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书:抄个书故事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我是一个私生子,就像一枚意外受粉结出的果子。
果子可以没有爸爸,不管是桃子、杏子,李子、梨子,爸爸只需完成作为自然界要求它的雄性任务,就不管了,还长在原来的地方,无需搬去和老婆、孩子生活在一棵树上,但人不行,就像我爸爸,你咋能和妈妈俩人私下里相恋,欢爱,私下里交媾,受孕,生产;私下里生产,那孩子,就是私生子。
私生子,人们看你时,就像是惊异地看见桃树上结了一只木瓜。
至于我,已经是私生子了,那我,只能把它作为事实接受下来,就像是不可抗拒的命运一样,接受下来。这样,在我的生命中,关于我爸的那一部分都是一片空白;甚至在我生活的空间里,也没有半点爸爸存在过的证据,包括照片、纸屑、笔迹、器具、衣物,以及他的名字也没有。这个浑男人,偷食了我妈妈鲜美的果子之后,逃跑哪儿去了呢?这是我妈惟一避而不谈的事,不管哪个时候提起来,她都不松口。“他早死啦。”妈妈说,“在你出生前就死啦。”——哦,爸爸死了,怎么会是这样,不仅如此,在我11岁,或者12岁的时候,我妈妈也死了,她是被一辆因大雪而打滑的公交车给撞死的。
妈妈被安葬在西坪公墓,埋在她父母亲的身边。而我在丧礼一过,就搬去和舅舅住在一起。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因为舅舅不单是这世上我最爱的人,也是我惟一的亲人,是我和自己以外的世界间的沟通和联系,除了他,我举目无亲。
舅舅四十来岁,是个单身汉,人瘦瘦长长的,有一个鹰钩鼻,是一位竖笛演奏家,且遗传了他们那个家族的许多特性,譬如有着漫不经心、爱做白日梦的倾向,再就是突如其来的糊涂行为以及无止尽的迟钝懒散。等等。因此对待我,他一番思考权衡,觉得无论如何来担当起一个父亲的角色,远非自己能力所及,所以就没把我当孩子看,这使得我们很快做了好朋友。这种关系构成和谐,让我们俩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竟是合力发明出了一种“创造国家”的游戏。
这是一个颠覆自然法则的虚构世界,我们重新画出这个世界的地图,创造并命名这世界诸多不存在的国家,比方说有“散光国”、“独眼国”,一定也有“小人国”、“女儿国”。我们创造出这种游戏,太有意思,也太有意味了,想到现实世界为我俩制造的困境,我们这样老想着远离这世界,也不无道理。我们希望生活在我们创造的国家;想象中在我们创造的国家里,命运就改变了,身份也改变了。
其间,也并非这么单纯,家里还是发生了很多事。浑浑噩噩也就过来了,直到我18岁,在纽约上了大学。现在回想起来,我和舅舅不知是咋应付过来的,一切都是奇迹。
更大的奇迹是,舅舅花了三十年的时间,慢慢的,一日日的,竟是搜罗积攒有一千多本书籍。在我要进大学时,他一冲动,非要我收下那些书,只当作是我离开家的礼物。我拼命拒绝,但多愁善感又慷慨大方的舅舅不愿意,都有些恼了。“我没钱好给你,”舅舅对我劝说,“也没啥好指点你,把书收下,让我高兴吧。”在当时,以及那种情境下,面对我满脸诚恳的舅舅,我就把那些书收下了,但之后的很长时间里,我没动那些书,连装书的纸箱子我都没拆开过。我的本意是打算看在什么合适的时候,把这些书我再原封不动地退还给舅舅,因此,我没动那些书,我不想让这些书有一点闪失。
