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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老鳏夫的四个秘密(修改稿)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壹 吝啬的秘密
  
  我很倾向小的事物,看重细节与内心,就像我了解师傅老陈头一样,是从一个个小事情中进行的。
我二十多岁的时候,小酒店在密如罗网的街巷尾边,老樟树在它的侧墙边,黄浊的大江在它后边从拐个弯向东流;灰尘落在树叶上面,与街巷的颜色一样,芜杂灰暗,把老天衬得更蓝,使得飞起来鸽子像洁白的云。那些时候,无特殊的事情,每天在小酒店吃过晚饭后,老陈头会拽着我到小酒店外面的老樟树下跟人扯白。
  正是盛夏乘凉的时光,没有一点风,老樟树的枝叶一动不动,暑气蒸腾弥散着,被大个儿的蛾子冲撞着的蚊群嗡嗡地嘈杂着。老陈头在石墩上坐定,不管是老幼妇孺,没老没小的,亲热巴地跟人家说闹乐呵起来。很快,叽叽喳喳的人堆在他周围形成。赤亮的光膀子和衬衫的鲜艳交集,各种发型的黑脑袋扎在一起,站着,蹲着,倚在老树,坐地小酒店的台阶上。一包精白沙烟在老陈头手里出现,自顾自地叼上一根。似乎觉得不好意思,他向着大伙,弱弱地说一句,“猪婆”烟,你们都不会要的。
  不等别人反应,香烟旋即又躲进了自己的荷包。几个小子眼色一使,一起上前摁住了老陈头。在 “兔崽子,狗崽子”的叫骂声和一片哄然大笑中,那包烟到了小子们的手里。转眼,只剩下一个银光闪闪的空盒子。暮霭里,老老少少,会呷烟的不会呷烟的,嘻嘻哈哈地叼着老陈头的“猪婆烟”吞云吐雾。不到一会,把那棵老樟树弄得云遮雾绕,像天上的树。这些缺少分寸的疯疯巅巅,使他永远成不了长辈,接近了退休的年龄,市井中的人们从不会叫他老哥啊叔啊伯啊或嗲嗲,都叫老陈头。夸张、荒唐不经的声音,惹得围着他的人不时哈哈直笑,不过笑声里却隐藏着几分敬佩。敬佩,是因为老头儿口若悬河,机敏诙谐,张嘴就能出口一堆笑话,再通过变形和夸张,让人笑得肚子抽搐。我从没见过比老陈头更会讲笑话的人,尽管说话声嘶哑得跟破裂漏风一样,但他的职业病简直入了膏肓,貌似粗俗浅薄的言语,细听发现都埋伏着一种教化的双关和隐语。
  “老宝贝”老陈头的存在,老樟树下的天光容易过去,像小酒店老墙上的四脚蛇那样,敏捷地抓了一个甲虫,一下机警地藏身于一片黑影中。卡车从江边呼啸而过,卷起一片呛人的烟尘。烟尘散处,形同枯槁,貌似干姜般的老陈头摇晃着头,说,散场了,我要去陪周公啰!
  这时候,说不定一个街坊凑过来,给老陈头装一根“芙蓉王”,说,老陈头!我家明天某事办酒席,你一定要去捧个场哦!老陈头一律都是一样的动作一样的口气,好!好!好!你这烟我呷不惯,呷酒我一定到场。老陈头有一副好肠肚,街里街坊的,谁家有个大事设酒宴,都不会忘记老陈头,上席的位置肯定有他。老陈头不会白喝人家的酒,每次酒肉穿肠过后,肯定还要送上一份礼钱。过后,这个老头儿总是眯着眼睛,夸张地摆出一副肉疼的样子说,唉!又少了二百银子。我揶揄老陈头,说帮他把酒席都给挡了。他却是一本正经地说,别别!街坊们是把俺当亲戚在看。俺不能薄了警民的一片鱼水情。我继续糗他,哇噻!你看你的老模样好伟大哦!
