里,怕我走得太远会迷路。母亲说现在村里有些人越来越不好,什么丧德的事都做得出来。是的,这个一切以金钱利益为主体的社会,村庄想回到从前的单纯,太难。
问:说说这本书的写作过程。
答:在这本书写到一半的时候,正式把它定名为《清凌凌的河上》。取这样的名字是有私心的,因为我太喜欢门前的那条小河,小时候呆坐河边,清澈的水无端地把自己的魂吸走,开始神游天外。
写完几万字后,也没考虑太多,一时手痒贴在新散文观察论坛上面,想听听更多人的意见,结果下面的留言一下子翻了好几页。绳子说:这可不好,你没有撕开来写。说实话,绳子对这本书的影响是最大的,他在不停地指导我如何深入,最重要的是不要刻意去过滤真相,至今仍没达到他的要求,出现的偏差总是难免的。河南信阳的平子1954老师说:小朋友,这太短了点,如果再扩写到10万字,20万字,你回头看看,就不同了。于是,我果断地把几个章节删除干净。让心沉到海底,继续开始行走,拍摄,询问。这一走又是三年。拍坏了两个相机,两个手机,雨天行走中,腿摔伤过一次。38度的高温在水稻田中行走,去看万顷良田中的九十九间半民居时,热得中暑。在回来的公交车狂吐不止。在江北和江南甚至更远的地方坚持走。
许多同道的写作者们都在善意的提醒我,这么拼命,力用尽了,心会碎的。如果以小说的形式书写,要省多少力气,不值得。尽管如此,一分钟的闪念也没有动摇过,就这么一门心思扑了进去,远离人群,越走越远。如果说行文用情太深的话,那只是因为这一路的所见所闻血腥太多的缘故。
行走和书写的过程是艰难的。最难写的是《在乡村与城市流浪的水花》这一章节。整整三个月的时间里坐在电脑面前,也去过麦田中央,远郊的废墟上,一坐就是半天。白天黑夜中,魂和水花一直在一起,已分不出彼此。经常半夜惊醒,遥望星辰,睡意全无。这个社会,像水花这样绝决的人已不多,她属于稀有品种。她是一个内求的人,而现实世界中的人习惯了外求、轻视内求的人。
庄辜笑声读过这个中篇,对这个人物有深刻的了解与理解。他说:水花这章最好,充满了生命的汁液,令人尊敬。为此,我第一次去西安时,为见到这位极富才华的年轻人而错过看兵马俑。我们从在车站第一次见面,到傍晚他帮我买好去机场的大巴车票,我们一直讲个不停。我们在鸠摩罗什的铜像前合影。庄辜笑声说,他很喜欢水花这个人物,事实上,他和水花都是偶然间独立于世的天外来客,像一颗滑向天际的流星,才华的光亮终将被这个时代埋没。他们都是这个世界上最具慧根的通灵者。水花注定不属于大众,对她除了理解与尊敬,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去评判她。
问:据说这本书的出版历经挫折和磨难,现在终于出来了,心情很激动吧?
答:是的。9月18日这天,从省城传来书出厂的消息。和编辑老师隔空交流这本书又是大半年。听编辑说书刚出来时,心顿时“咚”的一声,感觉一块石头落地了。当目光穿透书的绿色的封面,感觉这是一场自田野上吹来的绿色的风,庄严,肃穆。这风把心吹透。此时,和书中的水花同样感到了“回到大地的肚子里去。”这一刻时间是静止的。感恩于两位同样是写作者的编辑老师,是他们成全了这本书。尽管删除改动蛮大,但深深理解,所有的删改都有理由,无法展开言说。
在激动了5分钟后,心很快恢复了平静。各地的师友们一直在期待着这本书。这是自己的第一本书,或许是最后一本真正意义上的书。在乡村行走8年之久,耗去大量的精力,终是值得的。在这个特殊的日子,这本书似乎是从天而降,又害怕它随时消失,更多的是感恩所有帮助过它成长的师友们。书里的每个人重新开始在脑子里活起来,他们每个人像田埂边会移动的草一样,一起跑过来和我说话。
要说这本书从成稿到今天仍可能存在的挫折,的确不少。从桃花盛开一直等到大地冰封,才知道这本书唯一无法出版的理由是:太真。后来无休止的删改使得心一次次的支离破碎。如果书的骨血都被放光了,留下一具惨白的残骸有何用?在不愿意妥协的情况下,自行撤稿,心死如灰。那段时间,有次在回家的途中,尽然忘记了家在哪里。于是,一次次走向荒野,并坚信那里一定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等待自己。
想要让灰白的心起死回生的方法、并注入新的活力的办法有许多种。
去寻找另一个生命场,成了不二的选择。到废墟中去寻找。废墟中看似无路可走,如发心去走,条条是通途。比如工地现场,是最大的场。去年底,省城下了一场30年不遇的鹅毛大雪。那段时间因为身体不好,结束了在工地打工的日子,闲在家中养病。意外赶上去省城参加一个学习班,与学员们一起交流时忍不住说到自己这本小书,引起了几位高校评论家的兴趣,会上议论种种不一。十天的学习结束,各奔东西。不曾想,这本书又巧遇上贵人。正是腊月初,这本书又从冬天开始了新的航程。
