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玉米（散文）

                    
      玉米的种子蕴蓄着太阳的火焰。在玉米中储存黄金的影像。玉米以最平淡无奇的语言哺育历史。玉米滋生在记忆里，有点儿近乎疯狂，岁岁年年，都如约给孩子们带来好多愉悦的精神食粮！
      炎炎盛夏时节，在北方无垠的田野里，间或点缀着少量的大豆、高粱，而绿色的主旋律则是那茫茫无涯的玉米。玉米的外观就像甘蔗，但秸秆比甘蔗更壮实，又高又直，伸展的叶片比甘蔗更厚，大而宽，朴拙拙的，绿油油的，铺天盖地，人们的视线被遮蔽的严严实实。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不知道如何形容这片葱翠欲滴，直到我长大，我才知道这叫“青纱帐”。
       在晚秋，秋风起秋风凉，粗壮的玉米秆愈发瘦削了，肥厚的玉米叶慢慢垂下，郁郁葱葱的叶子变成了干黄，且渐渐有些焦干的况味了。玉米地不再那么密不透风了，稀稀拉拉，让人很远就能看清地里的一切，那零零星星的小草儿，那东拱西爬的小虫儿。成熟的玉米就像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怀里都抱着一个玉米宝贝，圆滚滚胖嘟嘟的。那红意蒙蒙的玉米缨，一绺一绺的，犹如黄发垂髫，而那玉米皮，黄绿交织，恰似襁褓，将玉米宝贝紧紧囊裹，层层叠叠的。它们肥硕可爱，在母亲的胸前或左顾右盼，或翘首张望。玉米垛好似黄金塔，一座座，堆积在乡场上；玉米辫如同珍珠帘，一串串，悬挂在屋檐下。它们多像小罗汉呀，挤鼻弄眼，抿嘴微笑着，嘻嘻哈哈地，倾诉着风调雨顺的好年景。
      宽阔的水泥路两边都有绿玉似的冬青和白色的小花，齐腰高地排队站立着，高大的垂柳轻轻晃着头，那一头直发轻轻摇摆着。夜色弥漫着大地、河流，朦胧混沌的，天空中闪烁着几颗模糊的星星，一钩月亮，从远处的树枝上羞怯地慢慢地露出了半张脸。只有一棵，一棵玉米，像树一样的玉米，在街上行走，悄无声息地，又急慌慌地，偶尔，在玻璃峡谷里停下脚步，懵懂地抬头，望着摩天大楼上边那密集的白茫茫的灯光。此时此刻，整个城市已经陷入了疯狂和疲惫之中，渐渐进入了酣然的梦乡。夜色深了，浓了，天地之间水乳交融,周围温柔地环绕着薄雾, 霭霭雾气还包围着踟蹰街头的我，微风倦怠，湿润润，清凉凉，拭着我的双颊及杂有银丝的头发，丝丝花香沁腑，雾气凉爽清澈，青蒿的气息，玉米地的味道，灵气通透整个身体，微微眯着眼睛，感受着自然与生命的美好，一切都如此之久，一切那么惬意绵长。我带着深深的悲伤，在城市的街道上拍打着我的灵魂的羽毛，寻找那些从书页中逃出来的词语，就像一个离乡背井流离失所的流浪者。
      这棵玉米来自哪一片迢遥的乡野，我不清楚；来自哪一带山林环抱的田园，我也不知道。宽大的叶子碧如绿玉，像海中的藻类一样俯仰着，这热带宽叶林般的玉米树笼罩着我，我闻见了清香，那股久别了又十分想念的芬芳气息。即使是在这灯红酒绿的城市里，凄凄的瑟瑟的风刮过玉米树之后，都变得更加纯净和清凉。它把身体的柔软部分给了大地，它把身体最坚实的部分给了天空，它更让天空成为了身体的一部分。在天空下，骇人的飓风杂乱无序。大地之上，广阔的泥土将玉米裹得紧紧的，密不可分。
