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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少年在风中的游戏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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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那年月老刮风。
风从广播喇叭里刮出来,从大会堂、城楼、街巷,火红的车间,插满红旗的田野、工地、麦场刮来,在祖国的大江南北飞掠,及至吹遍雪山,戈壁,草原,山寨,海岛,油田,矿井,学校,边防,哨所;风里有激昂的警句、诗词、社论、语录,口号、声讨、控诉、吼叫、咒骂、哀嚎,以及咳嗽、吐痰、打嗝、放屁、呻吟、叫床、咯血、小孩子的游戏打闹、妇女被摸了一把屁股的尖叫、狗吠、猫叫春、大跃进民歌、三句半、枪杆诗、对口词、电影插曲、雷鸣般的掌声;一风高过一风,直至风暴骤起,云水激扬,在红色海洋的广场上,汹涌澎湃,排浪滔天。我在这地球之最偏远的东大岗孙老庄子那一间暗黑低矮的小土坯屋里,也能被摇撼得兴奋异常,就像于昏顿无着的日子里,某天中午母亲突然给我们端出一碗肉来,光芒万丈!我们群情激昂,一拥而上,及至母亲去锅屋盛饭还没转过身来,那一碗肉,已被一扫而光。
那是身体长期饥饿的渴望饕餮与本能释放。
母亲看着我们咧开的嘴巴上油渍麻花的,猝然立定在那里,两只手端着饭碗,笑了,泪光盈盈。


2


早晨酒醒过来,想起昨晚的那个豪华饭局,山珍海味,仿佛呈现整个世界的富足和繁华,主宾席上坐着我的同乡,那一身肥膘象征着他现在拥有的权势或者财富,他起身轮到给我敬酒时,巨大的黄金钻戒耀花了我的眼,他用手指着我,说我终究终没靠得明白,你爹是老干部,老资格,功臣,好像还还还是什么那个残废军人吧,咋能把你们家也日排到俺们张广庙扒田墒沟子。没等我回应,服务员端着一盆大菜上来,花团锦簇,云蒸霞蔚,热气腾腾,他就转过身去,说你瞧瞧,你瞧瞧,啊,这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活的,死的,香的,臭的,长的,短的,尖的,圆的,只要你想吃,就能给你日弄来;别的不说,你就到个你家门口的小超市看看,现今那物质丰富的,我的乖儿也,跟天上掉下来的样,可就一条,咋啥吃着都不香!当然他说这话的时候其中附加许多我老家的土话和脏话,连诀带骂的,就像与现实有仇,然后又转过脸,对我说,你回不,咱一阵,回孙老庄子,吃顿腊菜干饭。还有那个什么,腊肉炖黄鳝,我的乖儿也,都不能提,我的乖儿也!他用肥厚的大手抹拉一下嘴,说,你回不回,咱一阵,我说真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又那般的近乎,熟乎,热乎,众人便猜到我和他的关系了。是的,我和他,不仅仅是同乡同村同一个庄子,而是早年曾结下有深厚的交情和友谊;固然有三四十年没见面,一进门我就认出他来。但有点不好意思的是,热乎了这半天,我到现在仍然不清楚他现在是何身份,是何身价,只听大家叫他蔡总,老大,老师,哥,而我从来就喊他的小名:囊巴子。后来想想,这可能不是他的小名,是村里人给他起的外号。因为“囊巴”,在我们当地的方言里是窝囊、日脓、软泡,扶不起墙,不像个人样儿的意思。他小时候,啥时候见他,都是脓鼻邋遢淌多长,尤其冬天,风一吹,干结在上面,像在鼻孔与嘴巴间挂着两条蚂蟥。
突然想,这货不是姓张吗,咋成蔡总了。
哦,天爷,我知道了!


3


记忆就像烟瘾、酒瘾,及至毒瘾,多半也不那么急迫,要死要活,甚或淡忘了,偶尔想起来,也淡瞥无味的,但你不能提示、招惹、诱使、勾引,因此就像那风,以及远去的岁月,在半空中打了一个唿哨,旋转着,从那北边儿,淮河的北边儿,沙河的北边儿,颍河的北边儿,及至黄河的北边儿,说来就来。
那是六二年的那场风。
初夏吧,记得榆树上的榆钱儿都让我们吃光了呢,那风必是带了即将到来的闷骚和炎热,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但它刮到了我们家里来,刮到了母亲——一个貌美如花的年轻女人,还有她三个幼小的孩子。母亲先是打了个趔趄,仿佛突然的眩晕,身体失重,父亲伸手,想去扶她,她自己已经站好了;定了定神,挨个看了看她的孩子,优美的眼睛里就掠过风一样的忧愁和凄哀,掩饰着,去看屋笆和屋梁,报纸糊的顶棚,贴有三面红旗和伟人像的墙壁,卧室里的大炕,抵着门的小床,自制的摇篮,拨浪鼓,小铃铛,奶瓶,片子,灰包,被单,枕头,圆镜子,小木梳,发卡,头绳,胰子,雪花膏,蛤蜊油,水缸,铁皮水瓢,白色搪瓷缸,饼干盒,三好学生奖状,黑白照片,书包,课本,作业本,米尺,橡皮,小刀,她开始收拾,整理,打包,只有最后不知是哪个孩子的一双布鞋,有一只,被大拇脚指戳了一个洞,暴露着孩子的成长。母亲笑了,惬意地,顺手仍在了门后,又捡回来,拍了上面的尘土,搁在铁皮桶里。
留下的是父亲的物件儿,除了日常的生活用品,最显眼的就是一个军用黄牛皮的背包,让父亲在我眼里一直有威武雄壮之感;挂在墙上的十几枚勋章,是父亲历经战争生死的荣光;大前门香烟,是父亲这种级别的干部专供,身份的享受;解放大西南获得的一把锋利怪异的藏刀,上面镶满了金银珠玉,色泽油腻美艳;还有一双长筒马靴,乌黑铮亮,质地非凡,擦拭干净后,用细布包裹着,藏在高高的壁洞里,每天夜晚都有马蹄敲打的节奏,劲疾而清彻,从床面前驰过,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母亲收拾完后,天就黑了,门外刮着风,屋子里幽深、黑暗,安静极了,大人,孩子,水管,火炉,油灯,窗帘,及至屋角、窗台、墙缝里的蜈蚣,蚰蜒,壁虎,蚂蚁,蜘蛛,飞蛾,土蚕,知了,臭虫,虱子,蟋蟀,蛐蛐,金龟子,屎壳郎,梁上的燕子,洞里的老鼠,都从没有过这样的安静,就像酝酿,铺垫,孕育,潜伏,就像一切准备就绪,只等天亮出发。
天亮了,母亲打开门,辨别一下风的方向,她又回到了屋里,坐在床上,目光散乱,绝望,痴呆,茫然,一动不动,望着门外,望着很远很远的地方。就那样望着,等着,耗着,挨着,一天长于百年,终于挨到了那天的下午,日头西坠,巨大而凝重,屋里也开始响起风声,椽子发出啸叫,看不见风从哪里来,往哪里刮,而门外的泡桐树剧烈的摇晃给出一种判断:风越来越大了……猝不及防,闪电般“咔嚓”一声,树枝从天空断裂下来,这是风发出最后的催促和威胁,警示和通牒。母亲被刮起来,她的三个孩子和那些破烂的旧家什儿被刮起来,父亲,同事,邻居,整个学校的师生,门前泡桐树上的那两只恩爱的喜鹊夫妇,还有那些在夜间突然变得安静的小虫子们,都眼睁睁看着风把他们从老北乡刮到了南方淮河岸边;从一个叫临颍固厢小学的,一直刮到了固始县东大岗张广庙孙老庄子。
孙老庄子是父亲的老家,母亲的老家,那里土地宽厚,亲人善良,他们惊异而欣喜地,在风里,一把接住了他们。

