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木辞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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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床】
我有些痴了。
我该晃进了一片田野,那里盛开着明清时代的花朵,草木蓊郁。古典时代的月亮、云朵飘浮在乌蓝的天宇。我仿佛还嗅得见木质的幽香,散发着时光流逝过的味道。古老的花床,斑斑驳驳,被磨得发亮的床沿,一位红妆的佳人,倚床而坐,梳洗着她青丝如水的长发,一首遥远的歌谣流淌唇沿……
她叫枫杨,或者绿荷,青草一样的名字,那些卑微的植物就生长在她家的庭前屋后。她仿佛为爱情而生,还在娘胎的时候,杏花开满了那个三月的枝头,他们世交的父母指着对方妻子隆起的腹部说,占过卦了,若他们是一对男女,就让他们结为一世的夫妻吧。便举行关庄严的仪式,她的命运从此与他密不可分。她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在远方将来有一个将伴她一生一世的人。她小小的心,竟莫名的向往与忧伤。她从小必须学习着女红,将来她要成为她合格的妻子,服侍着他,到苍然老去。她从未见过他,只从家人影影绰绰的闲聊里,知道他的一些事情。她渐渐大了,已长成一个明媚的姑娘了,她加紧绣着被褥上的花饰,当绣着一对交颈的鸳鸯时,她竟羞得红起脸来,却常常入了她的梦中,梦里,三月的桃花开满了天空,映红了她的脸庞,他抬着红轿来娶她……,模糊的,却让她怦然心动。
他早已为她准备好了花床,他已是一个合格农夫,健壮而朴实,甚至有些木讷,却有着一身可以养活她与家人的力气。他央人精心雕刻着花床上的纹饰。与他的父辈们一样,他只是一个素朴的农夫,他不懂得风花雪月的浪漫,他的思维里,只有那些田野里随处可见的花草才会成为花床的装饰,让他时时刻刻会闻得见田野的芬芳,对了,还有飞鸟,春天鸣叫着,真让人欢喜,想起秋天的丰收。当然,还有几片云彩,飘然在花草之上。这些,都让他安心。
直到那一天,一切如梦境中的翻版,春风涤荡,桃之夭夭,她坐上了红红的花轿。花烛燃起来了,镌着栩栩如生的花草、飞鸟,还有云彩的花床,散发着新鲜木质的清香。层层的帐幔铺将下来,她顶着红红的盖头,端坐在床沿,只等着那个一生一世与她相伴的人,来掀起她的盖头。今生是她第一次与他相见,她祈愿着他与她一起老去,直至白发苍苍,内心流淌着无以名状的甜蜜与忧伤。
花床是隐匿的,却丰饶的。棉制的衣被蕴满床铺,镂空的花朵、飞鸟与云彩,吻合着土地质朴的本质,与东方式的含蓄典雅一脉相承。层层叠叠的屏障将之与外界隔绝开来,但并不妨碍爱情的瓜熟蒂落,男欢女爱,海誓山盟。
所谓现代的,欧式的床笫,总让人产生不洁的想法。进入一间陌生的卧室,夸张的、一览无余床笫总让人局促不安。那些散乱的,来不及铺就的床褥,还保持着主人性爱过后的各种姿式,香水味、体味、皂香等等莫名的气味,让人隐隐作呕。那些床笫的主人,常是些摩登的男女,爱情于他们只是家常便饭。
她羞涩地向他完全展开她温软的身体,青涩的没有开垦的一片处女之地,从此也把心灵交给这个还很陌生却不离不弃的男人。这里是于他的另一片沃野,他辛勤耕耘着,种植着生命与爱情,收获着一生一世的幸福与安宁。镌着花鸟、云彩的花床纹饰,在火红的烛影里影影绰绰,在幸福的眩晕中,她嗅见了田野的芬芳,还有晚风阵阵吹过,柔软的床第如大地一样厚实。她知道她从此属于了他,泪水淌满了她的双眶。
她终于成为了他的妻子,幸福而安然。毫无怨言地为他生养了一大堆儿女,跟着他每日在田间辛勤劳作,当夕阳西下,跟着他归去。夜里,她喜欢在他温暖而宽阔的胸膛上,听着粗重的鼾声才能睡去,那沉夜里响起的惊雷,她只需把头藏进他深深的臂弯,甚至无助的悲伤,只需要躺在他的身畔,就一切烟消云散。
她终归也要老去的,如一朵花一样枯萎。当然,花床也一同会老的,斑斑驳驳,镌刻着时光的旧影。她倚靠在这张相伴她一生的花床上,一遍又一遍回忆着已逝去的爱人,心间满是惆怅与温暖,已有孩子在亲切地喊她祖母,她咧开没牙齿的嘴巴笑了。时光真悠长啊,如流水一样生生不息。
岁月静好,人世安宁。
我一走神,仿佛刚做了一场长长的梦境,几百年过去了,佳人早已远去,花床依在。不知从某个遥远的山村,经过千山万水才来到这样繁华的都市,让千百人来赞叹、惊讶,这人世间少有的珍宝。唯有花床默然不语,在阴郁的角落,仿佛仍在等待,等待着佳人的归来。
可佳人已去了哪里呢?
