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简之书

                       断简之书
                                          朱谱清

【隐喻的消逝】
         端坐老家的灶火前，凝视斑驳灰暗的灶膛，噼里啪啦飞舞的火焰，我感到时间的刻度在温暖地升腾，并缓缓停滞。
     灶火——这黄金火焰，一束束无法捉摸的跳跃舞者，无疑是一个家庭的饮食象征。这黄金火焰，维系着俗世生活的温度，漫游者的念想。开启火焰或者捕捉火焰的人，有无数个母亲，传统中国的——传统母亲。如果灶火时常跳动，始终在那里升腾闪烁，有那么一些人始终在某个地方等你回家吃饭，即使有乡愁，也是一抹喜悦的色调。
      对于多数凋败的村庄，门柱腐朽、炊烟熄灭是一种轮回和宿命。对多数人来说，明明有故乡，却再回不去了，如今是一个无法辩驳的现实，一个黑色的隐喻。


【真相辨别】

      多数时候，我们在丢失。
      将此刻丢了。将自己丢了。将真实丢了。将真相丢了。
      生活一地碎片，多数时候捡起，用心修补，却无法复原得严丝合缝。一张张脸孔，在事实和信念间摇摆。一张张脸孔，将醉着的白天、醒着的黑夜翻转过来。雾霾来临，只有说谎者、诋毁者，短时间无法一一辨别。
      你发现，试图将友人一一拥抱，不过是意念中暗示的企图。试图将逝去的亲人从土里喊出来，更是主观的幻想。

【某一刻】

      把某事某物记录下来，我拿不定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是否有意义。这经由眼睛耳朵到达大脑，直至记忆的过程，是否歪曲了我那一刻的本意？总之这一刻，我有看不见的热情，灵魂稍稍出窍，沉重的肉身在观看那只鸟儿飞翔的过程中，得到一刻飞升。


【小缺憾】

      今年的冬天不够冷，小寒以前，理想状态的雪还没有痛痛快快下一场。我说的理想的雪，是具备那种飞扬诗意的姿态，对日常生活不造成伤害的雪。不管是孤舟独坐还是窗含西岭，白茫茫一片干净古意的雪，始终只在唐宋册页间翩翩飞舞。
      理想的雪意，始终没有到来。一片现代性的雪，也没有到来。不过，这对于南方没有供暖设备的人是好事，不必抱怨室内与室外差异不大的温度，不必担心裸露在外的水管子爆裂，洗菜做饭冲马桶都成了头疼的事。这种冷，咝咝冒着寒气，似乎能够渗透到骨头里。


【有意思的事】

      冬天的树，有意思。鲁迅的两棵枣树，很有意思。
      独自一个人去看那些树，也有意思。
      对我来说，去看那些落了叶子的树，是件很有意思的事。一个人的时候，这些落叶恰恰可以呼应内心一厘米的寂静。
      当你的视线从枝叶间的茂密，转向一颗颗光洁的头顶，犹如凝视植物界的思想的光辉。弗罗斯特曾描述：“那荒凉冷清的树，在凋零的土地和阴沉的天空，是一种真切地看见的美。”很有意思的是，在这点上，我与诗人产生强烈共鸣。不过这种的共鸣，隔着遥远的时间和空间的距离，着实又让我感到一丝灵魂相通的距离之美。

【偏离话题】

      灰掠鸟，拍几下翅膀飞上树梢。
      水鹡鸰，在湖边探头探脑，走起路来尾巴一摇一摇。
      话到嘴边留三分，提笔想写A，落笔却成C。


【唱诗班】

      山林住着唱诗班，他们是领受神的旨意的使者之一。
      那只红嘴蓝鹊，声音沙哑，却充满热情。开始是哪一只鸟，忍不住唱出声，后来又加入一只，二只……反正数不清。我记得三月时，它们左一声右一声，热烈地拉一把自然的大提琴。

【表象解剖】

      生活有许多表象，好诗人就是将这些表象剥开，敲打并警醒。从凡俗中发现细微的美好，从省视自己开始，拿解剖刀剖开自己，使灵魂微微颤抖不安，其实是不容易做到的一件事。
      写一首诗，必定是经过经历语言和内心反复较量的过程。好诗的标准很多，能否让人感觉到言之有意而又出人意料，牵涉思想、意向、感觉、节奏、美感等要素。立于尘世，又能超越尘世，然而是否经得起时间的淘洗，是最重要的检验标准。

