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信

　胯下

　　一个月了，那个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小子，每天拿着把宝剑招摇过市，出尽了风头。隔壁牛寡妇，就不只一次说：“那家伙没准是个落难的王孙呢，你看那人鱼线。”更可恨的是翠花，都已经魔怔了，就连他那副病怏怏的样子，都被她说成是落魄剑客的“憔悴”。剑客？就他？他是否憔悴我不知道，但作为一个职业杀猪客，我看他确实像是被“劁”过了的。他走在路上，貌似目不斜视，但每当对面过来个有钱人和当官的，他那眼睛里就发光，嗯，就跟窑子里的姐儿一样。“他就是个出来卖的！”我不只一次揭露他的本相，可没有人相信我。牛寡妇不信，翠花也不信，大秦朝难道就没有真理了吗？不行，我得站出来，唤醒民众，就在今天。



　　“装，接着装。”我赤手空拳站在拿着剑的他的面前，近到能够清晰地看到他眼里的惊慌：“你他妈还装得和真的一样。今天，要么你杀了我；要么，你从我胯下爬过去。”说完，我一把扯开了身上的短褂，于是，满街的男女老少都看到那一撮飞舞在淮阴春风里的胸毛。熙熙攘攘的街头，忽然定格了，那一瞬间，哥成了焦点，而他，不过是一个陪衬哥的小丑。哥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我想，经过这件事儿，他应该会摆正自己的位置。不管是牛寡妇还是翠花，都不是他可以勾引的。这是我的地盘，哪怕是始皇帝来了，他也不能碰我的女人；更何况，不过是一个病秧子。



　　“故事的结尾大家都知道了，那小子最后当然是怂了，他钻了，他真地钻了。”我美滋滋地喝了一口酒，看着眼前围成一圈儿的小伙计，笑道：“等你们将来长大了，可以独掌一个肉摊的时候，一定要记住，正义，必将战胜邪恶。”



　　“师傅，你怎么就确定他不敢动手？”一个小伙计，怯生生地问。



　　“因为他怕死，而我不怕。”我仿佛又看到了那双眼睛：“一个觉得自己可以卖个高价的人，总是比别人更怕死的。出来混，一旦怕死，就不会有什么大出息了。”



　　一饭

　　他每天都在那边练剑，每次练到呼哧呼哧直喘才停下。我想，他是个努力的人，至少，不是一个不学无术的人。虽然，他甚至都不会钓鱼。或许，他本来也没想钓鱼，他只是在那里做出一副钓鱼的样子，然后等着被我发现他的不幸。是的，他并不想让我看出来，他是一个想讨饭吃的人。当然，这是有点虚伪，但虚伪，恰说明他还是一个有羞耻心的人，否则，他又何必虚伪呢？我是给他饭吃了，坦白说，我也没想过他会有什么大的作为。但，我总也不能看着他饿死在我面前。毕竟，他手里还有剑，当他饿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我并不确定，他还能控制自己的虚伪，还有，能控制自己手里的剑。



　　“多谢大嫂赐饭，将来信必有厚报！”他按着剑，重重地说道。然后，然后当然就是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我很庆幸请他吃了那几顿饭，真没想到，他把那顿饭看得那么重。我无法想象，如果我不给他吃，他又会怎么样。哦，是的，是几顿饭，他可不只来吃过那一顿。只是，后来他再来吃的时候，就不再像以前那么虚伪了。而且，再也没有说过那么重的话。有人说，这说明他不是一个轻易说那种话的男人，说明他是一个重视承诺的人。可是，我还是更喜欢当初他羞答答地假装钓鱼的样子。对于那些“重谢”“厚报”之类的东西，我从来就没指望过。那个春光灿烂的下午，村头的小河边，他在练剑，我在洗衣服，虽然素不相识，但却很幸福。他不会明白这个，或许，他觉得当我拿到他那“重谢”的时候，才会很幸福。