经历过那段历史的人都应该知道,那阵风是:凡五八年参加工作的,六二年一律下放。而不偏不倚的,母亲恰好被风给刮着。“呸!呸!呸!”母亲当时就朝地上啐了几口,望着“老资格”的父亲,“老资格”也不行,上下都讲不通的,人家都眼瞅着的呢,那就认了,是命,母亲觉得,自己命该遭此一难。而且,自16岁被一个大了她9岁的军人,武断而蛮横从老家带走,中间没回去过几回,她有点想家了。
需要稍作说明的是,母亲三个年幼的孩子,最大的那个就是我,看见没,就是黑黢黢,雷公嘴,小眼睛,单眼皮的那个,旁边是我的大妹和二妹。——这是哪年的照片,在哪里照的,谁给照的,父母是否站在我们身后,有没有这张照片,照片的下落,我都不知道了。


4


无论父母亲在那一历史悲壮时刻如何愤懑凄伤,一筹莫展,我还是要让那风刮它一会儿,借用一句经典电影台词,让子弹飞一会儿,让我来掰指头数数六二年我多大,哦,8岁。我承认,我算术不好,语文也不好,成绩很差,但你要由此质疑我的智商,或以为我原本就是个傻子、二货、囊巴、糊涂蛋,那你就错了。远的不说我母亲于旧时代的那个富丽堂皇的家族,你就看我母亲如花似玉一个美人胚儿,及至散发出的咄咄逼人的生命气息和能歌善舞的艺术才情;或者你有机会看到她批改学生作业写下的娟秀文气的小字,就会知道什么叫做天赋、遗传、非凡和特质。我甚至相信,母亲即使真的生出一窝傻子来,也出类拔萃。当然这话你也别较真,部分包含了一个儿子对母亲爱的赞美,就像我们在学校写下的一首首歌颂祖国和丰收的诗。那么问题究竟出在哪儿呢,还是出在那阵风。那阵风把我们刮到了张广庙孙老庄子,母亲在还没来得及筹划即将开始的土地上的生活,当务之急是先要把我送去上学。——让子弹飞一会儿,我还得掰指头数数六二年我插班在几年级,哦,三年级。那年秋天,暑假过后,我正好入学。入学后,我就沦落了,噎熊了:语言不通!——我一口中原老北乡话,老师听不懂;老师一口固始话,我听不懂,一盆糊涂浆子,墙壁上的刘胡兰、向秀丽、董存瑞、黄继光,及至后来的雷锋、王杰、欧阳海、草原英雄小姐妹,眼看着我一天天的,变成了傻子、二货、囊巴、糊涂蛋了。
语言不通,无法交流,不像老鹰和小鸡,猫和老鼠,狗和兔子,无法也无须交涉、谈判和商量的,直接将思想展示为暴力行为,而弱者肉为强者食,即使它们语言相通,弱者也没有抗议和哭诉的机会。我和老师是两个人,并有共同的语言,但听不懂,老师也成了傻子。你可以想象一下:情采飞扬,绘声绘色,唾沫乱飞,苦口婆心,老师拿着课本给你在那里讲了半天,你却一句没听懂,且目光痴呆,满脸狐疑,面无表情,老师马上就傻了。于是暴跳如雷,捶胸顿足,抓狂,发疯,吐血,晕倒,然后把课本用力摔在我脸上,怒不可遏,把我从座位上,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提溜到讲台上,揪住我的头发,使劲往黑板上撞。真的,我完全能理解老师的心情,虽然撞得我眼冒金星,阵痛不已,但他撞的是对的。你看,撞过之后老师还不解气呢,大喊大叫,但我仍然听不懂他在那里哇哇叫的什么。结果,老师再不理我了,从此,我就,或者说“被”“自暴自弃”了。


5


六六年来了。
六六年,之于中国和我,都非同寻常。而我突然发现,我竟浑浑噩噩上到六年级了,只是我始终没弄明白这期间我咋没被留级、劝退,或者开除,令我悲喜交加。后来我猜,很大程度上可能是老师们经过反复研讨,一致认为,对于我这样一个傻孩子,恶骂,撞头,罚站,留级,放水里煮,火上燎,油里炸,饭锅里蒸,刀砍斧剁,都没有用。
其实我上到六年级的时候,我和老师、村人基本上语言相通了,我不仅能听懂“固始话”,并能说“固始话”了:譬如说“俏巴”,我知道了是好、美丽、漂亮的意思;譬如“斗”,我知道了是动词,几乎包括了生活中所有的“动作”,就像说“斗活”即干活,“斗饭、斗菜”即吃饭、吃菜,“斗架”即打架,“斗得俏巴”即弄得漂亮;还有,譬如“猫叽”即小声嘀咕;“叫唤”即大声喊叫,就像我的老师对我那样;“虫蚁”即小鸟;“磨牙”即小孩斗嘴;“噎熊”即完蛋了;“改手”即解手,“改小手”是解小便,“改大手”是解大便;“日脓”即脏,窝囊,“囊巴”的近义词;“斗把戏”即开玩笑;“意思皮”即无赖;“盖叶子”即床单;“被条”即被子;“撑杆子”即雨伞;“乐乎”即牛气;“埯子大”即牛人;“狼巴子”就是狼;“猫猴子”是吓唬小孩子用的不知是什么动物……最重要的是我知道了我即将要考初中了,而我知道,就是王母娘娘下凡,诸葛亮做家教来帮我,我也考不上。考不上初中是一件很恐惧的事情,而没有人知道一个少年内心的惊慌。
我等待着六六年的那个夏天,就像等待一场酷烈的炎热和死亡。
出其不意的是,我坐以待毙的那个炎热的夏天临近的时候,大风骤起,摧枯拉朽,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轰轰烈烈地来了!学校停课了,我们不考试了,所有师生都推到围墙,砸烂大门,冲出校园,去闹革命了!我欣喜若狂,革命不仅挽救了国家挽救了党,也挽救了一个自暴自弃的少年!