【切实感】

      三月是一场盛大的革命，你来山里更容易看得真切。如果山林从内部构建的呼吸系统和吐纳系统，你无法看见。那么桃花、梨花、玉兰这些常见的植物，一夜之间将花朵弹跳出来，给你带来视角上的愉悦，无疑是真实可感的。
      “一个笼子在寻找一只鸟”，于是，众多的城市的鸟飞出，一种对寂寞的消解，对现实的突围，通过短暂的脚踏泥土，增加了切实感。城市是个大鸟笼，人们发奋往里面钻，新鲜感消失之后，便要找寻下一个目标。


【本真】

      孩童无论怎么照相，都掩饰不住一派天真，不做作不伪饰，是天然的光影愉悦者。那眼神、姿态透过摄像者的眼睛，进而通过镜头和显影粉、画册、书籍或者屏幕，渗进观者的心灵。在没有相机的时代，丰子恺先生的儿童画是另一种烂漫，于简朴寥阔中，童真有着悠长的回味。

【留白】

      别看冬天空荡荡，一片迷茫一片空阔，好似虚无。但正是虚空，正是冬天的高贵之处。人间早就写满故事和事故，何不留一笔空白。

【指向不明】

      时间是什么，一只钟表，一只飞箭，伸向现实又射向虚无。是否有超越现实的时间存在？这让我想起达利的画，坚硬的刻板的钟表，变软了，像布匹软绵绵地搭在树枝上，一头面目不清的驴子和一群蚂蚁，在时间的洪流中，是平静还是挣扎，或者指向不明？
      阳历新年第一日，与第二日第三日没什么区别，与其他的的日子也基本无异。我记得，我除了打扫了家里的灰尘，除了读了几页书，它只是作为一个数字、一个符号存在而已。
      省略还是空白？歌唱还是哭泣？或者什么也说不清。生活的痕迹最终一个个漂浮在的日历上。你要回忆，只抓取到空空如也、指向不明的空气。


【给一辈子干了一件事的人献花】

      微信圈的老马，突然跳出来一束花。
      近景：穿洁白外衣的素淡黄花。中景：躺在青青灌木上，穿洁白外衣的素淡黄花。远景：蓝天下，凝固成雕塑的老人与一束黄花。
      微信圈的老马，今天不晒跑了多少公里。微信圈的老马，写到：献一束花，悼念任老先生。
      这个任老先生——任新民，曾经是两弹一星功勋。这个说自己“一辈子只干了航天这一件事”的老人，在他的家乡，通过朋友老马的一束花，得到民间自发的纪念及仰望。


【梭罗的可爱】

       办公室里放着《瓦尔登湖》，我时常抽空读一读，三遍应该有了。有时是闲闲散散地读，有时翻到哪里就是哪里。
      “漂亮的野樱桃，一球球地垂下，像朝四面射去的光芒。它们并不好吃，但为了感谢大自然的缘故，我尝了尝它们。”某日读到这里，我不禁偷笑。
       梭罗看起来是个严肃的男人，头脑里理性和智慧如密枝缠绕。当然，在自然面前，也有孩子般可爱和调皮。这种本心的暴露，让我对他的喜爱又增加了几分。


【各自找乐】

      晚饭后散步的人渐渐多起来。
      跳广场舞的。打羽毛球的。
      一圈一圈，抱着公园走路的。
      塞着耳机的，戴着计步器酷跑的。
      ……
      我从他们身边走过，我仅仅是众多影子中的一个，一晃而过。
      突然听见一阵蛙鸣，咕——呱——呱！
      我将黑影丢开，我寻蛙声而去。
      “闲寂古池边，青蛙跳进水中央，扑通一声响。”想起松尾芭蕉的俳句，这调子透着淡淡的闲寂，淡淡的清雅。
      然而，广场舞的律动太过强劲，大有这种禅意和清寂，与我何干之意。
      好吧，现在我决意再将公园拥抱一圈，再将蛙声听取一遍。咕——呱——呱！我将黑影丢开，我寻蛙声而去。
      尘世的欢乐名目繁多，与此对应，苦痛也花样繁多。如此，大家都得以自己的方法，各自找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