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小鸭”成长的天空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1:04 编辑 <br /><br /> 1. 二十几岁的梅梅发现自己连小时候的照片都没有一张，她对自己幼童时期的模样一直充满好奇。闲暇时，她常缠着着母亲问：“妈，我刚生下来长啥样子？”
“让我仔细想想，你刚生下来嘛才4斤多点，皮肤像皱皱的树皮，胎痂痂把眼睛都糊到快看不见了……哎，反正好难看的！”母亲望着窗外，目光闪烁，慢吞吞地说。她的语气中充满自责，眼眶里盈满泪滴。
“4斤？哈哈哈，我想哈，4斤的一个小东西像什么？像一只刚出生的小猪？小狗？小猫？应该更像一只硕大的老鼠吧？……”梅梅逗趣母亲。“哈哈，我怎么没想到呢？对，像一只大老鼠，待在我家粮仓里偷粮吃的老鼠，吃了二十几年，长成‘耗子精’了，特出息了！”母亲来了兴致，接过话头，破涕为笑。
2. 那是一个秋天，地里的红苕成熟了，园子里的柑子黄了，田间地头洒满希望的光芒。大人们忙着挖红苕、点粮食，小孩的主要任务是守柑橘。上初中的梅梅坐在一棵大柑子树桠上，如痴如醉地读从同学那里借来的安徒生童话《丑小鸭》。她完全沉醉在描述“丑小鸭”的文字中，想着自己幼童时期的样子与书中的“丑下鸭”是那么相似，梅梅哭了。
梅梅哭够了，把书抱在胸前，撒腿跑到母亲挖红苕的地里，叫母亲听她朗读关于“丑小鸭”的描绘，然后郑重其事地说：“妈，我觉得我小时就是一只名符其实的‘丑小鸭’！”母亲手里的镰刀像翻书般地、虎虎生风地割着苕藤，悻悻地吼道：“你说什么？读了几句书就胡思乱想，什么丑小鸭？丑小鸭怎么了？人穷志不短，你就这点出息？一辈子都是丑小鸭吗？……”
梅梅被母亲的举动吓坏了，从此，再不敢在母亲面前提及“丑小鸭”这个称呼，可心底对幼童时期的“丑小鸭”形象却深信不疑。
3. 梅梅的生日在桂花遍地开的八月，同月出生的朋友笑说他们是被桂花香熏出来的，这话听起有点诗意。但是，对她母亲而言，那只是受难岁月的开始。
一个秋雨绵绵的八月，一个农村忙着打谷的季节，大集体生产年代，即或是一个小生命的诞生，也没有抢种抢收重要。爷爷奶奶生养了两儿两女，再加母亲和三岁的哥哥，一大家人，八张嘴吃饭。稍微安顿好母亲，还得下地干活。可怜的母亲，生下梅梅三天后便下地做家务，即便是这样，奶奶依然觉着碍眼，时不时拿言语刺激：“现在家里都穷得揭不开锅，又添一个赔钱货,这日子可咋过？”
母亲很无奈，不得不主动提出分家，默默搬到偏屋的两间茅草屋里。一个产妇，窝在低矮昏暗漏雨的房里，照顾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和每天担谷子的父亲。幸好，还有刚分回的一箩筐水淋淋的谷子带给一家人一线生的希望。“绵绵秋雨似无绝期”，煮猪食的大铁锅，再借助柴禾燃烧的温度，焙干稻谷里的水分，兑窝（石臼）舂米。那点可怜的大米要成为一家四口一年的口粮！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梅梅绞尽脑汁也没想象出母亲究竟使用了什么绝招才让家人度过如此艰难的岁月？母亲竟然每天在一大锅红苕和杂粮的炖煮中，给不到三岁的哥哥做出一小洋瓷碗“跳跳饭”。需要高强度补给营养的母亲吃什么？这样的月子坐下来，母亲的身体怎样？有奶水供给刚降临人世的小梅梅吗？