6


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谁怕谁,没有了交流的障碍,插上了语言的翅膀,借助革命的风力,我在张广庙展翅高飞,畅行无阻。我可以和广大的革命师生一起上街游行,高呼口号;一起冲进街南头的乡政府,砸烂旧世界和那个威严的大门和牌子;铺天盖地将标语、口号、大字报一夜之间糊满学校内外和张广庙南北大街,仿佛一场盛大的丧事和吊唁;批斗会上用流畅的固始话,铿锵有力地控诉资产阶级当权派的滔天罪恶;自豪地打着造反团的红旗,带着红卫兵袖章,发扬红军长征精神,地走六十里,去固始县城进行革命串联;之前我们还多次集中到操场上,点燃熊熊烈火,焚烧“四旧”,并趁机溜边儿偷了好多书回家,其中有《彭公案》、《施公案》、《三国演义》、《青春之歌》等等,还有缺张少页的连环画和一本淡黄色封皮的《中学生课外阅读》;意外的是偷回来的那一堆旧书里,有厚厚一摞誊写干净的长篇小说手稿:《青黄不接》,并有序言、后记和给出版社的信,作者是谁,我记不住了。
风很大,我们轻盈如被风刮起的标语和传单的碎片,飘在空中,跟着那些高年级的同学,一会被刮到云水怒造反团,一会被刮到风雷激造反团,一会被刮到东方红造反团,一会被刮到大别山造反团,就像在做集体的游戏,既惊险刺激,让人热血沸腾;又好玩极了,让人彻夜不眠。我们那所学校是乡“完中”,“完中”是“完全中学”的意思,有小学、初中,还有高中,尤其那些高中的学生,他们是那么勇敢、智慧、成熟,他们有惊人的组织能力、活动能力和亢奋不衰的精力和体力,无论演讲,口才,雄辩,手势,高昂的头颅,高举的拳头和手臂,打砸抢,破四旧,武斗,形势判断和分析,檄文、通告的造句,引经据典,煽动力,感染力,及其女广播员优美的普通话,都让我们赞叹和惊奇,崇拜得五体投地。我们在他们面前,显得瘦弱而矮小,可怜而愚昧。
不过我们在革命斗争的锻炼中,很快成长起来,譬如有个小学生叫张什么的,在给我们学校的党校长糊高帽子的时候,就发现了重大问题。高帽子是用竹篾子编的,一米多长,尖顶,下面留个口,好戴在头上,外面糊上白纸,白纸上写上“打倒党校长”,落一个长剑一样锋利的感叹号,仿佛直刺脑颅。张什么当场就笑了,写字的学生手里拿着毛笔,问他笑啥子,张什么说,打倒了,咋还叫校长呢?说完又笑,大家才觉不妥,然后琢磨,说打倒反动派?打倒当权派?打倒臭流氓?打倒封资修?都不合适,便一起转过脸来看张什么,张什么说,写他名字嘛,再打个叉。他名字?叫什么?党民国。于是他们就把写好的高帽子重新糊上白纸,刚要往上写“打倒党民国”的时候,张什么大叫一声:停!一圈人都瞬间凝固在那里,张什么说,乖儿也,发现没,发现没,乖儿也,你们把“党民国”反过来念!
我们都惊呆了!


7


我觉得革命,只要每天轰轰烈烈激情澎湃的,又不上课,不做作业,不写作文,撒欢儿似的,游戏一样好玩,但批斗人就不好玩了,每次我都特别害怕,两腿颤抖,不能自制。批斗党校长那天,我看见了他高帽子下的脸,比我父亲还要苍老,充血、涨红,在流着眼泪,被绳子反绑着手,朝前弓着略显肥胖的身子,仿佛就要支撑不住了。我抬头看了看天空,巨大而空旷,什么都没有,只有一轮火红的太阳,一动不动,就像是假的,就像一张人脸,那个人坐在天上,面无表情,看着我们。我的腿抖得更厉害了,我觉得我也就要支撑不住了,于是昂起细细的脖子朝台子上望去,那个在他高帽子上写字的同学正在义愤填膺,质问他为什么叫党民国,问他是不是国民党,是不是妄想成为国民党,是不是妄想有一天国民党反攻大陆……没想到这位同学不仅毛笔字写得好,批判的口才也这么雄辩有力,火力十足,狂风暴雨,让党校长哑口无言。这位同学咽了一口唾沫,振臂高呼,然后在党校长的屁股上恨恨踹了一脚,党校长就狗啃屎,摔倒在了台下,看不见了……
那天晚上,我尿床了。

没过几天,批斗公社庞书记,基本上和批斗党校长的过程一样,只是有人把他用绳子吊在一棵槐树上,揭发的罪行是他戴的手表是资本主义国家的,和广播站的女广播员通奸,据说有人看见他们俩中午是在大椅子上搞的,而且女广播员不断发出凄厉的叫声。这便引起现场的公愤,有人就高喊:揍他!揍他!揍他!一根碗口粗的棍棒就带着风声,打向了他的两腿、屁股、肩膀、脑袋,庞书记身体一沉,“咔嚓嚓——”,槐树断了,槐树枝稍有一窝山喜鹊,四五只羽毛未丰的雏鸟儿掉下来,乱扑腾,学生们拥挤着去抢,谁也没抢到,那些雏鸟儿都被踩烂了,操场上印满它们稚嫩的羽毛、血肉和肠子……
那天晚上,我淌鼻血了。

那天日头偏西的时候,广播喇叭滋滋啦啦突然响起《大海航行靠舵手》,唱了半截关掉了,人们振奋和紧张起来,就听见生产队长王瞎子对着话筒“噗噗”“喂喂”几下,然后开始大喊大叫,凶神恶煞般,整个村子都在此起彼伏的喇叭的回声里,最后总算听清了,是通知晚上在队部稻场上开忆苦思甜大会,大人小孩都参加。稻场很大,东边推着好几座小山一样巍峨的草垛,西边散落着几个巨型的石磙,顿时会有重量的想象;队部门口用新砍掉的杨树搭起一个台子,并没有削净,显得枝繁叶茂;横杆子上贴着会标,会标两头各挂着一盏滋滋响的汽灯,亮如白昼。一个女人被五花大绑押上台,脖子上挂了大牌子,是许婶!母亲喊她桂嫂,说她身上散发着桂花的香气,老远就能闻到,把村子里的男人们迷醉得神魂颠倒。因此,她一出现,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一阵轰动。我的两腿又开始颤抖,不能自制。我不知道为什么批斗许婶,她那么安详,优美,洁净,沉默寡言,散发着香气;细眉细眼,有淡淡的忧伤;单身一人,生活讲究,再破旧的衣裳穿在她身上,都熨帖,好看;任何时候,无论在地里干活,天黑回家,上街赶集,菜园种菜,炎夏,寒冬,风里,雨里,她从头到脚,都一丝不苟,在肮脏的村子里,她发着亮光,她的身体熠熠生辉。最好看的是她的乳房,从她的衣裳外面就能看到,鼓鼓的,不大,但圆润,饱满,那么大年龄了,保持不变,让村里的男人、女人既自惭形秽,又充满邪恶的想象。我还不知道批斗她是什么原因,但一定包含了嫉妒和复仇。
听了一会,我发现我错了,原来这个发着亮光和香气的女人旧社会是地主老蔡的老婆!
我几乎还没回过神来,凶神恶煞般的生产队长王瞎子冲到了前台来,他大喊大叫,控诉说他当年做地主老蔡的长工,受尽压榨,然后指着自己的瞎眼,说他为着不去当壮丁,自己用剪子给扎瞎了,这只瞎眼,就是万恶旧社会的铁证!在场的群众受到感染,高呼口号,队长更加激愤了,突然上前,一把把许婶洁净的鱼白色上衣撕开了,那个瞬间,就像撕下了她一块肉来,所有人都感觉到了撕裂的生疼。台下大乱,人们像一群饿狼闻到了血腥,往台子跟前挤,眼睛放光,张着血盆大口,要争食那个小小的女人。这时我才看到,许婶的胸脯露出来了,乳房露出来了,不大,圆润,饱满,雪白,闪电一般,照彻夜空,照花了人们的眼睛。人们疯了一样朝前挤,我被携裹着,有女人咒骂,男人淫笑,孩子惊吓的哭声,队长的咆哮,汽灯滋滋作响,像蛇吐着毒杏子……
那天晚上,我遗精了。

