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心人手札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我有自闭症。
大家也都知道我有自闭症。这种自闭是间歇性的,每年从立夏开始,整个夏季,我就变得自闭起来。
他们说,我自闭的时候,听不到外界任何声音,总是戴着一个耳机,仿佛在听歌,一个人沿着河堤慢慢地走啊走啊,若是中途有人叫我,打断我的行走,就会折回原路重新走一遍。如果打断十次,就会折返重走十遍老路,就好像一个和妈妈赌气的孩子,因为妈妈不抱我,我就呆在原地不肯动。若是被妈妈强行拽着走,依旧要赌气回到原来的地方不肯动一样。
整个夏季,我都没有把自家门前那条河堤走完,因为总是被亲人、熟人、所有认识我的人打断。他们其实不知道,我沿着那条河堤可以看见许多东西,可以听到许多声音,比如我的眼睛可以看清楚河里许多浮游之物,它们以极其细微的声音细细交谈。
我只想认真地倾听它们究竟说了些什么又在做什么,那些以自以为是的大人们总是打断我,他们认为我不正常。尤其当他们取下我耳机的时候,发现耳机里并没有任何音乐,只是一片空濛的声音时,他们感到恐惧不安。人类总是拒绝不同于自己的人,并且视为异类,给自己制造莫名其妙的恐慌。
我搞不懂为何到了夏季,大家都躲到阴屋吹空调,即便没有空调也要吹风扇。
那些人永远无法明白,赤脚踩在河堤卵石上,脚板的皮肤与滚烫的卵石亲密接触,我会感觉涌泉处有股热流往上窜,这股热流迅速地扩散到你的四肢百骸,我就能听到血液在血管里自由的歌唱。他们永远无法感受到,头顶白花花的太阳晒在我的百汇上,扑头扑脑的热能就这么吸收了,我的人瞬间变得如同一株植物一样简单纯粹,热能在我的身体里炸开花,打通了我的排毒缺口,那些淤积在身体里的毒素从四肢百骸涌出来,变成汗水,从毛细孔里排放出来。那些蜿蜒在背上,脸上的,头上的汗水,就是毒水!我曾看见那些汗水挥发在空气里,杀死微尘中许多浮游生物。我只想变成阳光下一株会动的植物,我只想好好的晒晒太阳,这样,都被打断。
现在的太阳越来越少了,不是太阳越来越少了,而是愿意晒太阳的人越来越少了。他们都集体受了蛊惑与魔咒,躲到黑暗阴凉的屋子里去了。
能和我一起分享阳光的人,只有河堤上那几棵老柳树,它们才是我的知音。
我很奇怪,为什么人们总是痴迷花朵的美丽?从小大到,我就对每一片叶子感兴趣,每一片叶子的脉冲和我的脉冲几乎是一致的。那些俗艳的花朵连呼吸都要叶子来供给,那些俗艳的花朵自己都不晓得如何打开内心吸收阳光雨露与泥土养分。可是人们总是喜欢花朵,没有人愿意倾听一片叶子是如何唱歌、如何谈笑、如何呼吸的。
我靠近老柳树,它就用枝叶和我打招呼:朋友,你来了,呵呵,我们一起好好的晒太阳。我依傍着老柳树,觉得比起和人勾肩搭背要安全得多。老柳树它单纯,没有心机,没有一丝的邪恶念头。当人和我勾肩搭背的时候,我总是从他们的笑脸上看出某种吊诡来——让我想起多九公不小心到了双面国——每条浩然巾后掩盖着一张青面獠牙。
这世上的人,原本都如一株植物一样简单纯粹,只是不知进化过程中出现了何种变异,人心变得诡谲起来。
我靠着柳树,赤脚踩在卵石上,头顶着白花花的太阳。我每一个毛细孔都打开——释放身体里的毒素,然后变得耳聪目明。
我看见河堤上一辆车驶过,车里有个肥胖的男人,颠簸着一身肥肉,一根粗壮的金链子栓着他粗壮的脖子,我想起见过的一条沙皮狗,也是拴着一条这么粗的链子。我看见他的心脏不过拳头大小,他的身体蜷在车里变得越来越小,一颗头颅探出车窗外,头颅上的嘴巴迅猛快速的长大,变成血盆一样。有极其细微的声音从小身子里攀爬到喉咙处,声波向外辐射。我竖起耳朵一听,终于听清楚他心里的声音——他想要更多的财富。随着车子的前进,这种声波还在空气里飘荡,然后化作一股黄烟,蒸腾在空气中。太阳似乎浑浊了一些。
我的目力透过河堤上的那栋房子,我看到一个那个丑陋而干瘪的女人,她的身体早被欲望抽干,无数个趴在她身体上的男人抽干了她原本丰盈的血肉,现在她只有沧桑的面容与骨瘦如柴的身体。她正坐在门口照镜子,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被吓坏,然后随手甩掉镜子,镜子碎了一地,满地的碎镜子都有一个丑陋干瘪的她。她捂着脸大叫一声,身子越变越小,脑袋越来越大,她的手太小,捂不住迅速长大的嘴巴,大嘴里吐出极其细微的声音。我听清楚了她心中的声音,她要青春,还有不老。她的声音化成一股绿烟,弥漫在空气中。太阳又浑浊了一些。
我还看到那些躲在空调暗房的人,他们也都身子纤细如藤蔓,头颅上长着一张硕大无朋的嘴巴,极其细微的声音喊着要这要那,要这人世间所有炫目的光华。那些声音幻化成各种烟雾,在空气中凝结成一种雾霾,太阳的光芒日渐衰微。