在听过母亲多次的讲述后，梅梅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生下来就是一只“丑小鸭”。
4. 全家只靠父亲一个人挣工分，日子过得格外艰难。母亲拿来一个大背篼，装满干净的稻草，中间做一个窝，周围铺上衣物，把梅梅放进去，吩咐哥哥照管。为了能在地里听见孩子的哭声，母亲将背篼放在堆放肥料和栓牛的灰屋里。长期受湿气、毒气侵蚀，梅梅连续多年浑身上下挨个长疮，活脱脱一只“丑小鸭”。
瘦弱的梅梅特别怕冷，怕黑，从小睡觉爱把双脚搭在母亲身上，手还得搂着母亲的脖子。初冬的一个早晨，她有点感冒，一个劲吊着母亲陪着睡觉，而母亲必须要按时出工。母亲给她穿好衣服，她一边揉眼睛一边大哭还一边紧紧抱住母亲的腿不放，任母亲想尽办法哄都不奏效。母亲气极了，抓起墙角的一根黄荆条唰唰唰朝梅梅的脚杆打去，但是，小丫头依然往母亲上工的路上疯跑着要跟去。
母亲眼泪哗哗哗往下掉，她气喘吁吁地追到山路上背起梅梅，双手不停地掐梅梅屁股：“你这不听话的娃儿，今天是中了哪门子邪了？非得要跟着去，地里有油渣儿吃呀？”
想起那次，梅梅都觉得害臊，其实自己也闹不清为什么拼了命都要跟着母亲去上工。后来与母亲说起，梅梅笑怪母亲：“您老人家心好狠，打好重，还掐！”“该背时，谁叫你那么犯浑？”母亲的目光里充满了怜惜。“黄荆棍棍儿出好人”，那次挨打是梅梅幼童时期仅有的两次中最重的一次，肉体上的鞭痕早已消失，但心灵上却永远烙下印记。
5. 小梅梅头发暗黄稀少，也害怕接触生人，她和哥哥一见生人就吓得哇哇大哭。村里有人露出鄙夷的神色：“这么胆小的娃儿，今后长大了恐怕担灰都要不得吧？！”两个孩子似懂非懂，看母亲面露愠色，估摸着不是什么好话。可能他们谁也没想到，若干年后，这兄妹俩会成为全乡学生学习的榜样。
小猫、小狗、小猪、小鸡是他们最好的朋友。蜻蜓、蝴蝶、蛐蛐与他们和谐相处。夏日的夜晚，兄妹俩对坐大簸箕的两端，摇头晃脑地唱歌。寂静的院子让人很后怕，他们不得不使劲地摇晃，大声地歌唱，眨巴眨巴地看天上的星星，等到如水的月光洒满院子，父母终于回家。等劳累一天的母亲做好晚饭，而他们都睡得憨口水直流了。
“喂他们吃点吧，身子本来就单薄，再不吃晚饭，更不长了！”母亲喃喃着。父母各抱一个，唤着名字，催促着吃饭。那瞌睡呀好像比吃山珍海味都香，常常是睁一只眼吃一口又睡着了，即使有时屁股被打了几巴掌，依然如故。父母只得反复喊，反复喂，一顿晚饭吃下来，收拾好总是要忙到半夜。 6. 爷爷编了一个小背篼，刚适合三四岁的孩子背。绑着两个羊角辫的小梅梅，经常背着它田边地坎晃悠。
有一年夏天，梅梅额头上、眼皮上长了三个大疮，都已经化脓，明晃晃地挂着，像吊了几个水袋。吃过午饭，她挎着背篼，拿着竹耙要去竹林里收竹叶。父母当然乐意，那么小的孩子能干多少活？想去玩倒是真的。
竹林里有成群的蜻蜓，红的、黑的、白的、花的，时高时低地绕着圈圈飞呀飞。那些红蜻蜓美得让她嫉妒！梅梅踮着脚，想用竹耙罩住它们。追得大汗淋漓，也没追到，但还是不想放弃，心里乐滋滋的。
邻居徐大爷经过时看见，嗔怪道：“个癞毛毛儿（黄毛丫头）都快成包老爷了，也不在家歇着？汗水瘆人呀，疮不疼吗？”小梅梅白了他一眼继续罩蜻蜓。
晚上父亲下工时拉住梅梅：“丫头，你额头上的疮怎么样了？”父亲抱起小梅梅，把她平放在他的双腿上：“丫头乖，别动，我好好看看！”说着，父亲右手里仿佛握着什么东西，轻轻地刺了几下疮的表皮。母亲递来毛巾，吸干了流出的脓液，疮就慢慢蔫了。
母亲告诉梅梅父亲学过医，他用柑子树刺挑破疮皮，挤掉脓液，疮毒就好了。他们小时生病几乎不去看医生，都是父母扯些草药回来熬汤喝了就好。小梅梅觉得父亲好了不起，好伟大！