当然,尿床、流鼻血、遗精,都未必如我所说发生在批斗会的当晚,但可以肯定是在那一段时间里。一定程度上,可能与惊吓有关,也与亢奋有关。母亲怕了,给我下了死命令:熊孩子,你给我记住了,你只准在家给我待着,那也不兴去!


8


就是这样,我终没有把革命进行到底,很快就回家去了,就像一个失败者,逃跑者,丧失信心者,或者叛变者。是母亲葬送了一个少年的远大前程。
我被母亲软禁之后,无所事事,开始在村子里四处游荡,并开始发现和认识我的村庄和土地。青草那么青,野花散发着野香,喳巴郎子的叫声清脆俏皮,南大塘的水波光潋滟,干渠两边的白杨树青春少年般意气风发,而只有在我无所事事走近看时,才发觉每一棵树竟是都生满了虫子,它们把树干掏空,淋淋漓漓积满了木屑、胶汁和排泄物。间或有一两只天牛、金龟子和螳螂,好奇滋生胆量,我勇敢地捉了它们回来,它们是唯一陪我玩的朋友,安慰我怅然失落的心。
我在村子里游手好闲,在田野上四处游荡,这便有了那个历史性的伟大下午,在一条长满茅草的田埂上,我和张什么相遇了。更令我惊奇的是我们俩是一个小队,我过去咋不认识他,不过队里的人我不认识的多了。母亲说:什么张什么,就那个小鸡巴臭孩儿,叫囊巴子。
哦,囊巴子。那天他在学校一鸣惊人的时候,我根本没看清他长什么样,现在看清了,我的乖儿也,他真是一副囊巴样,黑瘦,丑陋,皮肤粗糙,额头不成比例地宽大,淌着脓鼻子,就像淌到我嘴里,我不停地吐唾沫,老觉吐不干净。但我真正发现并认识我的村庄和土地,囊巴子是我的学校和老师,书本和奶水,粮食和青菜,他让我成长,他教会了我许多土地的技能和乡村的游戏,培养了我一生的乡村情感,诗意而丰富。囊巴子扒开孙老庄子的土坷垃,让我看掩埋在下面的秘密。囊巴子把整个世界捧在手上,让我看万物生长的神奇。

现在是六七年的春天,河水清亮,山野明媚,村庄宁静,微风温柔,秧鸡儿有节奏地叫唤,鹅秧子像一团一团黄黄的光晕;蝴蝶身前身后飞,花枝招展,谈情说爱;种子拱土,燕子衔泥,喜鹊做窝,发情的狗在远处奔跑追逐,到处生机勃勃,一片欣欣向荣。囊巴子带着我走在青草和野花开满的田埂,像两个来路不明的乡村游侠,连绵的春雨刚停,到处都在流水,鱼们躺在水上,像睡美人,脚步声响,它们并不惊慌,保持着美人的姿势,待更近一些,它们身体一滑,顺着流水,就漂到下游去了。你可能诞生有捕获的想法,但不借助工具的辅助,也仅仅是个瞬间的想法而已。
就捕获而言,掏黄鳝算得上是乡村的一个技术活儿,为囊巴子最可称道叫绝的拿手好戏,并具有游戏的性质,其乐无穷。

民谚说“春钓捻,夏钓钩,四五月间打把抠”,是说在早春里,黄鳝需要用“捻子”钓的。所谓“捻子”就是用一根铁丝在头上弯一个小圆圈,穿上肥硕的蚯蚓,引诱黄鳝出洞。在早春里,黄鳝刚经过漫长的冬眠,它们很饿,出于本能,稍有食物诱惑,它们就饥不择食了,结果就会被捉。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啊。我从囊巴子的行为和教导中不断获得启发,饥饿其实只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它们这个时候要赶快吃到食物,加强营养,准备好身体,好进行春天的交配,它们需要赶在季节里,生出很多而且健康的子女。人真是太残忍了。问题是春天的黄鳝个大、新鲜、肥嫩,对人也充满引诱,双方不能就这个问题进行探讨,达成协议,那么双方只好玩智慧的游戏,譬如黄鳝的身体扭曲灵活,身上分泌大量粘液,很滑溜,让人不能轻易抓在手里。而人更有思想。这样就持续到了夏天,幸存的黄鳝们已经完成交配生育,子女们也都抚育成了一扎多长,走向人世。各种植物和生灵在夏天活跃繁衍,食物多了起来,它们没有了胃口;儿女成人了,它们无所事事,似乎也没有什么工作要做,也没有亲戚串门儿,也没有远方的友人需要记挂和拜望,也不关心世界风云和国家大事,什么抗美援朝,“三反”“五反”,整风运动,反右斗争,大跃进,人民公社,台湾反攻大陆,美帝国主义和平演变,苏联变修,五•一六通知,炮打司令部,一月风暴,都跟它们没啥关系了,只整天蜷缩在洞里颐养天年,懒得动弹。
其间,在养育儿女们的时候,它们可能出于多种考虑,更多的是为了安全,它们把家前后打开两道门,或者三道门,留有许多个洞口,它们显然有了警惕,也有了教训,它们不仅要防范人,也要防范其他凶险的动物的骚扰、偷袭和捕杀,一旦有所动静,它们会从任何一个洞口逃生。而人更有思想。因此到了夏天,我们就不再用捻子,而直接用尖利的铁钩了,瞬间不防,抓住它们的头皮。
至于“四五月间打把抠”,那时正是黄鳝们热恋交配忘乎所以的时候,它们会随便找个小洞,或者临时居所,就把爱人领家来,在里面做爱。你只需要用手指头朝洞里抠一把,就能逮住它们。而那时十分尴尬的是,它们都还光着身子,被抓了现行。不要脸,我说的不是黄鳝,是逮黄鳝的人。
这一切都是囊巴子教我的。囊巴子是个好老师,知识渊博,平易近人,方法得体,仿佛还有事先的备课和教程,然后循循善诱,由浅入深,由表及里,一次次现场示范给我瞧,并手把手让我亲自实践。