　　或许，他重视的也不是那厚报的承诺，而只是，想让别人看到他重承诺的样子。谁知道呢，总之，等他来用钱履行承诺的时候，钱对他，其实已经不算什么了。



　　月下

　　月色朦胧，树影瞳瞳。我撩起了长衫下摆，扎进腰带里，然后迈开大步，在月色下狂奔，夜风拂面，有种飘飘欲仙的感觉。我跑得并不快，因为我知道，我无法跑得比他更快。如果他真地想走，我是追不上的，甚至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去追。可是，现在，我一定可以追上他，因为，他一定会在那儿等我。我不知道那儿是哪儿，但一定就在前方。这是男人的直觉，也是两个男人之间的默契。怎么说呢，有点像吵架之后离家出走的小媳妇，一定会在某个地方，等她的男人来找。我感到有点燥热，月色越来越暧昧了……



　　是的，最后我追上他了。他就在那儿等我，坐在坟头上，笑得很淫荡。我承认，这辈子，我再也忘不了那笑容和眼神。几小时后，当我们两个从树林里跑回营地的时候，很多人看我们的眼光都不正常，尤其是刘邦。好吧，我承认，我们的衣服是零乱了一点儿，可是，那不是树林儿吗？而且，还是晚上。对于历史和刘邦而言，他们只看重结果。至于那几个小时里发生了什么，历史不知道，刘邦不知道，或许，也不会再有别人知道了。一如别人也不会知道，为什么他总是那么信任我，直到最后一次进宫。



　　对一个有野心的人而言，他怎么可能错过唾手可得的成功机会？我知道，他不喜欢刘邦那个地痞，但这并不表示他不愿意跟着刘邦干。没办法，谁让这个世界上，好孩子都当不了老板呢？读私塾的时候，班上学习最好的两个孩子，一个正在贸易行里给人算账，另一个据说在县上谋了个主簿的差事。这种成功来得太慢，可又怎样呢？千百年来，这就是领导们给出的教育模式，而且被家长人热烈拥护着。我知道，韩信不想这样，我也不想。所以，他不会离开刘邦，至少，在成功前不会。



　　背水

　　牛二倒下了，王大倒下了，阿贵也倒下了，鲜血染红了屁股后面的河水，惨叫声响遏行云。我跌跌撞撞地挪动，拼命抵挡着不时刺过来的矛尖儿，有敌人的，也有战友的。“阵形一旦被冲散，凡是进入到你周遭一矛之地的，就先杀了再说。”牛二说这话的时候，满脸都是老兵的骄傲和沧桑。现在，他躺在地上，那沧桑的脸，早已经被踩得辨认不出模样。很多人都杀红了眼，嗷嗷吼叫着，咒骂着，刺杀着。“你得尽量表现得凶狠一点儿，人都是挑软柿子捏呢，你越凶，他们越不敢靠近你。”憨厚的王大说这话时，还故意张牙咧嘴摆出了一个很凶的样子，当然，现在没人怕他了。“咬人的狗不叫，越是喊得凶的，越是草包。”我想，杀他的人，一定听过阿贵的这句话，事实上，我亲眼看见，嗷嗷叫的王大，是被人一拥而上，抢着给杀了。



　　姓韩的不是东西，从一开始的背水列阵，就已经让我们退无可退。这不但是把弟兄们逼上了绝路，也把对方逼到了决死一战的地步。我说我们其实不想拼命，哪怕没了退路，可是，谁信呢？我亲眼看着扑过来的那哥们，满脸的悲愤和不解，那眼神里明明白白的几个大字儿：“怎么能不按规矩出牌呢？”他手里是跟我们一模一样的“蛇矛”，看样子，他们的军需官，也懒得给他们找一根哪怕稍微直一点儿的木棍当矛杆儿了，反正就是个死字。千万人中，我俩就此遇见，难忘的，是那相视一笑的惨然，然后，挺矛，冲锋，突刺。两杆蛇矛擦肩而过，我们没有回头，此生，想来也再见无日了。没刺中，刺不准，当然，这不算稀奇，就拿九曲十八弯的矛杆儿，刺中才是奇迹。“最好也别刺中，这杆儿不行，刺中了，一用劲儿，杆儿就断了，举着半根弯棍儿，这不是等于招呼别人过来弄死你？”牛二的谆谆教诲，我不敢或忘。