哥伦比亚是大一外地生的都规定住校,但大一学年一结束,我马上搬到了西112街的公寓去住了。公寓没配备附属家具,这时那些装书的纸箱子就派上了用场,它们统统都成了我“假想的家具”。这有些像在玩拼图游戏,譬如我先把纸箱分组,然后排列,相叠,反复调整,再调整,到后来,家具的样子就呈现出来了——其中的16个箱子充当床脚,支撑起上面的床垫;另12个箱子砌成桌子,其余的7个则变成椅子,还有两两一组的床头柜,以此类推。不过作为“家具”,整体色彩委实太过单调了,满屋子都是灰扑扑的浅棕色,但一想到这些都是来自我想象力的创意,心里还是忍不住得意洋洋。当然在外人眼里,尤其是第一次到我公寓来,看到我的这些摆设,总是觉得怪异,困惑丛生,不能理解。我便和他们说,你想想看吧,在床上,连做梦都是枕在19世纪美国文学上的满足感;坐在餐桌前,垫在食物底下的可是整个文艺复兴时期的精华荟萃,又是何等的愉悦!——不过说实话,我连那些箱子都没拆开过,那些箱子里装的是哪些书,我根本就不知道。我说的都是假话,最多不过是在瞎编故事,煞有介事的;我当时是编故事的高手,同时我特别喜欢编的这些话在讲出时的语调声响,这使得即使是假话,由于激情铿锵,我也没觉得是在说假话。
需要解释一下,当初母亲被车撞死时,公交处提出的和解方案非常丰厚。舅舅算过这笔赔偿款,基本能够应付我大学四年的花费,而且还会有多余的一些钱让我过过校外的所谓的“现实生活”。但接二连三的事情发生了:舅舅结婚,离婚,他的“月光心情”乐团解散,重组“月球人”,去世界各地巡回演出……然而就是在巡回演出期间,时运不济,厄运连连,他们遭到毁约背信、汽车爆胎、萨克斯风手的鼻子惨遭醉汉重击,乐队成员终于分道扬镳。可怜舅舅就住在爱达荷州的博伊西,找了份兼差,挨家挨户推销百科全书。最后,舅舅在给我的信中写道:“竖笛在当铺里,银行存款零,博伊西人对百科全书压根没兴趣。
我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迅速给舅舅汇钱,电报催他快快回纽约。
几天后,舅舅回复说感谢我的邀请,说在周末前就打好包,然后马上搭公交离开那里。按我算计,这样最晚也就是礼拜三,舅舅就能回来,但礼拜三来了,又过去了,舅舅没有出现,再拍电报去,舅舅音信全无。于是发生不幸的可能性一下扩大到无限。我的内心骤然充满惶恐和不安,无奈联系到警方,回报:舅舅在北12街的寓所被人发现气绝身亡,根据验尸官的初步报告,死因可能是心脏病。警官对我说:“运气不好,孩子,很遗憾。”
舅舅最后被运回,安葬在我妈妈身边。
舅舅突如其来的不幸去世之于我,与巨大悲伤一起到来的是,我的经济状况正在恶化。这是最为迫切而现实的问题。舅舅去世后的那几天凄惨的日子里,一下就花掉了几千块,本来可以供我念完大学的预算规划早就被粉碎。依照目前的花钱速度,大致算来,如果再没有任何办法弥补亏空,我铁定无法挨到最后,届时,月亮将遮蔽太阳,我将消失,我会身无分文,我会变成徒有血肉却一文不名的废物。
我就是这个时候开始来阅读维克托舅舅的那些书的。
还是在舅舅的葬礼过后的两个礼拜,我随意捡出一箱,小心翼翼地用刀子划开胶带,然后读起里头的书,每一本书。这样,也就是说,只有打开来,我才知道了,那原是一箱奇怪的混合物,那些书以及摆放没有清楚的顺序,更没有任何明显的意图。那些书,有小说、剧本、历史书和旅游书、西洋棋指南、侦探故事、科幻小说以及哲学作品等等,一堆混乱的印刷品。但这对我没有差别。我把每本书从头读到尾,拒绝给予任何评价。对我来说,作为书籍,每本书都平等,每个句子都是由数目正确恰当的单字所组成,每个单字都在正确恰当的位置上。我选择用这种方式来哀悼舅舅。一箱接一箱,我会打开每个箱子;一本接一本,我会读完每本书。这是我为自己定下的任务,我会咬紧牙关,坚持到底。
