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鱼

乖鱼
——《家乡食物记》之一

乖鱼就是河豚。

我们从小都这么叫，也不知道这名字从何而来，就因为它鼓鼓的身子吗？一开始，我并不知道就是名震人间的河豚。

生产队捕鱼的船回来。孩子们跑得可快了，冲往队部的那座祠堂。那个时候，庙呀祠堂呀都属于“四害”的行列，要破除。村里大大小小的几座庙都被公社干部领着民兵砸了。不要说我们村里这些没什么名气的庙，就是镇上名声巨响的玄武寺，也被毁了。村里有两座祠堂，一座改成学校，一座被两个生产队的队部共用。孩子们跑得快，不仅是因为家里又能分到鱼，还因为对鱼呀虾呀螃蟹呀这些东西天生有一种亲近感。

那几箩筐鱼过完秤，就倒在祠堂中间的空地，一大堆。生产队的干部用扁担将鱼堆摊平，用手把大鱼小鱼分开，然后，按全队十天前的工分计算，再按名单的先后顺序分鱼。其实，工分的变化可以忽略不计的，变化最大的是捕回来的鱼的数量。

在分鱼的过程中，我看到他把一些鱼择出来，扔在墙边。我不知道为什么，难道这些鱼很好吃，专门留给自己吗？我走过去，蹲在地上看着。这些鱼长的一模一样，灰白色，短，肚子鼓鼓的，看起来很胖。我觉得很可爱。我个子偏瘦，所以对胖的人和物充满好奇。我用手放在鱼的肚子上，用力地按。我想看看这鱼藏着什么。

“你在干什么？不要拿它们玩。”

我回过头，二伯站在稍远的地方大声对我说。他是生产队渔船的掌舵人。为什么不能玩？我心里嘀咕着。

“这些鱼会毒死人的。”边上一个叔叔对我说。

有毒？这怎么可能。如果有毒，那和它在一起的鱼不也不能吃了，但我们每天都吃，一点事都没有。我不服气地转过身，把一条乖鱼抓起来，靠近嘴边。我就想看看它身上的毒究竟在哪里。

“快放下！”二伯向我跑过来，用力打我的手。鱼掉到地上去了。我“哇”的一声就哭了。

父亲安静地听完我的哭诉。他说，那是乖鱼，也叫河豚，有毒，不能吃。我才知道，二伯曾经因为吃乖鱼而差点没命了。他对这鱼恐惧到了极点。

二伯打小就下海。年青时，有一年我奶奶回娘家，他在海里钓到了一些乖鱼。杀鱼时，看到鱼肚有卵，那是他最爱吃的东西，舍不得扔，半夜，肚子痛，赶紧送往医院，洗胃，折腾了大半夜，才从鬼门关拉回来。父亲说，那些小小的卵，都变成黄豆大小，晚的话，胃就撑破了。

有毒。人吃了会没命。那一堆的乖鱼又到哪里去了呢？猫，狗，猪，老鼠……这些吃了会不会也中毒，也会死。我的好奇心被勾出来了。

我开始留意渔船的回来。我开始留意那些择出来的乖鱼最后丢在什么地方。那些乖鱼装在一个畚箕，被人拿出祠堂，丢在边上一个挖出来的坑里。但白天，我从未看过那坑里有鱼。晚饭后，我就跑出家，我想看看究竟那些鱼是猫吃了，还是狗咬了。

整个夏季，村子里到处都是鱼，成片的，成排的，成堆的。那些猫、狗和猪可能也腻了。到八点多，还是没有看到什么动静。天热，想鱼也快要变坏了，可能最后就变成了肥料。生产队平时也会安排社员去海里捞海参、海带、海草回来倒进粪坑发酵。

天气闷热，听说要刮台风。天好像扛不住，在一点一点往下压，压得人都透不过气来。没有月亮 ，也看不到星星。虫子左边叫，右边的也跟着叫，长一声，短一声。它们也觉得闷热了吗？蚊子很多，“嗡嗡嗡”地喊个不停。我终于耐不住，决定要走了。我就是想知道哪种动物吃了这些乖鱼，吃了以后会不会中毒。如果哪只猫哪条狗哪头猪吃了，中毒了，我就可以装扮成电影里的公安人员，来破案，小伙伴们就会佩服我。但我知道，我的计划只能落空。

就在我起身想走的时候，我听到了细碎的脚步声，我看到一个人走向那个坑，弯腰，一会，站起来，好像拎着东西，走了。我无法看清是谁，但我整个人激动得颤抖。天啊，居然有人来拿乖鱼，居然有人不怕死。

我悄悄地跟在那人的后面，进了巷子，有孩子们在说话，我加快了脚步，赶上去，回头，是阿香婆。

阿香婆是村里唯一的地主婆。我从未见过她的家人，一直，她就一个人生活着。她的丈夫，刚解放时就被批斗枪毙了。那时，我还没出生。听说，她有两个儿子，一个去上海读书时参加了地下党，后来还参加了淮海战役，做了共产党的大官。那时，我只是听说。长大后，村里有人修族谱，姓名职务什么的都有，真的是大官。另一个去了台湾，再也没有消息。平时，她总是笑眯眯的。我不知道她是哪个地方的人，但我觉得，她肯定不是本地人，尽管她的话和大家一样，但有些音调很奇怪。在她的身上 ，有一种特别的、我又说不清楚的东西，像一个光环，笼罩着她，使她在整个村子里闪亮。她和村里别的女人完全不同。她对我很好，有时还会给我一些吃的东西，比如，爆米花糖，比如，甜粿，等等。这可能是因为我有时帮她。有一次，她到地里挑稻草，过沟渠时，我帮她把稻草一起抬过去。有时，我还会把捡到的柴草送一些给她。我只是想，她就这么一个人，就算是地主婆，帮她也是应该的。


这一次，我一定要阻止她，不能让她吃乖鱼，那样会死人的。

在她家，她摸了我的头，说，没事的，只要洗干净，去掉内脏就行了。她还说，这是好东西，以前，有很多钱的人家才能吃到。小时候，她在家里看别人杀这种鱼，人家告诉了很多办法。她笑着对我说，这样留在这个村里，就是为了这些鱼。

那个晚上，在香婆家里，我第一次吃了乖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