9


就捕捉黄鳝而言,务必要提到黄鳝笼子。“黄鳝笼子”不过是我们那里的叫法,我一直觉得这不是一个捕获类器物的名字,它应该有一个机巧的名字,包含了它的特性和人的智慧。尤其是在囊巴子家我亲眼看他现场给我做了一个黄鳝笼子之后。可惜它没有。其实乡村的很多用于劳动生产的工具、器物都没有,直接得让人觉得没一点意思,现在当然说是没一点儿文化。其实黄鳝笼子从想法的诞生到设计的实现,都充满了机巧、经验和智慧。首先它的材质是竹子,要有专业的篾匠来做一系列杀青、晾晒、剖析、打磨的处理,形成有韧性、耐腐蚀的篾子,然后才可用来编织。省略那些过程,我们来看结果,或者说我们来看现在就在囊巴子家我手上拿着的这一只黄鳝笼子。篾片浅黄,宽约一寸,交叉编织形成十字斜纹;笼子长约一尺,圆形,竹笋状,在小的那一头设计有一个口,把用火烧过的焦黄喷香的蚯蚓,放进笼子里做诱饵,然后用一个草塞子塞住;另一头稍微大些,尖利的竹篾在编制茬口时朝里弯曲,形成倒钩,黄鳝从外面能顺利地钻进去,但钻进去就出不来了。于是捕获者于头天晚上把笼子分布在水田或水塘里,次日一早取出,从一头把草塞子拔出,把钻在里面的黄鳝,可能还有白鳝、泥鳅和蛇,一起倒入木桶或者鱼篓。
捕获者站在一旁,眉开眼笑,那是一种胜利。当然,一般情况下,用黄鳝笼子的在乡村应该称作职业水产捕获者。就像囊巴子家,除了有很多黄鳝笼子,还有一捆一捆的钓钩,以及箍网、搂网、粘网、吊网、鳖叉、蚂虾推子、鱼篓、水裤、长筒胶鞋等等工具和装备,我发现,他家还有单舢板、双舢板和英武的鱼鹰,令我莫名激动了好几天。接下来我便对囊巴子死缠硬磨,非要他带我看一次鱼鹰捕鱼,囊巴子说:行!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但就是迟迟不兑现,吊我的胃口。他说带鱼鹰逮鱼,头一天你不能把它喂饱了,喂饱了它就不逮鱼了,你要饿它,——老师教的那个成语叫什么,饥肠辘辘,哦不对,饥不择食,对,饥不择食,你只有饿它,它才饥不择食,大鱼小鱼一起吃;还有,在它下到水里时,你得把它的脖子用绳子系住,否则它饿的抵不住,逮的鱼就叫它自己吃了。说完他自己笑了,用袖头子抹了抹脓鼻子。过了几天,囊巴子怏怏地来和我说,噎熊打家伙,逮不成了,家里的渔网舢板鱼鹰都叫大队来人收走了。后来我们知道了,那是“割资本主义尾巴”。
那天,囊巴子一屁股拍在地上,大叉着两腿,哭得惊天地泣鬼神,脓鼻子抹得满脸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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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鳝笼子收走了,囊巴子很快跟人家学会了一个新的手法,但那手法着实恶劣,甚或卑鄙,没有人性,我还是要说,人更有思想,这不是一个褒义。这个手法多半用在黄鳝们谈情说爱的月份,囊巴子用小树棍,或者在筷子上面拴上一截线绳,穿上蚯蚓,密集插满水田的四周。黄鳝们在吃蚯蚓的时候,连线绳一起吞进肚子里,在没有吐出的时候,囊巴子就打着手电巡查来了。由于那线是柔软的,一时很难吐出,慌乱挣扎中,便被当即拿下。这种方法较之过去种种,既简单,又极其有效,每天晚上都轻而易举收获很多。我害怕起来,忧心忡忡,就像老师说的那个天天害怕天塌了的家伙一样好笑,我担心要不几年,黄鳝就会灭绝。事实是,黄鳝真的差不多灭绝了,当然我说的是那些野生的,是现在,并非由于囊巴子的断子绝孙的“创新手法”,而是人所共知的土地大面积施用化肥、农药,以及带给整个乡村自然生态的污染和破坏。你别唏嘘感叹,也别心口绞痛,或者像一个书生忧思如焚,愤然疾呼。这不当紧的,有思想的人类总有办法,这不,现代科技催生的人工养殖诞生了,盛大的宴席上堆满山珍海味,新奇菜蔬,奇异果品,就像在那天豪华的饭局上囊巴子说的,什么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活的,死的,香的,臭的,长的,短的,尖的,圆的,只要你想吃,就能给你日弄来。但我们知道,那多半都是人工培育和养殖的,那是替代品,添加剂,人造肉,反自然,再加上转基因,地沟油,苏丹红,瘦肉精,三聚氰胺,甲醛,石蜡,激素,吃出了很多事端和祸端,于是在当下,食品安全与生命健康及至人类的未来等等,引来诸多的忧虑,置疑,论争,讨伐,群体事件,让人坐卧不安,感慨万千。那些存在于乡村生活的野生的黄鳝、甲鱼、长虫、金环蛇,及至野猪、黄羊、兔子、豹猫、鼬鼠、狼、黄鼠狼、苍珠、金龟子、螳螂、金牛、翠鸟、秧鸡、鹌鹑、燕子、斑鸠、知更鸟、白鹭、灰鹤、大雁、鹞鹰、乍膀郎子,说来,就像是我们丢失很久的一个近亲或家人,充满怀念。就连发达了的囊巴子,也梦寐以求,吵着要回张广庙吃腊菜干饭、腊肉炖黄鳝。
想得美,张广庙子怕也早不是少年时的腊菜、干饭、腊肉和黄鳝了。