      时间是一种诗意的流水，一串串的记忆，总是在跳跃着节奏。是的，此时，玉米地是最美丽的，经过一个夏天充满活力的阳光和雨水的喂养，玉米茎和叶子都是黑绿色的，就像挤压几下，就可以从里面淌出墨汁。整个玉米的颜色已经从夏天的纯粹绿色变成了现在的五光十色。玉米茎上的雄花絮，是纯白的；玉米杆和玉米叶，是深绿的；玉米穗带着笑容，是金黄的。玉米棒顶端的雌花絮，像一丛丛头发，杂陈着交织着，一些淡紫色，一些粉红色，一些米黄色……
       玉米是不会厌弃土地的瘠薄的，像狗不嫌家穷，儿不嫌母丑那样赤诚忠厚。一旦它们暴露在土壤里，它们就会甜甜地吸收水分，做着发芽的梦想。玉米发芽是一种哲学，第一次发芽那叫根芽，在泥土中深深扎根，吸足大地母亲的乳液，然后开始发苗芽，太阳公公把地皮烘烤得热腾腾的，只是耐心等着粗嫩的苗儿向他打招呼。玉米粒躺在泥土里，这边向下，那边向上，一边生根，一边发芽。他们呼吸着夏天的气息，在可人的夜色里，开始迈上生命的路途。一粒玉米，在最初是单薄的，它在泥土之下呼吸，凭藉小小的韧性和长长的幻想，对雨对风不争不辨，对天对地无畏无惧。
       淡淡的晨光里，嫩生生的玉米幼苗钻出了地面，齐刷刷地，像一道道摇曳的音符，这当儿，喜上眉梢的农民脚步更是匆匆促促, 每天张望着出苗情况，哪儿缺苗，及时地补上，为补的苗窝多浇些水，吃点偏饭，让它们发芽赶上兄弟尽快地成长。当田里的玉米幼苗长到一寸高时，农民就开始间苗了。此时，虽不是烈日炎炎，但太阳也铆足了劲，农民们会脱下鞋子褪下袜子，踏上暖和和的土地，大地的按摩则是惬意的享受呢！锄头儿在苗群里欢快地跳舞，分毫不差地把多余的苗删除，在留下的独苗根部壅土，这农活叫做墩苗，墩好苗，不用担心狂风暴雨了，玉米就能长成牛角似的大个头了，农民看在眼里喜在眉梢，心窝的底气壮了，丰收有望了。
       农民在玉米地里锄地后，期待着下一场雨，一场劈头盖脸的雨，一场酣畅淋漓的雨。在人们的盼望中，苗儿贪婪地张开小口，猛吸雨水，根儿激灵灵地迅猛地扎向土壤深处。土壤湿润润的，他们高兴地摇着头，叶子越长越黑，明晃晃的就像涂了一层油。节气不饶人，烈日越来越毒，顶着草帽，农民们在地里逡巡，早晨还鲜灵灵的玉米苗，到了中午却无精打采，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只能无助地望着天空，望了又望，咂一下嘴，停一停，又咂一下嘴，“唉！”一声长长的叹息重重地砸在地上。严酷的境遇,玉米苗不会责怪天地,他们继续深深扎根,干裂的叶儿晚上吮吸星星点点的露水,微茫的月光下，他们用沙哑的嗓子,互相鼓舞着。苗儿们的坚强，感动得月亮姐姐情不自禁流下眼泪，星星弟弟的眼睛一眨一眨的，他们在仔细听呀，三两个冒失鬼飞了下来，是啊，它们想瞧一瞧玉米苗呢！