这样读下来,发现其他纸箱里的书也一样杂乱,没有顺序,没有意图,整箱都是水平参差不齐的大杂烩:昙花一现的作品散布在经典著作之间,破旧的平装书夹杂在精装书中,劣质文学作品跟约翰•邓恩、托尔斯泰的大作穿插一起。于是猜测,舅舅既没对书做索引和分类,也从未系统化地整理过他的书。平时可能就是每买一本,就直接上架放在前次买的那本书旁边,然后再买了书,翻阅完毕,接着往上放。经年累月下来,藏书形成行列,不断增长,往前延伸,书架一排排的渐渐填满。我突然想到,这不正好也是这些书装进箱子里的次序。要是其中果然没有任何差错,也确实没有任何人接触,那么,这个时间表应该是完好无错的,原来的顺序就这样被完整地保存下来。
也许这对于书本身以及阅读没有意义,但这种安排对于我来说太理想了。
哦,我每打开一个纸箱,我就进入了舅舅生命的一个片段,一段确切存在的时日或几个星期,或几个月,它让我深深感觉自己也进驻了舅舅曾进驻的心灵空间——阅读同样的文字,活在同样的故事里,更或许怀抱了同样的想法——这让我觉得安慰。就像是在久远以前追随某个探险家,复制着他探索处女地的步履,和太阳一起西进,追逐光亮,直到熄灭。
纸箱上没写数字,没有标明顺序号,也没贴任何标签,因此我在拆开其中的一个箱子时,我完全无法得知我会进入舅舅的哪个阶段、哪个时空。如果把这种阅读比作旅途的话,那么整个旅途便是由断断续续的短程旅行所构成。正看的这一箱代表的是这一次短程的旅行,谁知再拆开的那一箱是哪一段路程,如果恰好是接续了上一次的旅程,那也是碰巧了。即使几率中有这样的碰巧,我也不会知道。反正我就是这样跳来跳去,一会儿去了前面,一会儿返回头,一会儿是结尾,一会儿又回到开始,我不介意,我也不探究,我也不知道;反正,只要把书读完,最后所有即使跳过去的空白,都会被填满,所有路线都会经过。
很多书我以前读过,有一些就是舅舅曾大声念给我听的,譬如《鲁滨逊漂流记》《化身博士》《隐形人》,等等。就像那些路我已经走过,但我没让那些经验阻碍旅程。我用同等的热情在每本书里破浪前进,把旧书当成新书一样贪婪阅读,就像在曾到过的地方依然兴致勃勃欣赏那里的风景。看完的书堆在卧室各角落,你可以想见那种情景,而当那些书像塔一样在摞高后将要出现崩塌的迹象时,我就用购物袋装满那些书籍,等下次顺道带出去卖掉。
在百老汇街上,也就是在我们学校的正对面,是钱德勒书店,怎么形容呢,那就像是个空间局促、满布灰尘的老鼠洞。而老鼠洞经营旧书买卖,生意兴隆。我就是这样,从1967年的夏天到1969年的夏天,我先后去了十几次,把曾经一度拒绝而继承下来的舅舅的遗产给慢慢耗光。就我的实际处境而言,利用已经拥有的东西,是我容许自己去做的一种行为。没有办法,而这种行为延及到和舅舅的生前所有物分开,着实让我心痛,但我总是安慰自己,我觉得舅舅那么好的人,不会反对我的这种处理方式。我读这些书,有点像是在清偿欠下他的情,而如今我手头拮据,我只能进行阅读的下一个步骤,把书换成现金。别的,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可惜的是,这些书没卖多少钱,我赚得不多。钱德勒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长期经营旧书,接触过此类的各色人等,这让他很会砍价。