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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另一种血液(外二篇)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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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另一种血液(外两篇)   
                                                                                                                       卢时雨
                                                              酒:另一种血液


   三十年前的冬天,在乡政府工作的大姐出嫁。那天早上,在石桥大屋的老祖堂,我们家摆了十几桌酒席招待亲戚、乡邻。大发叔叔左手提着一瓶谷酒,右手捏着酒盅来到了乡干部坐的桌边,他为了表示敬意,自己喝三盅,只要客人喝一盅。一张八仙桌坐了八个,他一口气喝了二十四盅而面不改色。喝完酒,他还扛一把锄头到地里干活去了。从那之后,他的威名就传开了。在附近的几个乡镇,提起他的名字,人家都会竖起大拇指。而后来每当石桥大屋有人家摆酒席,客人总会忌惮三分,生怕被我的大伯大叔们灌醉了。
   大发叔叔在兄弟当中是老大,他有三个弟弟:大保、大勇、大猛。大保叔叔滴酒不沾,大勇叔叔、大猛叔叔的酒量都在一斤以上。有时我想,喝酒难道也有遗传基因吗?他们的父亲(我叫作某叔公),喝酒也是远近闻名的。所以,酒量再大的客人,在他家也不敢逞强。如果要斗酒,兄弟俩就会把客人喝醉。
   有一次,我和作某叔公去石牛岭一户宗亲家喝喜酒,那时他六十多岁,酒量已经不能和十几年前相比了,但是他自己还是不服老的。别人敬他的酒,刚开始很爽快地喝,到后来不行了,他就耍点小伎俩。他端酒盅时食指会插到酒盅里,满满的一盅酒就会溢出来。然后和别人碰杯时端起酒盅一扬,酒就洒出去了一点。再把酒倒进口中就差不多只有半盅酒了,而半盅酒他当时只会吞下去一点点,等陪酒的人走开,他就装做拿手帕擦嘴,偷偷地把酒吐在手帕上。他真的老了,如果酒是一匹烈马,他已经不能驯服和驾驭它了。
   大猛叔叔比我大两岁,从小学到中学我们都是同学。读中学时,我经常去他家玩。他的房间有很多连环画、武侠小说。有一次,冬天的晚上,我们一起看连环画,我口渴,看到桌上的茶碗里有一碗水,端起来就喝,喝到嘴里才知道是酒。我说,你把酒当茶喝啊?他指了指书桌旁边的酒坛,说,每个晚上我都要喝一碗的。
   我第一次喝酒大概是六七岁的时候,那天,父亲挎着药箱出诊了(父亲是赤脚医生),母亲打柴还没回家。在我二姐的睡房桌子上,摆了一瓶四特酒。我看着那瓶酒,心扑通扑通地跳,酒的味道到底是怎样的呢?我听到心里有一个声音:喝点尝一下,喝一瓶盖家里不会知道的。于是我颤抖着手拧开瓶盖,一股芳香就溢了出来。我小心翼翼地倒了一瓶盖喝了,赶紧盖上,做贼似的把酒瓶放回原处。
   从那之后,我就和酒结下了不解之缘。酒成了我这些年唯一不离不弃的朋友(是的,酒不是势利的小人,无论你贫富贵践,都乐意和你交往)。在我快乐时,我会邀它一起分享我的快乐。当我孤独、忧愁的时候,它也会来到我的身边。2007年的除夕夜,我一个人坐在公司宿舍的床上,窗外是呼啸而过的寒风和噼哩啪啦敲打在窗棂上的冷雨。我坐在床上想家,边想边喝酒。我写下了这样几句:北风夹杂着母亲的咳嗽,还有父亲的叮咛,在窗外匆匆而过,我只抓住了两句半。于是我冰冷的手指,握住了比手指还要冰冷的酒杯,那冰冷的液体,它能暂时温暖我的心。
   不喝酒的大保叔叔成了酿酒师,这是我始料未及的。他没学会酿酒之前,我们请湖南平江的小李酿酒,到了农历十一月,家家户户都会从谷仓里装一担稻谷出来酿酒。小李在我们村酿酒,一个多月都不回家的,他就住在大保叔叔家里。时间久了,就和大保叔叔成了朋友,把酿酒的技术传授给了大保叔叔。
   有一年回家,看见大保叔叔酿酒。那是一个阴天,凛冽的北风呼呼地刮着,天空堆积了厚厚的棉花,过不了多久,天上的弹花匠就会背着他那张弓,把棉花弹成细细的棉絮飘下来。在樟树下,大保叔叔搭了个砖灶,灶膛里柴火很旺,他缩着脖子蹲在灶口,隔几分钟就把大块的松树柴塞进去,越来越浓的酒香就慢慢地从木甑的顶端飘出来。
   酒是炽热、缠绵、柔软的液体,它让人超脱旷达,忘却人世的痛苦到绝对自由的时空中尽情翱翔。如果人生是一场宴席(让人伤感的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那么它见证了我们相聚的喜悦(孟浩然有诗云: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和分别的离愁(王维送别友人时写下“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酒是流淌在我们身上的另一种“血液”,从远古时期我们的祖先一直流下来,在我们的体内、精神世界里汹涌着、澎湃着。它是一条永不干涸的河流。