  跟着这个不像师傅的师傅,没过多久,我不可抵挡地在与市井胶合在一起,得意地跟街坊叫嚷,笑骂,蹦窜,做一些离谱的事,恋上了一个女孩子。街坊整酒的席面有了我的坐位。那是生命中最饱满的时节,有许多令人难以忘怀的滋味,哪怕是悲伤。那次呷酒回来,老陈头一跛一颠地赶到我面前,打着酒嗝,腆着脸问我的制服还有没多的。不到两年,这位吝啬家的老头儿是第二次找我要制服。老实地说,眼前老鲧夫的身份加上走路微跛的老陈头,给我的形象很猥琐。他几千元钱一个月,却抽着八块钱一包的精白沙烟。一张嘴,满口牙齿像腊肉一样焦黄。他整天都是一身制服,很少看到过他穿便服。对我们来说制服的供应是足够的,而老陈头总是说制服不够穿。我说,哎!你晚上是着装睡觉吧?对我的鄙视,老陈头讪讪地一笑,用很深奥的口气说,唉!你不懂。尽管鄙视老陈头,我还是再次很“大方”地把自己的制服每一样匀了一套给他。
  尽管老陈头腿带残疾又是大烟枪,但浑身上下很干净,好像天天有人给他洗和换。抽烟的人怎么保持衣着整洁的?这不在我的经验之中。后来,我发现了他的秘密。说穿了很简单,就是他洗衣机多,勤洗衣服。一个鲧夫有两台洗衣机,所里的宿舍放一台,警务室放一台。他很“高尚”地说,我是残疾,本来穿制服就有损形象,如果不爱干净就更加有损形象。看着他的虚伪,我呛了一句,那你就买便服穿呗!一个月那么高的工资,攒钱买田地当地主?
  过了一段时间后,我不敢鄙视嘲讽老陈头了,也跟他一样经常肉痛。因为我的钱包常常布挨着布,街坊那么多人家那么多酒宴,这要送多少个二百元钱啊!

  贰 与女人的秘密
  
  我与老陈头一样都未婚。提起未婚这个词的时候忍不住哑然失笑。未婚男人吃饭的事是个大问题,跟着老陈头,这个问题就不是问题。警务室离派出所有一段路,回所里吃饭不方便,在他的霸道下,就餐基本上在那家小酒店里。买单人一直是老陈头,如果我争着要买单,这会他会挺大方地说,帮徒弟攒钱找对象。还好,每餐固定的一荤一素一汤就能解决我们的问题,花费不多。几次推让之后,我也习惯白吃他老人家的了。
  为什么老陈头偏偏要到这家小店吃饭呢?我想,这里面肯定有秘密。原本就对他好奇,正好借机询问。他每次对我的问题,只是眯着老眼,笑咪咪的,摆起一副无邪的相说,没有秘密,这里道静,这里便宜。对于他的话,我绝对不相信。尼采说,每一种深刻的性格都需要一个面具。从同事和街坊中,我听到很多关于老陈头的故事,最让街坊们津津乐道的事,是他的鳏夫身份与跟小酒店故事。我把众口不一的说法进行了梳理,得到了一个尘间的故事梗概:
  三十年前,住在街尾的莽汉,新婚不久酗酒将人重伤。片警小陈拘捕他时,莽汉几刀把小陈放倒在血泊中,然后逃走,到现在沓无音讯。小陈命大,人被医院抢救过来,左腿却因伤着神经跛了。
  本来,故事到这里,那小陈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高大上的英雄人物。如果不是后来的一些难以落实的事情,小陈肯定被会树立成英雄模范,还能提升成领导。事实上,单位正在整材料树立他,提拔他当副所长。命运无常,世事就是一滴水,脆弱得很,说没有就没有了,还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当人们的目光充满遗憾后,老陈头成了升不上去的片儿警,到老了还在市井跟百姓打交道。
  那个事情就是过了八九个月,逃犯的妻子临盆生子了。这个骇人的事件,像风一样刮遍街道。那小生命是谁播的种?整个街道上的人,小陈单位上的领导,全部都在分析推理。得出的结果是:小陈是作俑者。人们在私下都津津乐道着。
