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风景画之四
建筑风景画之四: 无名的房间
我的行李很轻。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不必过于看重自己的人生痕迹,以为自己每一块碎片有多少价值吧?我还没老去,我的手曲伸自如,活动十指我就可以在空气中灵活弹拨,但我清楚地知道,它握不住东西。我确实失落了很多东西,剩下的也随时可能悄然滑落而不为我所知。
我在这间看起来似乎延伸到很远处的无名房间里,无所事事。这世间所有的房屋大概也都是某种隐喻模型吧?对一些人来说是停泊的游轮,对另一些人来说可能是一艘欲前往彼岸的移民船。我没有什么着急的,平躺下自己,等待。毕加索正在为《晨歌》中被打碎的女体伸出援手,他帮助碎片们坚持,保持住隆起与凹陷的曲线,耐心在房间等待。
我会成粉末,尘埃。死亡在这间房里将抵达一个人最深的渴望。
但是毕加索笔下的生命激动人心。碎片里藏匿着弱小的胸腔,它们也许会奇迹般拼凑自己,曼妙女体将站起来走出房间?那把讽刺性的曼陀铃或许并不甘心从此弦断喑哑。
刚刚服务员来过了,她三两下就把房间清扫干净。服务员一般都是轻悄悄地存在这栋楼房的某一个角落,懂得怎样使自己被遗忘。她的话也总是简单而令人愉悦:您的床单需要换吗?还有什么需要的?我可以给您拿来。我惊讶她的工作——走过哪里便会轻松抹去那里的痕迹,让那里的物品快速恢复秩序和清洁。她是怎样做到对那些曾经栖居房间的灵魂的寄语充耳不闻,把碎片、灰尘,统统清扫出去,或把床铺罩起来的呢?这里,那里,每一间房或许都是一张欲望无尽的脸?每一张脸都干净得有问题。
尘埃、碎片在我的身体里吱吱响,发出低声轻唤。我在这间一尘不染的房间里陷进被自己激发起来的眩晕之中。
去那里吧。那里,你的眼睛会看见树林和星星。
有人坐在窗沿的靠椅上,指间闪烁着烟蒂的火星。他在看着我。他穿着一件深灰色衣服,口袋很多,像一格一格抽屉,这让他看上去像一只沉重的箱子。然而他眼神和善,哦,一个善良而背负了太多抽屉的人。他显然不是毕加索,但他似乎同样思考着如何行动,阻止我的碎片一块块自行滑落。
有个圣人的影子治愈了街角一个瘸子。用影子治愈病人的圣彼得。我笑起来了。
死亡是最后的领地,不用急着去——你还有梦想的自由。他吸完了那支烟,伸出手覆盖住我的手。手暖而宽,指缝送出烟一般的线路图。我循着着这烟看去,是他祝福与我的一片林木和星星。
将我带到这里的死亡的力量,慢慢消失。虚掩着的窗户,略微吸纳着外部世界的空气。
几年后的一天,我在一棵树下描绘光影,我听见脚底下的窸窣声,我的影子奇异地从我脚边略略起身。我想画下她,我知道画阴影不能乱涂,要落笔轻抬笔重,投影的边缘要轻轻地勾画,一条线在另一条线旁边,再一条线,一条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