有时候想,这本书是从二十四节气的掌心里长出来的,冥冥中注定要让自己坚定地付出,然后带着它自己的使命继续去孤单地漂泊。书中有几个人已去了天堂。希望他们在天堂里不要受在人世上的苦,尤其是细兰和梅兰。
书中有一章《阿军的困惑》中的主角阿军,他是一位三农专家,在对三农政策的解读上,土地的归宿问题做了大量的实地调研。在对三农政策的认知上,他提供给我近7万字的政策文件,多次面对面解惑。因为种种原因可惜这章全部拿掉了。所幸的是,这章节的万余字在今年《作品》杂志第三期全文刊出,而大量血拆现场在杂志中拿掉的,在书中得以还原。还有附录中的三千字全部删除,这三千字,是全国各地的朋友们对土地的反馈信息。
正如久阴必阳,阴阳需要平衡,这才是万物的正解。9月19日,天阴,闷得喘不过气来。决定去做一回草民,让纸页中的每个人物重回芳草地。午后出门时,天空中飘起了雨。离开城市,到远郊找了块废墟边缘地带的菜地去割草。手中崭新的镰刀在等着我开启它的人生。郊外的这片荒地,周边的农民勉强种了点菜。今年的夏天热得发了狂,野草和庄稼混在一起苦熬。由于肥料和雨水不足,豇豆、大椒、扁豆、南瓜纠缠在一起,瘦巴巴的,缩手缩脚,一副倒霉相,像极村里的人。
在这里,满是青草的味道。一本书的命运,可能都不如一根草、一株扁豆。
问:为什么要把自己定义为“田野写作者”?而不是通常所说的“草根作家”?
答:极少有人看得见野草们卑微中的尊贵。(这也是写作者个人简介里的一句:“面向土地,无尽卑微。”的原因所在。)它们只要落下一粒种子,融入泥土,死了也还可以重生。书呢,在时光中流转,一场飓风就能把它吹得无影无踪。
再思:一个姓草的人,让这本书从草里长出来,听天由命为宜。
在荒地上割草,挥汗如雨,周身通畅。草丛里,蚊子当道;草根下面,虫子当道。这世上如果少了草的存在,泥土会有多凄清。我们都是草的子民。经过一夏的煎熬,蔬菜在杂草丛里活得苟延残喘。时近秋分,夏季作物彻底退场,下一季的农作物开始播种。蔬菜们的时代如台上台下的人:台上,你方唱罢;台下,我方登场,时令一到,天地间必将重新洗牌。
一本好的书,更应该是从泥土里长出来,应该有新鲜的血液不舍昼夜地流淌。否则,任何人都有枪毙它的念头。但一本书一定会驻进写作者的血脉里,在血管里生根发芽。
这是一个姓草的人,写给有具有草性人的书,哪怕它能以秒的速度存在过。
晚秋的野草里有一股衰败味,那是腐朽之味。草里什么都有,有金子,有垃圾,不同的虫子像大街上的人一样,横冲直撞,各行其道。衰草里面有扁豆、豇豆和南瓜的根,镰刀没长眼睛,握镰的手一松,一棵活生生的南瓜的根给割断。想起书中的逝者们,他们同样是被时代的镰刀所伤,但不是误伤。如同作者是公堂之上的判官,这相当于误杀一条人命。南瓜不会说话,死就死了,等待明年重生。那,人呢?
草丛里的蜗牛钙化的壳子,灰白。爬墙虎游到杂草里。杂草纠缠在一起,像人与人纠缠在一起,乱象环生,又荣辱与共。
大片的土地上杂草铺天盖地,这样的景象有时候让观者感到绝望。许多圈养在钢筋水泥中的文明世界中的人,呼吸着科技带来的危废,导致血流的速度慢慢变慢,直至停止流淌。而大地深处的蝈蝈正在草丛中吟唱,无数的种子正准备破土。如果他们能够走向那些因为拆迁,因为不得不抛荒的土地,埋头割草,不再仰天歌唱,大地上将会是另一番景象。
还有四天就是秋分,大地将进入新的轮回。在除过草的土地上松土,平整,洒上菠菜种子,可惜竟然无法找到一点肥料。学着母亲的样子,把除下来的杂草,团成一小把一小把,挖坑埋进泥土里当绿肥用。
黄天厚土,庄稼在上,草在下,万年久长。
盘古开天地起,这世界肯定是先有了草,然后才长出了人。到底人是草变的,还是草是人变的,无法追问。在城市还没出现的时候,大地上一定只有草,所有的庄稼都是草。草越盛,庄稼没底气。谨以这段文字祭奠长眠在草底下的先知们。
问:下一步有什么创作计划?是不是以后的写作仍要以土地为核心与书写对象?
答:是的。将继续以跪拜的姿势书写土地上的人和事。但不急于求成,用虔诚的心去等待每一个机缘的出现,然后紧随其后,一切顺其自然为好。这世上的许多事都是分裂的,一个写作者的思想,也会在特定的时期内分叉。那些分叉的思想,犹如乡村的四分五裂的田埂,再怎么纷乱,但每条田埂都通向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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