  那莽汉一逃了之,把新婚妻子孤零零地搁在了家里。那女人是娇滴滴的病秧子,三天两头躺在床上,有时连一口饭都难得到嘴。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坏人是被唾弃的对象,谁愿意和逃犯的老婆搭上关系?小陈是片警,不可能不管,那女人也自然而然地成了小陈帮助的对象。小陈跛着腿,带着女人到处求医,把女人的病治好了。接着又垫钱帮女人把房子改成小酒店,让女人的生活有了着落。试想,小陈这样的古道热肠,就是铁石心肠也会熔化,何况她还是初尝云雨丈夫就消失了的女人。
  但是没有任何人觉得这件事龌龊,没有蔑视小陈,都觉得那女人用身子报答小陈是天经地义的事。小陈变成了老陈头,女人变成了奶奶,一个终身未娶,一个未再嫁直到撒手离开人世。老陈头一直对这一家人不弃不离。老陈头与那女人的苟合,这个情节还不能证明?这个理由还不够充分么?时隔多年,人们更加觉得自己的推理绝了,简直媲美福尔摩斯。于是,这小店便有了一个含着淡淡忧伤的传说。这传说宛如墙脚的青苔,覆盖在街道的每一个潮湿的地方。
  一些不足道的事情,貌似偶然的巧合、意外和拐点,能让你依稀看到老陈头的复杂、矛盾、奇特的性格,不乏悲壮凄怆的遭遇,但又叫你感觉似是而非不知缘由。走进老陈头的宿舍之前,我有一种预感,觉得这里是走进老陈头秘密中的一个重要入口,觉得会窥到了一点什么。我送醉酒的老陈头进门之后,却没有想这位老鳏夫的宿舍实在有悖常理出乎意料。很简洁,有主题,有文化人的味道。不过主题有多个,书,烟头,酒瓶,桶装方便面,警服。它们很规矩地呆地属于自己的地方,丝毫不零乱地向我展露一个孤独的老单身汉的真实。只瞟一眼,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老陈头在这个空间并不孤独,除了他,还应该有一个谁。相对阔大的白色床单上,应该是软的,是柔的,老陈头闭眼似乎睡着了,身体的一半像陷入泥沼里。荒唐又在我年青的脑袋里跳跃:一对全裸男女叠睡动作时,那睡在底下的人这样陷在泥沼里,会不会喘不过气,会不会疲倦乏力。女人的裸体跟白床单相比,谁会更白呢?当疯狂化为烈火,当洁白被染成红色,那将会是一种怎样的结局呢?想着这些,我的心绪恍惚起来。
  我喜欢书,最容易落进我眼里的是书。躺在床头柜上的《浮士德》,毫无疑问落进了我的眼里。我拿起来,书页里的女人掉出来了,不是德国的玛甘泪,而是一个中国女人不同年龄的照片。我好奇地凑了过去,女人睁着一双大眼睛,在向你笑,是抚媚的笑,真实得如能迷死很多人的尤物。我知道了这女人是谁,是第六感觉起的作用。像进入了秋天的果林,我兴奋起来,我的疑惑会立马有结果。我转头看看老陈头,这位老鳏夫竟然没有醉,靠着床头板抽烟了。他在笑眯眯地看着我,哪有一丝呷醉的样子。这一刻,看到他的样子,我产生了啐他一口的冲动。老陈头开口了,是暖色调的声音,你能猜出她是谁,她说我穿制服很帅。
我的脑袋如短路般问了一句,我想要一个纯粹的结局:你与她?
  命运就在自己的手心里。你说呢?他笑眯眯地起床,郑重其事地打开了一瓶酒。酒的芬芳里,一会儿,我就迷幻坠落了。
  
  叁 与小酒店的秘密
  
  傍晚,雨濛濛。天地像被一张灰色的湿布包裹,像梦一样又远又近。我和老陈头在跟往日差不多的时间,出现在小店里。
  两层楼的小酒店是青砖黑瓦老屋。靠窗的桌,雕花暗红木栏高过桌面一点点,大致能把客人隔开。到处是气味,连日阴雨的原因,气味比往日跟浓。菜市场沤腐的烂菜味,公共厕所的尿骚味,和满地的桂花香味纠缠在一起,憋气中夹带着一股亲熟的味道。老陈头说,一天没有闻到小店的味儿,就像有一件事没有做。老陈头一进酒店,张着嘴,东闻闻西嗅嗅。他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刑警大队的警犬。
  雨水把嘈杂都吸收走了,留下一片黯淡的安静。太安静了,安静得似乎只有等待。年青店主索然无味地坐在吧台里玩手机游戏。小老板娘抱着幼小的儿子打盹。