　　说是冲锋，人挤人的，一地横七竖八的尸体，也跑不起来。何况，脚下的血已湿透了地皮，湿滑无比，一不小心，就跌倒在地，然后，等着被千万只脚板踩过去。我低声呼喝着且战且走，抽冷子退到河边，低吟一句儿时的歌谣“我家门前有条河”，然后笑着一个猛子扎了下去。睁开眼睛，就看到离我不到一尺的地方，一张满脸麻子的大脸正惊恐地看着我。周遭扫视一下，一条条汉子矗立在水里，脸蛋儿憋得青紫，有的手里还举着一具浮尸，偶尔会用尸首挡着，浮上去吸口气，对面那哥们手里就抓着一具。我一把抓住那尸首，用力拉扯着，那哥们不干了，他死命拉着，拼命摇头。可惜，他到底已经在水下憋了太久，没几下就被我抢了过来，只好自认晦气，嘟囔着游了开去，我依稀从嘴型上辨认出他在说：“你至于吗？！”我看着怀里阿贵那已经泡肿胀的脸，默默地哭泣。这是抗秦的主战场之一，这是一场注定载入史册的战役，人们会记住那位姓韩的军神，而我们，还得为了活着，挣扎下去。



　　楚歌

　　楚歌声中，虞姬跳了最后一曲，然后，死了。我不明白，她怎么就那么讨厌刘邦。虽然，他是一个好色的男人，但孬好也是一个君王。嗯，等我死后，他会是这个大一统国度的君王。我想，我是会死的，因为，他手下有韩信。说起来，那曾经是我的手下，后来因为待遇不好，升职太慢，跳槽去了他那儿，然后，就狼狈为奸了。不过，我不后悔，我不喜欢一个钻别的男人裤裆的男人，哪怕他的确是个人才。这种人才，或许，也只有刘邦那二货可以用吧？只是不知道，将来他们谁会整死谁。



　　来自江东的船还停在岸边，远远的，我还能看见，老村长正站在船头，向这边深情地凝望。我知道，他是在等我上船呢。只是，我有那么傻吗？起义之初的八千子弟，现在已经所剩无几，那地方的人现在估计恨不得吃我的肉扒我的皮。当时让男人孩子跟我混，还不是为了混个出人头地？亏那个老村长还好意思说，当初跟我走的人，都是因为我的人格魅力。屁！我能信这个？我要是这么单纯，早不知道死几回了。现在这一把赌输了，赔了个精光，回去了，还会有我的好日子过？



　　如果我上船，没准他们转手就把我卖给刘邦那杂碎了，他们眼巴巴在那儿等着，还不就是想哄我上船，然后拿我人头去当投名状？他们这帮人，为了过上好日子连男人孩子都舍得送上战场，何况我？这事儿咱不能干，咱孬好也是霸王！死不可怕，别人能死，咱自然也能死，无非就是抹一把脖子。这辈子，想起来，大约也不亏了，死得干净点，还能留个好名声。只是，便宜了韩信。不过，这已经不是一个属于英雄的时代了，哪怕是钻过裤裆的英雄。我死了，大约也就轮到他了。



　　女人

　　昨天俺家老刘出门的时候，特意安排了太史令给俺说书。自打当了皇帝，他还没对俺这么好过。那色鬼成天就是胡作非为，不知道糟蹋了多少女人，只是，或许这也是天意。太史令那老头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让俺好生不耐烦，但意思俺是听懂了，就是在说：“男人不在家的时候，女人总是要惹事。”这个说法正合俺意，于是，当天晚上，俺就把萧相国叫进了宫里来。萧相国识文解字，温文尔雅，那可是个知情识趣的男人。他跟韩信关系一向很好，据说当年还一起在月下钻过树林儿。这样的男人，谁不喜欢？



　　事情出奇的顺利，那个号称“军神”的家伙就那么简单地被抓了起来。这让俺都不禁怀疑，他以前的那些战绩到底是蒙的，还是说他以前的对手都比猪还蠢？他就被绑在那里，神色平静，既不惊慌，也不愤怒。更有趣的是，他竟然还有闲暇，跟萧相国眉来眼去。那种暧昧的眼神，俺还从没在男人之间看到过，看来，传说八成是真的。要不然，他怎么就不怪老萧把他骗进来呢？他总该破口痛骂老萧两句才对。可看两人的眼神，却又实在找不到愤怒。男人，的确是一种很混蛋的动物。



　　“韩信，你如果从老娘裤裆底下钻过去，俺今天就饶了你！”俺笑吟吟地冲他说。

　　“女人。”这是他说的最后两个字，说话的时候，他笑得很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