       酷暑的脚步渐渐远了，熬来了雨季。懂人心的老天爷，五天一场雨，七天一阵雷，玉米苗发了疯地长，天天变模样。农民们透心地甜，晚上兴奋得睡不着觉。他们会在安静的玉米地里，听世界上最奥妙的声音，一阵阵“噼噼啪啪”的声音，隐隐约约，此伏彼起，玉米杆儿在拔节呢！玉米生长的如此之快，走在田间小径，耳旁萦绕着玉米拔节的生命交响乐。只有农民能听到这样的声音，也只有农民会听得他们脸上的褶皱笑成了花。一开始，玉米苗在队伍中站立，留出足够的发展空间，农民在田间松土、施肥、打药、除草、浇水，形成鲜明的主题，以一种团结的色彩经风雨见世面。所以，田野，清澈清新，清清爽爽，潮湿的风吹过来吹过去，绿色的波浪翻滚。农民站在地头眺望，莫名的微笑慢悠悠爬上了沟豁纵横的脸庞，这样的微笑，使玉米感到害羞，让牛羊心里吃醋。
       秋意的征兆，不是从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发轫的，也不是从树上飘零的第一枚黄叶起始的。这当儿，树枝上的叶子仍然是莹莹的绿色，雨水还没有从这个热切而焦虑的夏天里远离。门前的玉米，郁郁葱葱的绿色，摇曳多姿，搭起一个个青纱帐。一株玉米，是深情的女子穿着绿纱，笑眸嫣然，婀娜地扬起裙裾，婷婷地立在田间。在腰里打一个结，漂亮的结上又飞出大把大把的流苏，一阵风过，夏季最后的风情被轻轻抖落了。这时，玉米林里充满了浓郁甜香母性的味道，每一株玉米，就像一个村妇，身怀六甲，满面喜悦。她们度过了怡人的春天撩人的夏季，瑰丽的梦呓不再埋在心底。此刻的玉米，像喝醉了的年轻妈妈抱着一张娃娃脸，她们不知疲倦地站在地上，让更多的阳光羽毛抚摸着婴儿柔软的身体，那襁褓从绿色变成白色，最后让婴儿笑着露出齐崭崭的牙齿。一阵大风，又一阵大风扫过玉米的头发，按捺不住了，那婴儿在怀抱里，她们渴望像她们的母亲一样，在村庄的粮仓里安顿下来，无怨无悔地陪伴着和谐安乐的村庄。圆滚滚的玉米棒，如婴儿方才脱去外衣，满是晶莹剔透的粒子，紧密地拥抱在一起，或深紫，或金黄，甚或象牙白，珍珠似地泛着圆润的光泽，让人看着心里喜欢嘴里泛甜。水在锅里咕嘟嘟地沸腾翻滚，十分钟的烈烈旺火，恣肆地洋溢了整个厨房的是那清甜的香味，那香味舒展弥漫着，丝丝缕缕，悠悠然飘过来，你的每一个味蕾每一个细胞都被浸着咬着，你下意识深吸一口气，倏地仰首看那蓝盈盈的天，刹那间，天忽然就远了、高了、湛了、碧了，秋意氤氲了！
       现在看来，这似乎比努力工作更有趣。时间真是奇妙的。它可以过滤掉很多东西，让美好单独留下。从那摩天大楼一扇扇窗户散出的灯光里，我第一次看到，在那里，玉米宽厚的绿叶，周围那一排漂亮的银天鹅绒边整齐得像一排防风林，这多像一个迎着阳光的纯真的乡村女孩，在她的脸上，露出了美丽的绒毛。当灯光从玉米叶的银色边缘穿过时，这座繁华城市的灯光就会有昔日蓝天的梦幻般的诗意。
      风悄悄，雾蒙蒙，玉米稍微曳动，玉米叶的呢喃淡淡的、哗哗的，蛐蛐的吟唱时而声高、时而声低，入耳不乱，在月光下映射回旋，憧憧叠影。河水缓缓流过静谧的夜晚，流水似乎潺潺流过心里，甜蜜而又令人心悦，青蛙在放歌，节奏井然有序，呜哇着河流的亲情。这个抱着孩子的玉米树,饱满的玉米不多不少仅有五个，这些健硕的玉米被绿色的襁褓裹得整整齐齐，结结实实，都有着长长的璎珞一样漂亮的头发，水灵灵的绿，娇滴滴的翠，白嫩嫩的青，真的是让人不忍触碰她们。