  神龛在吧台上,供奉着一尊檀木雕刻的神像,暗棕色。神像的脚下是一个圆形陶瓷基座的电烛火。很奇怪,不是普通店家供奉的财神,而是腰间挂着酒葫芦,腋窝夹着拐杖的铁拐李。当初,第一眼看到神像时,立刻联想到老陈头,暗自笑了一阵,想问原由,想问又觉得冒失,心里只有一个自己猜想的结果。
  职业的习惯,我用福尔谋斯一样的眼光,打探着店堂,神经兮兮的。店堂有被抹擦后的干净气味,我很喜欢。楼梯上是空的,扶手和台阶干干净净,像永远没有下文的悬念,或者是对过去的某人某种事情的缅怀?空间的阴晦,提供的可能很丰富。年轻的脑袋在阴晦里活跃的是荒唐。我在构解我的故事,我的脑空间里,福尔谋斯是主角。福尔摩斯也许才是但丁,我通过福尔摩斯把过去了三十多年案情移到了现在的时空。像血渍的暗红色楼梯到挨着大江的暗红花格窗,凶手从古老的楼梯下来到窗口消失了。那已经久远的案情,还能在这里出现吗?我在想种种可能性。我已和小酒店融为一体,像一场无声的梦游,这时的我没有视觉,只有场景的移动。
  我的荒唐想象尚未完全展开,就看见了那个干瘪的老头。坐在临江窗口边,不惹眼,身边的坐凳上放着他的污渍破旧的大背包。我们的到来,让老头局促不安,努力把双脚往屁股后面缩,身体快速地挪移埋进墙边的黑暗中,又觉得下意识的动作不妥,立即挺起了腰。他分明是一只困兽,我一眼就能看出。只有那种很深的跌落,才可能使人对稍微的异动表现出如此的恐惧。雨珠穿越半开的窗户飞溅到老头的身上和菜碟里。他时而望望窗外,时而看看我们,脸上的沟纹挤在一起,一副哭相。啜一下酒怀,那眉眼的哭相更明显。那绝对是一副让你酸涩的苦相。
  酒店像一幅中国画,老旧又轻佻。小老板娘洗过澡不久,秀发湿漉漉的,很撩人。见我们进来,满脸都是笑容,起身过来迎接,一股黏腻的女人香钻进鼻子,立刻把我的心头熏香了。清晰听到雨打屋瓦的声音。雨打屋瓦的声音,雨落在水里的声音,这些声音与小老板娘的声音一样好听。她甜甜地叫着陈叔。街道上也只有她们夫妻俩叫老陈头为叔。
  老头的神色往下暗淡着,眼睛蒙了一层水光。水光播放着他的波动。
  老陈头显然也观察到了。先是不动声色地用含着笑意的视线,跟小老板娘打了一下招呼,然后把脸色变成了另外一副样子:眼珠突然凸出,很明显是睚眦欲裂,把两道精光射向了那老头,像一条警犬上下左右琢磨。那眼光俨然透出像武侠书上所说的杀气,咄咄逼人。他径直走到老头对面坐下,掏出一支烟用嘴叼着,点上火,缓缓地吸,又缓缓地吐出白雾。我感觉到,他在约束自己的情绪。缓了一阵,他又恢复到了常态,重又堆起笑去招呼小老板娘。小老板娘的声音悦耳又乖巧,说,雨下个不停,也就只有您会来。
  老陈头要了回头鱼火锅。兼着厨师的职务店主放下手机,进了厨房。厨房里有了热闹的切菜声音,接着有了亲切的爆葱花香味。
  老头向前探了探,向着窗外很久。其实他什么也没看,只是对着窗外。窗外一片灰黑。他投在玻璃的影子,是变形的,斜斜的。嘴唇动了一下,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说,端起冷酒抿了一口。
小老板娘端来了了烫酒和回头鱼火锅。锅里油汤亮晶晶的,大块大块的鱼肉冒着热腾腾的香气。老头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老陈头把酒杯斟满,端起啜一口,闭上眼睛半晌后,缓缓地说,醇酒待归客,对面老哥一起喝杯热酒,暖暖身子吧。
  老头犹豫了一下,抹了一把脸端起了酒盅。酒是通行的语言,一盅酒下肚,老头的心里热乎起来。老头露出筋皮力尽备受折磨的样子,叹着气说,心里潮潮的难受。老陈头满眼怜悯地说,我看你好像心事重重。老头默然半晌,喉咙发涩地感慨,这里变化真大啊!我认不出来了。
  老板娘打开了音响。二胡在急雨敲窗的夜里,叙说秋天这样温润,又是这样酸楚,这样醉意弥散。超低音在店堂回荡,贴着人,有着隐隐约约的质感,像亲人的怀抱。这是一种熟旧的氛围。一个罪人。漂来漂去三十年,苦啊!求神拜佛都没有法子解脱。似乎在万劫不复的痛苦中挣扎,老头声调因激动而颤抖。他口齿不清,这些话像是从他颤动的双唇间抖落出来的。