养殖有罪,线绳太卑鄙,黄鳝笼子阴险,铁钩血腥狠毒,“打把抠”不道德,就强势的人和弱势的黄鳝的关系而言,我觉得用捻子尚显平等。回到六七年的那个春天,囊巴子带着我,去掏黄鳝,他并没带捻子,而是顺手折了一截柳条儿,翻开地边的一个土块,捏了一条肥硕的蚯蚓,穿在柳条上,弯曲过来,状如捻子。从南大塘坎下到秧田田埂上走,囊巴子低着头,有时弯下腰,把手探进水里摸摸,然后又站起来走,并不失望。他是有经验的。最后他认准了田埂边沿的一个小水洞,就停下了,用左手把柳条的捻子轻轻探进去,右手就用拇指和食指弹水,发出“嘭、嘭”小鼓的声音。我们屏住呼吸。等待。抑制着。呼之欲出。突然间的,惊天动地,那个捻子被咬住了,死死地咬住了,在往洞里拽,囊巴子用适度的力量与之角力,一进一退,进进退退,慢慢地就往外拉,我看见了紧咬不放的一条黄鳝的头了,内心惊喜万分,尚未恍过神来,囊巴子的右手的中指猛然一带,就扣住了黄鳝的脖子,往外一扯,一条黄鳝就出来了。
许多年后我还惊心动魄,觉得那就是一个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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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捕获黄鳝,我说用捻子尚显平等,是说二者之间终归有一个角力的过程。而黄鳝那时有多种选择,譬如思考,判断,或者放弃,你想想,这世界上只有设局、圈套、三十六计、鸿门宴、玄武门之变、马嵬坡、杯酒释兵权,就像我们常说的,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天上也不会掉馅饼。那么你非要不相信,最后被捉,那就怨不得人了。人更有思想,我这回说的,是一个褒义。
后来我跟着囊巴子,也半生不熟的,学会了掏鸟,钓鱼,捉鳖,钓黄鳝,掏乌龟,下夹子,捕捉兔子和黄鼠狼,甚至跟着他学会了凫水,扎猛子,崴藕,採菱角,打鸡头米,放牛,犁地,耙田,担稻捆子,扛笆斗,扬场,堆草垛,唱江淮小调和哥呀妹呀的大别山情歌,不过学前班的水平,因为这一切,真不是我们看到的那么简单,更不像囊巴子在我面前带有炫耀的表演。有一回我像囊巴子那样去钓一只黄鳝,前面的过程都和他一摸一样,不出意外,只是在用右手的中指扣住黄鳝脖子的最后一环,我失手了,那只黄鳝倒着身子一滑,没到了水里,不见了。我大为困惑。囊巴子欢喜不已,高兴得不得了,就像这正是他想要看到的结果,不出所料。囊巴子说,你真倒霉。说,这是一条最狡猾的黄鳝,它的洞很浅,它把身子弯曲在里面,头和尾巴都朝着洞口,稍一失手,它身子一搐溜,倒着就滑跑水里了。
那一次,我只能说,黄鳝更有思想。


12


大了,便慢慢知道了一些事物的什么对应,比照,黑白,阴阳,辩证,对立统一,参照物,说孙老庄子,孙老庄子在哪?你就要找到参照物,比如它的南边是张广庙乡政府;再南是刘集,我美男子的大姨舅就在那里,人生传奇而命运坎坷;还有黄勇,谁都知道那里是大地主蔡筱谷的庄园,不可一世,历经繁华,风云激荡;再南,就是英雄的大别山了。那么往北不远是杨井岗,中共固始县第一任县委书记蔡仲美和一批革命先驱,被蔡筱谷残忍杀害在那里;再北是泉河、安山,山上有个大山奶奶庙,大山奶奶是唐代“开漳圣王”陈元光的奶奶,而山下便是陈元光将军祠;往东是安徽霍邱马店子,有著名的中国四大地主庄园之一的“李北圩子”,坐卧在青色山峦间;李北圩子解放后有房产利用为一所中学,其中一间教室靠南窗子边坐着一位好看的女生,做了我的妻子;安山往西,就是固始县城了;固始为古潘国、蒋国、蓼国,东汉大司马李通封地,改称固始,有文化人附会其乃取“欲善其终,必固其始”之意;再北是蜿蜒的淮河,过了淮河,一望无际,是中州大平原……

流经固始我老家的为淮河的上游,即使后来我长大了,无数次探访过桐柏山它细细一脉的源头,及至大水泛滥的大息地、淮滨、三河尖、王家坝,波光浩渺的霍邱城西湖、城东湖,孙叔敖古老的水门塘和投资巨大的现代化的临淮岗治淮工程,我也想它可能就是千古以来自然流经形成的态势,不曾想它竟是上帝着意刻下的划痕,因为在我们的眼睛里,它不过一条普通河流的宽度,浅显而平缓,既无北方大河的汹涌澎湃,也无南方水系的烂漫恣肆,但令人称奇的是,就是这样一条河流,河南河北,竟如此形成两种温差,两种境地,南岸是丘陵,过河就是平原;南岸生为“橘”,过河即为“枳”;南岸栽种水稻,过河即为小麦。地理学的表述是,秦岭、淮河是标志性的中国南北地理分界线,我们恰处于亚热带与暖温带的过渡地带。淮河两岸,其自然条件、农业生产方式,风物、风貌以及人民的生活、居住、文化习俗,皆大不同。就说孙老庄子吧,它不像老北乡的临颍固厢,居住集中,房屋坚固,而是天然、散漫而自由,譬如我们家,母亲下放时在武场,还有一些人家相互比邻,后来就选中了一个小水圩子建房,就住我们一家;水圩子通到后面的水塘,水塘塘边住着的,记忆中至多三四户人家。
这样分散的居住,就给我带来了问题,直到文革期间,我都在孙老庄子生活成长了三四年了,还认识不了几个人。只从与囊巴子有了历史性的伟大相遇,便打开了视界,开通了蒙昧的心智,渐渐的,我不仅熟识了本村的孩子,还熟识了周边的许多孩子。南大塘有一块平阔的旱滩地,囊巴子把我们聚集在那里,一次又一次地放纵、撒野和狂欢,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享有的灿烂时光。
每每想起,记忆里都是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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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大塘平阔的旱滩地,天然一所孩子们的乐园和学校,我在那里学会了乡村的各种少年的游戏。

叨鸡:“叨鸡”是最有吊意思的了,那是乡间孩子们较量体力和耐力的一种经常性玩的游戏。先通过“打鸡头”挑人分帮,形成两大敌对阶级阵营。——打鸡头类似剪子布包锤,即大拇指管食指,食指管小拇指,小拇指管大拇指的轮回制约。帮分好了,双方人数对等,“叨鸡”开始,先各出一人,用手扳起一条腿来,曲起膝盖,用膝盖去进攻对方的膝盖;单条腿在地上不停地蹦,掌握平衡。那膝盖很像英姿勃勃的大公鸡的头,用膝盖去磕对方的膝盖,加上那不停地在蹦,就像两只公鸡叨架了。甭说,怪像的。斗败的,就有第二只“公鸡”上,直到分出胜负公母。当然也有狗日埯子大的“公鸡”,自己一个人一帮,与在场的所有“公鸡”叨,果然赢了,那真是乐乎得很,大可称得是“公鸡中的战斗机!”我不行,先是不会,就是会了,上去也叨不了几下,就败下阵来。在分帮时,除了囊巴子,谁都不要我。