徐大爷再看见梅梅时依然叫她“癞毛毛儿”，她很气愤地翻着白眼，仰起额头：“我疮好了，不丑了，你看清楚！”“头发还是少，还是黄，还是癞毛毛儿。”徐大爷笑得眼睛快眯成一条缝。“我要顿顿多吃饭，多吃红苕，头发很快就长好。”梅梅努着嘴，不甘示弱。
后来梅梅右手背上长疮，化脓。“十指连心”，疼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这次父亲的土办法不灵验。邻居吓唬说要开刀，她听到这词就吓懵了。“开刀，一刀把伤口割开吗？”母亲说只要梅梅肯和她去几公里外的赤脚医生那里看疮，就给她买芝麻饼吃。
一个五分钱的芝麻饼在那时胜过所有美味，为了它，梅梅居然忘却先前对开刀的恐惧，一路小跑跟着母亲来到医生家。医生给疮口消毒，用棉签裹吸脓液，钻心的疼很快传递到每根脚趾尖。但她却咬牙忍着没有大喊大叫。吸光脓液，包好纱布，医生说已处理好可以走了。
小梅梅一头扎进母亲怀里，像一瘪嘴老太太似地哭了：“妈，我要吃芝麻饼，我要吃芝麻饼。”母亲当然不会食言。吃完芝麻饼，梅梅把手丫和嘴角上残留的几颗芝麻用舌头舔了又舔，才蹦蹦跳跳回家。
手背上的疮痊愈后留下了永远的疤痕，那撕心裂肺的疼痛和芝麻饼的香甜也永远铭刻在梅梅记忆中。如今，超市里各种饼应有尽有，当看到芝麻饼时却无比亲切，有时也会买上几个吃，可梅梅说但再也没有记忆中那种酥脆香甜的感觉。
生病、疼痛、看医生成了梅梅幼童时期的家常便饭，也是她最害怕的事。凡是没有强大的诱惑，她就想方设法逃跑。有几次，医生来村里打预防针，听到大人们呼喊各家的小孩去晒坝里打针，她蹲在土沟里大气都不敢出。一步步挪到无人处，撒开腿往荒无人烟的后湾跑，边跑还边转过头去看身后是否有人追来，直到听不到任何呼喊，确认医生已经离开，再无人找来时才敢回家。有一次，她竟然躺在一个沙坑里睡了一大觉，醒来天都快黑了。
7. 集体生产各家总分不到足够的粮食，小梅梅脚板一溜就跑去队里的晒场里玩。晒场里有很宽大的一个石板地坝，开大会、放电影、演节目、过年踢毽子什么的，都在那里进行。另外还有三间瓦房，分别是保管室，储粮室和猪棚。
说是玩，实际上是“想吃油渣儿锅边转”。玩得肚子饿了，趁保管员不注意就偷偷抓一把麦子、豌豆、胡豆、芝麻什么的装裤兜里，躲起来慢慢吃，或者直接塞一把包在嘴里慢慢嚼。负责煮猪食的阿姨特别和善，碰到煮红苕、南瓜等人能吃的东西，就偷偷喂她吃或塞给她一些，并嘱咐赶快离开别被人发现。
现代人大鱼大肉吃腻了，每顿都在为吃什么发愁。人们开始思索健康的生活方式，回归过去多吃粗粮的习惯。还别说，蒸一盘红苕或南瓜吃下，既勾起苦涩而甜蜜的回忆，又把胃滋养得妥妥帖帖。
肚子吃不饱，但村、社、乡的节目很多，成天到处唱歌跳舞的，一派热闹辉煌景象。
梅梅的幺姑就经常去大队晒场里排节目，扭秧歌、合唱、舞蹈、话剧。她前脚一走，梅梅后脚就跟着去偷学。她们唱的《洪湖水浪打浪》、《手拿碟儿敲起来》、《八月桂花遍地开》等歌曲，小梅梅也都会唱。
有时，梅梅还拿了家里的碗碟和筷子在地坝里自唱自演。有一次被老队长碰到，出去大肆宣扬小梅梅是如何如何聪明伶俐，如何如何会唱很多歌，还会表演节目。听到这些表扬是小梅梅好快乐呀，她更加勤奋地练习唱歌。谁家女子出嫁坐歌堂请她去，她就卖力地唱。那时小梅梅觉得快乐如一股暖流溢满心房，觉得自己仿佛主宰了这个世界，谁也无法超越。
8. 终于熬到上学年龄，但小梅梅背着长椭椭的蓝布包，穿着补丁摞补丁的、哥哥穿过的棉褂子，赤着脚，戴着一顶大斗笠，这造型依然是一只十足的“丑小鸭”。