  不用脑袋想,就知道这个老头是谁了。这是第一次跟通缉逃犯面对面地在一起。多么令人激动的夜晚,有这样一个逃跑供我抓,我的血液流速加快,用眼睛告诉老陈头,我要动手抓人。老陈头用那只没瘸的脚踩着我的脚,压制着我。我眼里只剩下逃犯、老陈头了,我时时想动,老陈头的脚死死地踩着我,熬人的夜,急死人。他不急不躁,用一脸怜悯地对老头说,那滋味确实不好受。
  我用眼神作无声的抗议,可是无声的抗议是无用的。我的心胸被情绪笼罩,立功的梦想被老陈头分隔,感到巨大的紧张、压抑,甚至愤怒。窗子上的玻璃被风和雨撞得嘭嘭作响,像金戈铁马声。我用无声的声音吼着,撞吧!撞个天昏地暗。它们的劲儿越来越大,玻璃还真有被撞开的迹象。事情混乱。我自酌自饮。一盅接一盅。
  店家男孩站在柜台上手舞足蹈,咿呀呀地唱着儿歌,奶声奶气,像模像样地扭着胯,扭着小屁股。他在白墙上的影子,像欢悦的小鸟。老头长叹气说,要不是走错一步,我也可能在家逗孙子。
  老头极力把真实的自己从身体拽出来,要向我们暴露。熬人的夜,我没有听一个逃犯喋喋不休的义务,必须尽快结束那漫无边际的无聊语言。老陈头踩我的脚力就是不减少一点儿。老头收到了我的敌意。我看到他在颤抖,我的手也在颤抖,我压制着自己。老头抬起头望着我,眼底浑浊,毫无保留地向我敞开了。我完全看清了那双杂草丛生的老眼,上面刻画着复杂的神情,有天涯的悲凉,有深深的惊恐,有深深的绝望,还有向着我的深深祈求。有时人类的眼神比什么都能撼动人。法乏善可陈,它的枝头今天却苍白了,我几乎整个地被天性俘获,我无力了。人类有很多办法控制罪犯,就是没有办法控制情感的倾斜。我掂量着跳出漩涡,没想到老头朝向我,伸出双手说,不为难小哥,不放心的话就铐上吧!
  他转过头对老陈头说,小陈!你是好心的菩萨。你能渡我吗!我老啦!眼泪鼻涕一起流下来。老陈头点头,给了他一个地址,然后把一盅酒倒到嘴里,等酒滑下喉咙,才笑眯眯地叫店主夫妻,你们的父亲回来了,还不敬酒!
  这回,老陈头真的醉了。一盅接一盅地把自己给灌醉了。他说要回家,跌跌撞撞。“嘭”的一声,他倒下了,接下来是椅子。椅子坐到了他身上。架起他的那一刹那,我看到了他是清醒的,我看到他血红眼睑中深黑的部分在看着什么,我无法描述。为什么?他的灵魂难道嵌入了另一种存在?是风或是雨,把一切都吹起来,又洒落,一切都似尘埃。呜呜地哭了好久,又笑了好久,然后又哭又笑。这种状况前所未有。有点像戏剧落幕,先是灯光大开,然后缓缓熄灭,一片嘈杂。
  他要我送他回家。可他的家在哪里?我为难起来。他在世上混了五十多个年头,还没有混到一块法定的私人居住空间。不,好像栖身的地方有两个,一个是属于单位的宿舍,还一个是天天陪着他的警务室。
  这时,我开始想到了家的意义。

  肆 神话的秘密
  
  老陈头死了。醉死在老樟树下。
  老陈头脸膛上凸着一个红红的酒糟鼻,一看就是酒鬼。老陈头在工作日克制自己不呷酒,但没有特殊的事情,星期五晚上会在小店后门的江边摆桌子,呷北京二锅头。那酒很烈,他很喜欢。
  老陈头不能独个享受,往往呷着呷着,由一个人变成了满满的一桌人。都是些不请自来的家伙,呷酒不买单,都是吃白食的。每回开头,老陈头都是用一副好心的口气,劝大伙少喝一点。其实他是在盘算这顿酒,得花多少钱。没有人听他的话,继续你一盅来我他一盅去。呷着呷着,声音都飘起来了,空气中都掺了酒气。老陈头一定会忘记肉痛,拍着桌子骂呷酒撒赖的人,老子是挨过刀子的,怕你个屌。不呷?老子捏碎你的蛋。
  夜越来越深了,江面雾已越来越大了,酒的香气还在弥漫,呷酒人的身子全都湿了,一个接一个地操起家伙对着大江撒尿。他呷醉倒无所谓,一个人倒下全家就都睡了,而那些有家室的男人就不好办了,常常被老婆扯着耳朵像牵狗一样回家。还有女人跑到所里告状,那老酒鬼又把我家挨刀杀的灌醉了,引起了家庭矛盾,你们管不管?