【古琴】
古琴该是我的一位故人。偶然的相逢,总让我久久地凝视着它,满含无尽的哀伤,仿佛我很久很久的前生就已经见过它,抚摸过它,甚至弹奏过它。依稀记得它阵阵松涛一样的悲音响在我的耳畔,浸润了我整个生命。
现在所谓的古琴,价格不菲,装饰考究地摆放在店铺里。可它们只是一个形式,一具具没有灵魂的躯壳。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又有什么用呢?它们只是从车间流水线上成批生产出来,在工人们眼里,只是一个个可以兑换成工资的空洞数字。那些制琴的木材来路不明,甚至从肮脏的集镇旁砍伐而来,也未尝不可。那些制作它们的工人们,粗鲁无比,满口脏话,常用被烟熏得发黄的手指胡乱地敲打着它们脆弱的身体。他们这些绌夫不知道,古琴也是有生命的,是要用心血来浇灌与养育的。
还在我很小的时候,多少年代的烟云逝过,我已经记不太清晰了,只记得我居住在高高的山岭上,生满了各种高大的桐木,泡桐、青桐、还有梧桐,它们高大的树干直插到云宵里去,我需要仰视才能看到它们的在云朵间摇曳的枝梢,巨大的树冠几乎遮掩了整个天空。那是一个灵魂高洁、君王如草芥的时代,我的师傅是一位技艺高超的琴师,他的品行也如他琴艺一样高贵。我们过着简朴却丰盈的生活,依山傍水,结庐而居,素衣素食,用最洁净的清泉洗濯身体,采集秋天的第一场晨露啜饮清茶。我们生活全部的目的,是用琴音捕捉那林间的阵风,还有鸟鸣,自然一切美妙的声响,这些会让灵魂洁净清澈。
春天,各色的桐花开了,美丽绚烂,紫白、紫红、紫蓝的桐花一串串映亮了整个天空,在风里摇曳着一片无涯的苍茫,在高高的山岗之上,师傅又弹奏起如仙乐一样曲子,他微闭着双目,娴熟的手指在琴弦上挥散,山风吹动起青色的长衫,华发在风里飘然,琴声如泣如诉,流水一样,我仿佛聆听见心灵的泉水在悄然流淌……我听得痴了,什么时候我才能弹奏出这一样美妙而动人心魄的乐曲呢?但师傅,那位琴艺高超的琴师却提醒我,你要从这些数不清的桐木里,亲自挑选一棵来做你的古琴,一位琴师必须有一把只属于他自己的古琴,要用你整个生命与心灵对待它,你才能成为一位真正的琴师,你才能在真正捕捉那些转瞬而逝的声响,在你的琴音里你才能真正听得见你灵魂深处的声音。
哪一棵桐木才是我的古琴呢?那个将伴我一生的知音?一年年过去了,我不停息地寻找,山风吹过了,它们发出阵阵如天籁一样的悲音,让我茫然不知所措。直到那一天,一切都是冥冥中注定,我是个宿命的人。在那个清凉的秋夜,几千年前的古老秋天就是这样了,在长长的沉梦里,我被什么惊醒,恍惚间,很远又似很近,很近又似很远,我的耳畔响起阵阵浸透心灵的风声,这是我今生从未聆听过的美妙声响,我小小的心灵流动起潺潺的清泉。我沉醉在醉人的乐音里,循着乐音走向秋夜幽深的山野。明月升起来了,漫山的桐花散发着幽静的微光,在那高高的山岗,我凝望见了那株青桐,皎洁的月色给它披上一层灿烂的月华,紫蓝的花朵如一片飘落的流云。山谷的晚风吹过了,一串串忧伤的美妙音符正在枝叶间如流水一样倾洒,泪水蕴满了我的眼眶。
我从此拥有了这把古琴,那些天簌一样乐音从此我的指间如流水一样倾泻而出,流淌在我的心灵的沃野之上。我把它放置在高高的石台之上,那是我精心为它挑选的一块青石,有清风吹过,有流水抚过,石台散发着月光一样的清泽。古琴懂得我的心思,她仿佛是我的一位爱人,知晓我一切的悲伤与欢悦,我常常抚摸着它,仿佛抚慰着我的心灵。同先辈们一样,在那个灵魂高洁的时代,我过着简朴的生活,追寻关灵魂的清洁与永恒。当月光照满山野,晚风吹拂山林,我的琴音,还有我的歌声,回响在幽静的山谷,我的心沉浸在一片无涯的宁静,茫茫皆为利往的尘世,与我何系?人生夫复何求?
今世,也有弹奏曾流淌在我指间的琴曲,那些徒具躯壳形式的古琴躯壳,发出机械空洞的杂音。它从一位浓妆艳抹的女子指间溅出,她涂抹得浓厚的眼影,散发着风尘的气息。装饰精美华丽得近乎庸俗的厅堂,坐满附庸风雅、肥头大耳的商贾。街市上车水马龙、灯火辉煌。清风呢?明月呢?我迅速地逃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古琴也有生命的,一切有灵魂的东西都有生命的。我渐渐地老了,长长的须发,像落下一层厚厚的秋霜,古琴也老了,曾油光发亮的琴身已斑驳陆离,我常常默默地凝望着它,满含着忧伤,它在我的指间发出清远的韵律,回应着我的哀思,琴声已溶入到我的生命里。哪一刻,我不能见着它,就心神不宁,哪一天,我不亲耳听见它发出的琴声,就寝食不安。
那一天,还是这样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我的心莫名的惆怅,浸满千年时光的忧伤。我弹奏着古琴,在那高高的山岗,月光一如既往地倾照着静寂的山林,阵阵松涛又唱起杳远的歌声,琴音又在山野之间如流水一样潺潺流淌,可我分明聆听见琴声里飘零出一缕缕悲凉,恍若绝世的挽歌。冥冥中,有什么声音在远方声声向我召唤,泪水顷刻间滴落在琴弦之上,琴弦应声而断,绝响回旋在幽深空寂的山谷。
我知晓,从此世间再无古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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