我用我的手抚摸着她们的头发，轻轻地，心里的芬芳萦绕在我的心头，深埋的怀乡的情愫泛滥着。我终于知道我在这座城市失去了我的生命，而灵魂不安的根源是我背弃了绿色的树叶，背面着金黄交织的原野，背叛了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迷茫的玉米，她们不知道，她们才是这个村庄留存的最佳缘由，她们才是人类能够居住在这片土地上的最妙的承诺。在玉米生长的地方，会有一缕缕的热忱和朦胧的袅袅炊烟。在我的悠远记忆里，家乡的母亲和姐妹们，她们在古老的土地上风里雨里生长、拔节、成熟，她们那一双双巧手，从岁月深处伸过来，能抚平生活的沧桑，更能治愈心灵的创伤。她们用奶汁般甘美的粮食，把一座又一座朴素祥和的村庄，喂养得茂盛茁壮。
      很长很长时间，我跟随着这棵偷偷溜进城市的玉米缓缓走在街上。玉米树顶上的花粉被风吹落在十字路口、安全岛、公园门口、广场的中央。它的纯净的香味感染了这个城市的混浊的空气。依依不舍地分手时，我才知道这棵玉米光顾城市的原委。她的嘴嗫嚅着，小声咕哝着，仿佛对我，又仿佛喃喃自语：“我的祖籍在哪里？”“那片树林和那条小溪在哪里？”“鸟儿都跑到哪儿去了呢？”“怎么听不到青蛙的歌声呢？”
       仅仅就在十天或半个月前，这一片片满坡满岭皇天后土，都是玉米青春喧嚣嘈杂的阵地。在这片疆域，年轻人燃烧着苍翠的绿色，盛大而蓬勃的爱情在这块土地上周身膨胀。玉米的天花在发出噼啪噼啪声。红红的缨子飘舞在果实上，标志着熟透的爱情需要明朗的天空。云在天空里，漫不经心，溜着舞步，非常高远，没有影子。面对这些，我们都很舒心。这时节，农民屡屡来“打量打量”，不要让那些挣脱绳索的山羊或黄牛在地头吞下几片舒坦的叶子，然后胡乱涂脏美丽的希望的图画。玉米太不安分了，她经常用她毛茸茸的女人的手轻抚着你的脸，刮擦着你的手，痒丝丝的，有几粒汗珠拱出来了，瞬间又有点火辣辣的疼。整个田野就像一幅油画，有着丰厚的质感的画意，还像一首生命之歌，有着淳朴憨厚的主题。没有比这样的油画让人看着饱满，没有比这样的歌谣叫人听得震撼。
      看着高楼大厦，就像夏日夜晚的玉米一样，它似乎颇有勇气冲破云层。密集的公路，像热带丛林的绞杀根，在交叉的田野上伸展开来；成千上万的车辆，离弦的利箭一样，穿梭移动，喇叭狂奏着他们自认美妙的交响乐，霎时吞没了周围的一切声音。人们匆匆忙忙赶路，没有言语，没有微笑，只有凝视的眼睛还间或一轮，身体像时钟的秒针一样机械地推进……
      哦，绿色的玉米，乡村的风景，仿佛永不褪色的图画，又像一幅不朽的老歌，时时在你的回想与遥望中，鲜活地生动着你对乡村美好的思念和追忆。噢，绿色的玉米，这个城市侵占了你的家园。而今，这座城市只生长一排排高楼和一条条混凝土街道了。在这个美丽城市的爽心夜晚，无论你怎样苦苦寻找，即便踏破铁鞋，你再也找不到适合生长的空间了。金黄的玉米，养人的玉米，你已经没有更多的土地了……

      作者：朱群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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