  冤大头老陈头,每次挨所长的雷声大雨点小的批评后,笑眯眯地说,也是的哦!不花钱白呷我的酒,还告状。以后坚决不要他呷我的酒了,节约几个酒钱。可是到了下次,老陈头的冤大头照当不误,谁让人家街坊邻居看得起他呢。
  老陈头退休后,更是无节制。整天歪歪倒倒地提着酒瓶子,把酒当茶当饭。表情呆滞,就像做梦,一边呷酒一边对着虚空念念叨叨。当你就伸长了去耳朵听,却没有声音发出来。大前年,我跑老远的路去看他,他伛偻着身子在老樟树下,醉眼矇眬看着我,身子一抖仿佛是一根在风中晃动的苍老虬枝,瞪了瞪眼,声音透着酒气地说,哎!请我喝酒来了?说的话比酒更醉人。他喊店主在老樟树下摆上桌子,上了一个回头鱼火锅。
  我与他面对面坐着,老陈头已经明显的衰颓,成了简单的空旷的僵硬的几何图案,就像老樟树。我们抿着酒,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聊的内容无非是我的工作和家庭,他的生活和身体,其实内容都是一些废话。心是散浮着气息的,即使不说话,彼此的心思可以隐隐嗅到。要离别之前,我们不说话了,只静静地看着老树发呆。时间风化世事,老树的色彩褪了,水分少了,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像漫不经心地存在没精打采地过日子。风将老树摇来晃去嘎嘎作响,听上去有隐隐约约的痛苦,我的鼻子酸酸的,想哭,真的想哭。老陈头突然丢出一句:你看到我的次数不会多了。
  我心酸地横了他一眼说,好好的,你瞎说什么呀?老陈头一副乐天安命的豁达神情,笑眯眯地看着我说:生与死,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概念。尘世之事了犹未了,菩提本无树,该走了。提早给你打声招呼……
  老陈头的话真的是谶言。过后不久的一个晚上,他在老樟树下永远地睡着了。那天城市还没完全醒来,前去老樟树下晨练的人,远远地看一种类似雾一样的东西从老樟树下升起。一对硕大的蝴蝶在树冠上翩翩舞蹈,它们的舞蹈是欢快的,动人的。渐渐的,晨练人看到了事物的轮廓,是静止不动的轮廓,老陈头抱着酒瓶,倚靠老树,把自己盘成佛的趺坐姿势,像一种极限的抵达。雾气像乳纱缠绕着他,身后绯云漫卷,朝霞满天。逆光里,他成了一个透视感极强的剪影,像一尊永恒的雕塑,更像一尊坐禅的佛,融在天地之中。
  整个街道上的人怎么也不肯把他的灵堂设在殡仪馆,而是把一条街道都变成了他的灵堂,一条街上的居民都成了他的亲属。街坊们把老陈头的葬礼操办成一场浩大的盛宴。看着哭哭啼啼的人们,悲戚地送他上路时,我想老陈头一定不寂寞的,像栖歇在老樟树上的鸟一样不寂寞,他的悲与喜深深地渗入了街道,给街道添上了一个真人版的神话。制造神话的应该是上帝,我们找不到上帝,便把自己当成上帝来制造神话。老陈头死了很久,空气里似乎还有他残留的咳嗽声。街坊们谈论他的时间,跟男人们谈论女人的时间一样多。街坊们把街道上发生的一些事情与他挂上钩,直到把他捧上神龛。
  去年,我来凭吊老陈头。说起来奇怪,看到那老樟树像老返童,更茂盛更有生机了。老樟树下多了一个神龛,居住在里面的神是铁拐李。
  终于,老陈头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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