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语和少年

    撒野了一年多之后，没想到再次听到上课的铃声，还是有本能的反应。仿佛我家张广庙东大岗上一声铳子的炸响，小野兽们倏然惊起，骨碌碌，以子弹的速度，打奔儿往洞穴里跑。
当然我们，是朝各自的教室奔跑。
    教室小，学生多，你挤我，我挤你，踢桌子，弄板凳，故意起哄，仿佛还在昨日撒泼的乡野，身心都没收回来；男生犯贱，惹是生非，趁乱去拽人家女生的辫子，引来尖叫和咒骂；或乘机推搡一把，踹谁一脚，立即遭到疯狂反扑；前排同学刚要坐下，抽了他屁股下的板凳，那同学就摔个仰八叉，欢叫声冲破屋顶，现在说是“爆棚”，俺老家讲是“炸窝子”……
    瞬间的，这一切，戛然而止！
    教室断氧，我们被窒息和凝固，静止在那儿了不动了：叫喊的嘴巴，张牙舞爪，幸灾乐祸，肮脏，猥琐，亵渎，顽劣，丑陋，以及无法辨别的单纯和愚昧，兼以复杂多样的表情……
我们看见了老师，他站着教室门口，一动不动。
    这个老师，是新老师，没见过哩，不认识。估摸他可能早就站在那里了——不是站在那里，而是矗立在那里——个子不高，却敦实、沉稳、自傲，若有所思，一动不动，且看群魔乱舞，任你少年癫狂，笑看天下风云，直到有同学发现了他。
    那一刻是如此安静，凝固的空气里，有一种震慑和威严。我们大气都不敢出一声，身体也不敢动弹，生怕弄出乱子和响动，被老师逮着，那可就是生生做一回替死鬼了。如家人反复警告，如你在路上遇见北大山（安阳山）的狼了，它不动，你也别动，对峙着，等有行人来；更不能跑，你一跑，就会被狼识出破绽，扑上来，就把你吃掉了，连骨头都不剩。老师站在那里，就是北大山的狼，看着我们，一动不动。许多年之后，我们回想起来，还觉得那一刻特别惊心动魄。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我们清楚，他内心里不定是怎样的计谋和盘算、蔑视和嘲笑呢。
    是的，若有所思——很快我们就发现，这是他最具标志性的经典表情；蔑视和嘲笑——多年之后他说他看着我们，不是可笑，而是可怜。这话刻毒，蘸了怜悯的蜜糖，我们果然那么不堪吗，不自觉低头检视自己，而老师已转过脸去，大义凛然，气度非凡，径直走上讲台，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
荷花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