我问老柳树,他们的心脏不过拳头大小,而且日益萎缩,为什么要张开大嘴吞下一切呢。
老柳树告诉我:他们都是饕餮的后代,永不放弃吞噬任何东西,最终要把自己活活的撑死才罢休。
我再望远一点,望到很远很远的楼层里,望到几年前,据说那里住着的是村里权力中心的精英。那些人,长得很奇特,每个人的身体都随娘胎带来一个袋子,就好像袋鼠一样。可是,他们的袋子不具备袋鼠妈妈的抚育功能,他们的袋子是用来装殓欲望的。看看那些丑陋的人吧,一个个拿着一把巨大的圆规,以自身为圆心,以自私为半径,开始画圆。于是,你画一个我画一个,所有的利益都被他们塞进自己的口袋里,却口口声声的喊着,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一方的百姓!村里老是丢东落西,村前的牛丢了,后院的猪不见了,就连猫狗都未能免此厄运,圆毛畜生悉数销声匿迹。
他们还不甘心,瞧瞧吧,餐桌上有一只鸡,一只硕大无比的雄鸡。那是他们趁月黑风高之时从村里鸡笼里偷来的!那是村里最后剩下的扁毛畜生!那是一只为村人打鸣的公鸡!那只公鸡负责每日召唤黎明的太阳,那只公鸡负责提醒村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可是他们看着这只公鸡垂涎三尺,在三更半夜的时候,合伙偷了出来,拔掉鸡毛做成白斩鸡,粘了姜葱醋酱,这个扯鸡翅膀,那个扯鸡大腿,吃得仔仔细细干干净净,就连骨头都被吃得嘎吱有声残渣不剩。
那些被剥落的鸡毛被制成一个华丽的鸡毛掸子,带着艳丽的颜色高悬村门口,用来欺骗世人。看,这就是我们最伟大的政绩,为了全村的幸福,我们经过九死一生杀死了这只邪恶的公鸡,它勾结远方的财狼偷走我们家畜家禽!我们挖地五尺埋葬了它肉身,密封消毒处理它的羽毛。为了让后代不忘耻辱,我们把它的羽毛制作成鸡毛掸子高悬村口。公鸡的罪恶要世代铭记!
有没有公鸡打鸣太阳还不是照样出来?是的,太阳照旧会出来。只是经过他们一折腾,空气中弥漫着无数的黑烟,包围着太阳,日以继夜的侵蚀太阳的光华。太阳已经不是以前的太阳,太阳的阴影部分太大,老是让人感觉天色暗沉,却又热不可挡。
人们不习惯没有公鸡打鸣的日子,他们就在鸡毛掸子安装了一口钟,每次听到钟声人们从床铺上滚下来,爬出去干活。只是从那天开始,人们总觉得天上那颗太阳好像黑火一般,晃晃悠悠挂在头顶特别的炙热。每逢夏季,许多人都躲进了村里的阴屋,开着空调与电扇,不敢出门,夜里才去干活。
最有趣的是有个老人说,村口的那钟声像号丧一样,这让大家恐慌起来。权力中心派来人,傲慢地指责:这个老头就是个神经病嘛!那个老人被穿着白大褂的医生送进了疯人院。后又有人说那口钟不对劲是丧钟,都被一一送往疯人院。自此后,再也没人敢说那是一口丧钟。
我赤脚踩在卵石上,头顶着白花花的太阳。
我问柳树,我该如何做?
老柳树说,我不知道啊!我没有心!我只是一株植物,接受自然界的阳光雨露就是本分。
我伸出手,我的手变成机械手,扒开我的胸口,掏出我如拳头大的心脏,它血肉模糊的在我手心中搏动。我把心脏摘除出来,挂在柳树上,希望能够自然风干。
我忘记了语言。我忘记了自己。我忘记了一切。我是空心人。我永远戴着没有任何声音的耳机,用来屏蔽各类吞噬的声音。
我是一个行走在饕餮世界里的异类,我感到孤独无比,我决定动身去疯人院找那个说丧钟的老头好好谈谈。
疯人院无数的花朵,无数的花朵散发着奇异迷幻的芳香。里面没有一个疯子!花朵妖媚,伸出虬须缠绕我。我被一块硬东西硌疼脚。低头移开脚,原来是一截白骨,闪着荧光。所有的疯子都被饕餮撕咬,当作食物,骨殖当作了花肥。
他们说,世上最美味的食物就是两脚羊。两脚羊是灵长目最高级的动物,肉身里那颗心脏鲜美无比,尤其是疯子,隐匿在心脏里元神也滋补至极。剩余的残渣还能培育出盛世的花朵,散发的香味,能让这块土地上的人们永久地活在美梦中呢!
我进去的时候四周都是饕餮,硕大的头颅靠近我,朝我舔着舌头流着口水。我扒开我的胸膛给他们看——我没有心。饕餮们对空心人没兴趣,一眨眼功夫跑得一个不剩。
我刨出那个老头的白骨,用衣袖擦拭经年的尘土与苔藓。合双掌以纯和之力慢慢摩挲,集中意念,把它变成一颗心。在一个月圆之夜,我把这颗白骨心放置在头顶吸收明月光华,激发白骨里的能量让其缓慢搏动。
我用机械手扒开自己的胸口,把白骨心安置在里面。
希望用我的血肉可以重铸一颗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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