                                                               薯:难忘的“恩人”

   盛饭的时候,岳父笑着问我是不是不喜欢吃薯。我埋怨道,吃了这么多天了。我本想说,不要每次煮饭时都放薯进去。可我不好意思说。
   吃了这么多天?你是没经历过那样的日子,我们大人都吃薯过餐,一点点米给老人和孩子吃。有一年,我们一家吃掉了一千七百多斤薯丝。岳父夹了一块薯在嘴里,一边嚼一边说。岳父今年60岁,在城郊开垦了几块荒地,种菜、花生、芋、黄豆、红薯。
   我的父亲对薯有着复杂的感情,在米极度缺乏的年代,是薯填饱了他的肚子。有一年年末,在外谋生几年没回家的父亲回家过年。到家的第二天,他买了香烛纸钱,去一个老婆婆的坟前祭拜。父亲告诉我,在他小时候,家里经常没有饭吃。每天傍晚天擦黑的时候,这个嫂嫂就偷偷地送一勺薯丝来。为什么要偷偷地送呢?因为咱家家庭成份不好,你爷爷被划成富农。很多人都不敢和咱家来往。
   在那饥馑的岁月,每天一勺薯丝就接济了一家人。那个借着夜色的掩护给我家送薯丝的妇女,父亲一生都铭记在心。我相信,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他一定在窗前踮起脚,朝外观望,等那朦胧的身影靠近,他的耳朵也在捕捉那熟悉的脚步声。爷爷奶奶也在等,他们都在盼,那一勺薯丝是他们一家人的晚餐呵。
   上世纪九十年代,农村家家户户都吃上了白米饭了。住在乌龟塘的蔑匠师傅和我妈开玩笑:小凤,你不是说过:只要能吃上薯丝饭,这样的好命能活一年就够了吗?妈笑着打趣道:所以我现在不满足啊,因为现在吃的是净米饭,没有薯丝的。
是啊,爹和妈吃薯已经吃腻了,妈的理想是有朝一天,如果能吃半米半薯丝的饭,这辈子也值了!
   几天前,电脑右下角弹出了一张图,点开一看,原来那天是二十四节气中的霜降。霜降这个节气让我打开了秋天的一些回忆。早晨打开门,池塘边的枯草上,田埂上散落的稻草上都打了一层霜。早上打霜,意味着这一天天气晴朗,正是晒薯丝的好日子。我们把晒薯丝的蔑栅一块块擎到田里,搁在打好的木架上。蔑栅两端有细小的棕绳,把棕绳绑在树桩上,薯栅就不会被风吹跑了。
   暮秋时节,正是挖薯的时候。吃过早饭,我们扛一把靶丝,担一担篓到地里挖薯。大多时候是这样的,爹挖薯,我和妈把薯丢到地沟里,把薯根折断,和烂的薯放另一边,这些是煮给猪吃的。好的薯则放在篓里,是要刨成薯丝的。在那个年代,每家都有一个刨薯机,几千斤薯要刨成薯丝。
   我干过最多的农活,就是侍弄过几十垄薯藤地。翻藤、放化肥、锄草。因为准星不够好,一锄下去,常有无辜的薯藤被我拦腰斩断。我捡起薯藤,看到白色的薯浆从断口处流了出来,心痛不已。怕被大人责骂,只好悄悄地把它塞到地沟的草堆下面。
   有一年爹外出谋生,那个秋天我和母亲挖薯、刨薯、晒薯。有一天下午,我们在沈家窝挖薯,当我把最后一担薯装进篓时,天色已经昏暗了。我挑着一担满满的薯,在朦胧的夜色中要走两里多路。上岭的路上有点沙子,我脚下滑了一下,幸好没摔到坎下。上到岭上,我放下担子,喘着粗气歇息了一阵子。下了山,又歇息了一会儿。两里多路,歇了两回才到家。
到家后,我称了下两篓薯,竟有一百二十多斤!我真不敢相信,瘦如麻秆的我竟能挑一百二十多斤。晚上躺在床上,肩膀火辣辣的痛,第二天什么也挑不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挖薯,读大学后,我再没有挖过薯,毕业后十多年在广东,连薯饭都没有吃过了。很多时候,我忘了薯,偶尔在街上闻到烤薯的香味,看到烧薯摊上摆着的薯,舌尖上仿佛就有了薯的绵软香甜。薯是我父辈那一代人的“恩人”,薯是我童年难忘的记忆,难忘那吃薯的时光!