打瓦:即找一块灰瓦,最好是一块整瓦,竖立在地上,或插进土里,或在后面用一块石块、砖块顶着;没有瓦,木板替代也可以。然后参与游戏的人退后到一定的距离,手里拿一瓦片,瞄准扔过去,打歪者败,击中者胜。败者学狗叫或驴叫或让人当马骑,并被除名,在一旁观看,胜者继续较量,直到最后一个人胜出。这时所有败者都要给胜者糖纸或烟盒,没有,就不带他玩了。这个游戏,我赢过多次,光彩照人,英雄盖世,囊巴子也眨巴着小眼睛,疑惑地看我,不信,觉得真是邪了门了。后来读偷来的书,从中发现这是一个古老的投掷游戏,和远古帝尧时代的“击壤”差不多,只是不记得是哪本书里记载的了。说,帝尧大德,天下太平,诸侯无争,民众和睦,尧微服私访,到了民间,途中遇见一群老人兴高采烈在一起聚而击壤,他们先是把壤,即一块木片放在地上,相距有三四十步,用手中另一块木片投掷它,投中者即为胜出。其实这和我们打瓦几乎一样,不一样的是他们玩得比我们文化,我们边打瓦,边骂娘;人家是边击壤,边唱歌:我太阳出来时去劳作,到了天黑我就回家休息;我凿井喝水,耕田吃饭,什么尧帝的大德和我有狗屁关系!当然这是我的译作,原作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据说,这首歌那天刚唱完,尧就无声离开了,一路上兴致锐减,耿耿于怀,郁闷不爽。其实老人唱得好啊,他唱出了那个时代百姓们世俗俭朴的生活,也唱出了那个时代子民们安逸平和的心境。并以朴实明了的语言,使二者融合无间。起于无作,兴于自然,感激而成,都无饰练,发言以当,应物便是,可谓浑然天成。尧却误解了,误解了老人最后那句歌词:尧帝的功德与我有什么关系!我想老人固然这么即兴唱来,不过直抒胸臆,绝无恶毒之心。你看,天下太平,百姓无事,德盛化钧,陶然自乐。老人兴之所至的率性和率真,恰恰是无意赞美了尧帝的盛世景象。这当是另一个话题

摔炮:我说的是摔泥巴炮。这泥巴是好泥巴,在南大塘的浅水里,黄橙橙的,新鲜,透亮,结实,散发着好闻的泥香,经过反复团活、揉搓,软硬适度,极其劲道,又有粘性,却不粘手,捏出什么物件儿,都不会变形,即使风干了,也不开裂,就像现在的雕塑展品。我们就是用这样的泥巴做“炮”。所谓“炮”,是用泥巴做成平底的碗状,并根据泥巴的质量,决定作出“小炮”还是“大炮”,然后一只手托着,起身使劲反扣“摔”在地上,空气猛然聚合,膨胀,“碗底”就会冲开大小的圆洞,泥巴炸飞,同时发出一声“炮”响!游戏的规则是,对方要用自己的泥巴把炸开的圆洞给填补上。这就需要我说的“好泥巴”,只有好泥巴,并反复揉搓及至到“熟泥”的程度,才会炸出大洞,炮声才会响亮惊人。否则,要么炸出许多小洞眼儿,要么软不邋遢,摔成一滩稀泥,成了“哑炮”,被众人哄笑,自己也丑死了。

除此,我记得囊巴子教会我的游戏,还有翻绳,跳绳,踢毽子,打弹弓,打弹子,打陀螺,滚铁环,甩纸炮,捉迷藏,滑冰,摸秋,下大神,走区字棋,老鹰捉小鸡,拔萝卜,扳手腕,撕三棱草测男女,等等。未必都在南大塘旱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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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年的夏天转眼到来,孙老庄子赤日炎炎,田野刮着热风,蒲草长出蒲棒,荷花开满池塘,母鸡掉毛,狗吐着舌头,猫打着呵欠,黑鱼带子,雏鸟试飞,水稻分蘖,稗子结穗,狗尾巴草在荒岗上摇曳,小虫子们夜夜笙歌唱诵日日欢欣鼓舞,但我们知道,祖国大地上,风还在刮,风很大,风很烈,即使在地球之最偏远的东大岗孙老庄子也不是世外,南大塘旱滩地并非避风的少年乐园,期间,风里不断传来惊人的消息,譬如我国第一颗氢弹爆炸成功,大麻子陈再道下台了,河造总夺权成功,固始县委书记王正刚“自杀”,地主老蔡被人反锁在屋里差点饿死,我母亲突然失踪,数天后又突然出现,并神奇地把留在老北乡工作的也被打成走资派的父亲带回到孙老庄子来……

这其中,地主老蔡被人反锁在屋里差点饿死,那是我和囊巴子亲手干的。
地主老蔡住在东大坎子卧龙岗上,原来有几户人家,与之和睦相处,后来都嫌老蔡成分不好,先后都搬走了。就像光棍一条可怜的老蔡被人抛弃了。老蔡显得更老了。严格说来老蔡也不是地主,他爹是,死于解放前夕,那时老蔡在外上学,是个读书人,文革前他家里还堆满了书,在时间里发酵,满屋都散发着一种特别的腐朽和沉香。我们经常到他家听他讲书上的故事,听他讲天上的故事,神仙的故事,妖魔鬼怪的故事,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故事,日月星辰的故事,大江大河的故事,神奇极了。大人不让去,我们就偷着去。有时把我们讲得好多天都伤心不已,为故事里的人物结局担心。他还背诵我们听不懂的诗词歌赋,摇头晃脑,像是喝醉了酒一样。老蔡文弱,干净,白面书生,一尘不染,老辈人曾喊他蔡先,蔡先是固始的叫法,就是蔡先生,先生是老师的意思,也是对有学问、有知识的人的尊称。固始叫人名字,也常常这样“省略”,譬如叫我陈峻峰,会叫陈峰;苏东坡,会叫苏坡;白居易,会叫白易;囊巴子,会叫囊巴,或者囊子。后来我在知道了“开漳圣王”陈元光的历史传奇故事后,得知固始方言竟是现今保存完好的“中原古音”,及至陈元光带领万千固始子弟开发闽南,与当地土著融合,形成了中国七大方言区之一的“闽南方言区”。陈元光说的固始话,即为“唐音”,固始人从闽南移居海外,就是我们所说的“唐人”。美国有一条街,叫“唐人街”。所以你不要老笑我,走哪都是一口固始话,不改。