在学校，梅梅很少与其他同学玩耍。她上课坐得端端正正听老师讲课，交作业、背课文、考试，轻而易举就得第一名。因此，梅梅常常被老师聘为“小先生”，帮着批改作业，辅导其他学生背书、作业。小梅梅忘记了自卑，站在讲台上，坐在老师身边，时常觉得身体内有一股巨大的热流在奔涌，促使她激情满满地面对每一天。只有读书学习能给予她无穷的快乐和力量，让她忘记忧伤。
一天放学后，梅梅到邻班去等哥哥，老师正在抽唱刚学过的歌。有个男生一句都不会唱，老师不厌其烦地一句句反复教，可那学生还是读都读不过去，更别说唱了。小梅梅看得着急，情不自禁地唱出声来。老师望了望她，笑道：“我知道你是隔壁班那个了不得的小女孩，来，我请你帮大哥哥唱这首歌，好吗？”小梅梅不知道她在学校竟然这么出名。她受宠若惊，转身飞哒哒地跑开。虽然她没去帮唱歌，但那一刻她觉得自己不是“丑小鸭”。求学的路上，她一刻也不敢懈怠，她知道背后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她。她经常梦见自己从“丑小鸭”蜕变成了一只美丽的“白天鹅”，受人崇拜爱戴。
炎热的夏夜，母亲拿着蒲扇为她驱赶蚊虫；寒冷的冬夜，母亲为她熬了辣椒水泡脚防冻疮或者把她冰冷的脚放进怀抱里暖着。煤油灯下，她孜孜不倦地学习。休息间隙，他们给父母讲故事、唱歌，欢声笑语在小屋里久久回荡。篾壁黄泥的墙上贴满了奖状，记录着她的每一次成绩。
四年级那个夏天，母亲卖了肥猪，给梅梅买了梦寐以求的红格裙子和白衬衫。“人靠衣装”，穿上新衣服，小梅梅像一个小公主。
放学后，梅梅破天荒地邀上几个同学同行。同村的一大帮男同学也屁颠屁颠地跟来。每路过一个有水的地方，梅梅都忍不住停留一会，悄悄照一下自己的模样。同学们也一个劲地夸赞她漂亮极了，几个男同学还起哄让她讲故事，表演节目。
他们找到一块很大的绿草坪，围成一个大圆圈。梅梅站在中间给他们讲刚读过的《阿凡提》的故事，还跳了一曲《金梭和银梭》。她在草坪中旋转，旋转，直到看不清同学们的脸，只听到潮水般的掌声一浪高过一浪奔涌而来……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怎样回到家中的。那夜，她又梦见自己变成一只白得胜雪的天鹅，自由自在地在空中翱翔。
9. 从那以后，小梅梅做事不再畏手畏脚，也爱和同学们一起学习，一起玩耍。
一堂劳动课，长发飘飘的女老师带领同学们平整操场，但老师分给梅梅的任务却是给她搂衣服，保管她心爱的小手表，监督其他同学挖土。 以前每次看老师用芊芊手指板书的时候，她总期待她写久一点，她就可以多欣赏一会老师雪白颀长的手臂和那块小巧玲珑的手表。没曾想，老师会把手表交给她保管。她拿着手表左瞧瞧，右翻翻，趁没人注意的时候悄悄试戴了一下。她暗暗下决心：一定要走出山村，实现自己的梦想，买我喜欢的各种各样的小手表。
10. 梦想的种子已发芽，施以适当的养料就会开花结果。
五年级，是小学毕业考初中的冲刺阶段。小梅梅像变了个人似的，不再独来独往，不再关注自己的穿着，不再在乎别人的眼光，一头扎进书海。数学竞赛全乡二等奖，作文竞赛全乡一等奖，升学考试名列前茅，成为全年级唯一一个被县城重点中学录取的学生……梅梅的好消息不断传来。 当梅梅捧着奖状和录取通知书给父母报喜时，他们哭了，梅梅也哭了，她不再是一只自己都讨厌的“丑小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