                                                            龙灯:永远的儿时记忆


   收到拜贴的那一刻,心头的惊喜无异于现在这个年代的追星族突然得到消息:自己崇拜的名星就要来演出了!
   送拜贴的人通常是下午来的,进门喊一声:恭喜哟!今夜我们一伙粗灯,到尊家送福送喜又送财。说完双手恭敬地把一张小红纸(拜贴)递给主人。孩子们便欢呼雀跃起来,今夜有戏灯的来喽!
   大人则要打扫自己家了,厅堂、卧房、厨房,到处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当然,神龛是更加要抹干净的。烛、香摆放好,把长的爆竹剪成一小段一小段,剪爆竹的时候,总会有几个掉下来,这就成了孩子们的了。那时候,有几个爆竹打,是多么开心的事。
   孩子们催着他们的妈妈,早点煮夜饭,吃了饭好眊龙灯。正月里,菜有的是:腊肉、油豆腐、白菜、萝卜。只要把饭煮好了,菜是很快就能炒好的。
   吃了饭,神龛上的油烛把厅堂照得亮堂堂的。爷爷把炭盆火也烧起来了,戏灯过后,就会有一伙收礼的人来。他们坐在炭盆火边一边喝茶,一边争礼。
   天黑后,我在家是坐不住的,隔一会儿就跑到樟树下去看龙灯来了没有。
   刚听到远处那细微的锣鼓声,以为是一种幻觉,不那么真实。但过了一会儿,那声音终于清晰了,锣声、钹声、鼓声、锁呐声夹杂在一起。没错!龙灯来了!孩子们从屋里跑出来,跑到樟树下。我们仔细辨认那声音是在哪里,是在向家咀吗?还是徐家岭上?或者是坳上那边?
   来石桥大屋戏灯,顺序是这样的,先从上堂屋开始戏。上堂屋大啊,左边是大全叔叔家,右边是作某叔、大发叔叔家。我的几个大伯、叔叔站在上堂的两边,左手拿一根香,右手拿着一挂爆竹,点一挂,往龙灯队里一扔。作某叔公打爆竹也喜欢搞点恶作剧,有时会点个小爆竹,扔到戏龙灯的人衣领里,吓得那戏龙灯的一大跳。
   爆竹打得越多,戏龙灯的越戏得起劲。他们一个个戏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龙头时而高高跃起,时而跟着龙珠左右摆动,那一颗珠就像衔在它的口中。一条火红的龙在我们的眼前翻腾跳跃,仿佛要飞起来似的。那敲锣打鼓打钹的,也敲得更有劲了。那吹唢呐的,腮帮鼓鼓的,那气鼓得像个青蛙似的,在边上摇头晃脑地吹着。
   在上堂屋戏完后,龙灯就相继去作某叔公家、大发叔叔家、孝文叔公家、作美叔公家、作治叔公家,最后来到我家。在我家戏,气氛就没有那么热烈了。我父亲打爆竹从不扔到戏灯的人身上,他总是扔到门角里。
   在我家戏完后,龙灯就去上屋。我的伙伴们,似乎还没看够,他们跟着龙灯去上屋。大猛叔叔穿一双雨鞋,跟着他们跑,兰香叔婆喊:猛亚,快回家去睡觉。他嘴上应着好,人却跟着龙灯队去了上屋。
   我觉得戏龙灯最好玩的就是碰上有娶媳妇的人家,他们就会点一对烛,双手擎着,说一大箩筐祝福的话,那些话往往是这样开头的:呼也,天地开张啊,日吉时良……
   说一段祝福的话,就会停来来说,新嫂嫂,请接烛哦。
   而新嫂嫂不会那么快就接的,于是他继续呼祝:左脚踩金呢,右脚踩银……
   戏灯的走后,约莫半个小时的样子,四五个收礼的就来了。他们坐在炭盆火边,喝茶、喝酒,吃点心。那时一家人包的礼也就是几角钱。打开礼包后,他们就笑着开始争礼了:不争嘴,不晓得礼。你们尊家是高山打鼓,远处传鸣。
   反正他们说一大堆好听的话,要主人家再加点,加起个六合发财(六角钱),加起个八方财进(八角钱)……
   最后,他们满意了,起身告辞。
   我那时已经躺在床上了,听到他们起身,一个个叫着多谢、多谢……



作者:卢时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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