从美国回来,说囊巴子。美国在地球的那一面,和孙老庄的人脚板对着脚板,囊巴子不知从哪里知道的,说美国夜晚,俺们是白天;美国白天,俺们这就是夜晚。现在就是夜晚,囊巴子来了,悄没声的,爬在俺家的窗户下,露出他的小脑袋,捂着嘴,摆着手,示意我不要出声,让我出来。我出来后,他就一把拽着我,一气跑到玉米棵里。我说干啥,他说你别管干啥,一会你跟着我,不要出声。我就跟着他,天还不是很黑,我们像两只偷鸡的黄鼠狼,他在前,我在后,在黑夜的田埂上流窜,到了东大坎子卧龙岗,囊巴子拉着我,迅疾躲在草丛里,朝老蔡家望。老蔡睡了,黑灯瞎火,老蔡的老屋黑嵬嵬的,阴森怕人。观察了一会儿,囊巴子让我在原地不动,等他,他一个人猫着身子,就溜到老蔡家去。他回来时,喘着气,惊心动魄。我问他去干什么了。囊巴子赖不啦叽地笑,说,玩呗。我觉得他一定干了坏事,恼了,问他究竟干了什么,囊巴子突然愤愤地说,狗日的,我给他锁屋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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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囊巴子干了这件坏事后,那几天我思想混杂,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蔡先生独居一处,孤身一人,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而凭着他那副文弱的身子,很难把门板挪开,我觉得,他会饿死在屋里,然后腐烂,发臭,生满蛆虫。我央求囊巴子,还是去把锁打开吧为好,囊巴子不同意,说你二楞啊,那叫飞蛾扑火,自投罗网。我说我自己去,他说不行,我们俩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飞不了你也跑不了我,是同一条战壕的革命战友。坚持到底,就是胜利。并威胁我,你要去了,我用小攮子捅死你!

我问母亲,好多人都说许婶是地主老蔡的老婆,囊巴子是他们的儿子,是不是?母亲严厉起来,说熊孩子,你听谁说的!我说他们还说解放后,许婶生下囊巴子,就不跟老蔡过了,囊巴子也叫他们给扔到雪地里,叫他爹张豁牙子捡去,是不是?母亲把饭碗往桌子上一窾,不准瞎说!再说,撕你嘴!我由此判断,这传言是真的了。怨不得囊巴子那么恨老蔡,想把他饿死在屋里。看来囊巴子也听到了人们的传言,并信以为真。
我想起来,批斗许婶之后那几天,囊巴子突然咬牙切齿,满脸仇恨,拿着砖头,见什么东西都砸。
当然,我们干的坏事终于暴露,囊巴子和我各自遭到了家人的一场暴打。我们浑身伤痛,坐在南大塘的塘埂上,对未来充满绝望。那天我们俩一句话没说,一直在塘埂上坐到了天黑,直到我母亲找来。母亲再不凶恶,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馍来,给囊巴子,摸了摸他的头,用小手巾揩了一下他的脓鼻子,还抱了抱他,说回吧,回吧,声音发颤,重重地叹息了一声,说俺们这国家是咋弄的哎,小孩子们也天天打呀、杀呀,也不知道你们啥时能回学校上学。

仿佛母亲的话还没落音,天就凉了,树叶黄了,颗粒归仓,大雁南飞,我们就回到学校,复课闹革命。囊巴子没去上学,我去找他,再去找他,找不到。他在孙老庄子彻底消失,无影无踪,就像从来就没有他一样。当我们重新相见的时候,已是四十多年以后,你知道的,就是在那天那个豪华的饭局上,他不再姓张,而是蔡总了。固然一口固始话听着有点流痞,但穿戴考究,风度翩翩,人模狗样的,着实不淌脓鼻子了。尤其他宽大的额头,当年看不成比例,额外突出,现在看,那就是为未来中国的一位总裁而准备的。反复想,一个孙老庄子的脓鼻邋遢的囊巴货能成功地做成总裁,必有优秀的潜质,方能出类拔萃,那么果然如当年的传言,他身上就流淌着地主老蔡浓烈的文化血脉,并包含有许婶的天生丽质。我无法问他,不好问,也无需问,这实在是我们的历史留给我们这一代人窘迫尴尬的问题。
仿佛玩笑,一如儿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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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那些年,我们在风里,刮来刮去,飘来飘去,大人孩子,都在儿戏、把戏、游戏,一场场巨大的游戏,被动的游戏,主动的游戏,谐谑的游戏,残忍的游戏,有趣的游戏,无聊的游戏,庄严的游戏,阴险的游戏,麻木的游戏,血腥的游戏,一个人的游戏,一群人的游戏,没有任何说头和规则的游戏;游戏别人,也被游戏,一会儿联合,一会儿分裂,一会儿是不共戴天的敌人,一会儿是一条战壕的战友,一会儿批斗别人,一会儿被人批斗,一会儿是座上宾,一会儿是阶下囚,一会儿你叨我,一会儿我叨你,一会儿是老鹰,一会儿是小鸡,一会儿是大灰狼,一会儿是小白兔,不过,即使是游戏,也不要玩大了,玩过火了,玩得砰圈带炸箍,就收不住兜了。祸国殃民,伤及无辜。人性之恶是深藏于巨大巢穴的毒蜂,一捅,就漫天飞舞,群氓一般,带来一场拼杀、血洗和浩劫。这是在说我和囊巴子把老蔡锁在屋里那件事情吗?好像不是,这似乎讲的是政治游戏了,政治游戏是大人们的游戏,包含了天下、格局、方略、权术、金钱、规则、智慧、警醒、野心、激情和梦想,好像也不好玩,就像书上说的,那些帝王将相,一代枭雄,开国元勋,大独裁者,万岁万岁万万岁,好多都把自己玩进去了。有的甚至被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遗臭万年。乖儿也,这都扯巴到哪儿去了,我们这些小泥巴孩儿,终究终不过是南大塘黄橙橙的黄泥巴,被无数双手团和、揉捏、搓弄,做成炮,摔在地上,炸飞,或者摔成一滩稀泥,然后重新揉搓,反复摔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泥巴还是泥巴,在游戏者的撒野和尽兴中,那些泥巴最后被扔弃在旱滩上,像受尽凌辱的弃儿,像被肢解的骨节和血肉,被风吹干,还原为尘土。就像孙老庄子的人们,东风西风,热风冷风,风大风小,风起风落,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祖祖辈辈,劳苦,贫穷,艰辛,渺小,风中飘忽着细微的叹息,炊烟里弥散着古老的乡愁。偶尔打开门扇,熹微初照,清风徐来,带来希望,很快又刮过去了,重归绝望。
于是想,囊巴子,是个另类。

哦,对了,我竟是忘了囊巴子当年还教会了我的一个游戏:圈蚂蚁。严格说来,也算不得游戏的,就是拿一个卫生球,在地上画一个圈,把一群蚂蚁——最有趣的是把一只蚂蚁圈在里面,然后就看着它在圈里转来转去。蚂蚁对卫生球的气味十分敏感,它刚爬到边缘的时候,闻到那气味,就退回来了,几乎四圈都转完了,也找不到一个出口,四处碰壁,晕头转向,这立即会使人联想到大风中迷失方向的人,或者黑夜里的梦游者。之于我,好笑但并不好玩,让我常常在半夜醒来,还在为圈里的蚂蚁愁肠百结,万般无奈。而且卫生球的气味非常难闻,粘在手上,身上,咋洗也洗不掉,现在我还经常下意思地闻闻我是手指,还有。
我想和囊巴子,不,蔡总,探讨一下,这究竟是咋回事。
2016年5月10日  南京
(注:文中部分人名和地名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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