他对书的理解跟我完全不同,所以在他面前我根本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书对我来说不是装载文字的容器,而是文字本身,书的价值取决于它的精神质量,而不是物质状况。这很简单,譬如有折角的荷马比完整无缺的维吉尔肯定要有价值,三册一套的笛卡尔就低于单册的帕斯卡尔。这没什么好说的,这些对我来说最基本的差别,对钱德勒来说根本就不存在,仿佛对牛弹琴。在他眼里书不过是个东西,是属于物质世界中的某个东西,所以就书本身而言,他和一个鞋盒、一个浴室水塞或一个咖啡壶没什么两样。
那么我们就来看看这个钱德勒是怎么来做买卖的。
每次当我把舅舅“图书馆”的一部分带到他的店里去,钱德勒这个老头子就开始进行例行性的工作:不屑地拨弄书本,挑剔地检视书背,翻查污渍瑕疵,永远让对方觉得好像自己拿来的是一堆废物。这带有表演的一招,人人皆知,心知肚明,但屡试不爽。他就是借由贬低货物的品质,来给你开出最低的价格。除此,数十年的老经验,让他的表演拿捏得恰到好处,其演出的剧目包括了喃喃自语,顾左右而言他,脸部抽搐,舔唇砸舌及悲伤摇头。整出戏的设计要达到的效果,就是让我感到自我判断,包括对书的判断全都不切实际,以至先让我对自己厚着脸皮把书带给他的行为觉得丢脸。言下之意是,什么?你是在跟我说你要用这些玩意儿来换钱?什么?你竟敢指望我这个帮你处理垃圾的清洁工反过来给你钱?
我知道这都是生意策略,是商人伎俩,固然蹩脚;我也知道自己被骗,却懒得去计较。能怎样呢?又能做什么?在交易关系里,钱德勒站在强势的位置,没什么能改变这个事实;我总是急着要把书卖掉,而他却总是无所谓。要自己假装不想卖也没什么好处,因为这样一来书就卖不掉了,而卖不掉的下场比被骗还糟。譬如那么多的书放哪,怎么再拖回去,拖回去又怎么处理。不过我很快获得了一些经验,我发现一次不要超过12本,最多也不要超过15本,量少的时候卖的比较好,每册书的平均价格会略高一些。但书卖得越少,那我就得经常回去拉书;我也知道自己尽量少去,你去的越多,就像每次书拉去的越多,就越卖不上价钱,你就越处于劣势。
总之,无论怎么做,钱德勒都是赢家。买家没有卖家精,到了他那里,成了卖家没有买家精了。几个月过去了,钱德勒这个老谋深算的老头儿,你看他,都不想花力气和我说话了,他甚至从没给我打过招呼,从没咧嘴笑过,从没跟我握过手,从来都是面无表情,那是生意和金钱的冷酷!
罢了,不说他了。现在的情形是,我把书卖掉的同时,住处自然也随着变了。每打开一个纸箱,就毁掉一件家具,不可避免。床铺给拆了,椅子渐渐变小然后消失,书桌缩减成一块空间。人生化整为零,而那是我能确实看见的东西,明显的、迅速生长的空虚。每次探索舅舅的过去,就会在现实世界中产生一项物质结果、一个具体的影响。因此,后果就在眼前,毫无后退之路。
很多箱子还在,很多箱子已消失,这房间是衡量自身状况的工厂,一架机器,那么还有多少的我留在这里,还有多少的舅舅不复存在。我既是加害者也是目击者,在这单人剧院里,我既是演员也是观众。我能注视着自己解体的过程,当然还有舅舅解体的过程;我能看见自己一点一点地消失,当然还有舅舅一点一点地消失……
哦,舅舅,舅舅就是舅舅;我是谁?我是保罗•奥斯特,或者马可•佛格。可以肯定,我不是平子1954。至于其他,你就不要再问了。
2012年2月11日 信阳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