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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读词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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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词 滴落
   
      
       夜,金色的飞鸟紧合啼血的喙,翅膀拍打着疼痛的胸腔,从无限苍穹之中俯射而下,无声如哑剧,箭矢般坠入大地深处。时间开始以一种极缓慢的姿势,清理修整羽毛,合拢阔大的双翼,从四面八方召集所有亡灵,一起献祭给永恒。在夜的深处,万物是否都在安睡?唯有那些浸染浓稠汁液的黑,像一只绝世独立的眼睛,茫然而空洞地把孤独的气息朝这个世界缓缓滴落。


   “滴落”,于封闭的世界里,在生命的纸张上一笔一画洞穿这个词。此时,谁家卫生间里没有拧紧的水笼头正在吃力地模拟着这个寓言般的手势,一颗亮亮的水珠子开始脱离管道母体,在命运的脉象里风起云涌,意象迭生,顺着一种神秘的暗示途径,朝着这个世界缓缓滴落。“啪嗒”,像夜的柔软呼吸,叹息般滑进大地的缝隙里,滴落入层层孤寂中。那摔碎在无情地面上的水珠子,已在迅速蓄积重生的力量,它以一种人眼看不见的方式和规律,凭着万能的触觉,四处收集自己残破的躯体,极其耐心地归拢整合、蜷缩、伸展,不停地尝试,最终恢复成一滴水的完整形态,重新映照出一个透亮的世界。

   “滴落”, 多么漂亮的读音,这是唇齿启动时散发的迷人气息。当我细细描摹这个词的时候,这个世界整个沉浸在滴落的状态里。我看见所有的生命形态都在滴落,从高空向下延续,以一种稳重而孤异的节奏缓缓而下,没有任何犹豫地塑造一种新的言说方式。到处充斥着滴落,处处显现着滴落,远远不止一粒水的滴落。夜色的滴落,月影的滴落,星光的滴落,鸣鸟的滴落,蝶翼的滴落,冰雪融翠的滴落,三月春光的滴落,爱恨情仇的滴落,故事人间的滴落,心的滴落,它们构成一个完整的属于滴落的世界。又何止是一粒水的滴落呢?

   “滴落”,当我在脑子里不厌其烦地杜撰那些看似毫无关联的意象时,我的心思正朝着这个丰沛的词组缓缓滴落。无须勾勒、润笔、着色,配音,这种舒缓、节制,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意蕴和韵律的动作已在我眼里变得不同凡响和富有象征意义。金属的质地,玉器的温润,翠竹的乐感,大米的莹白,饱满、立体、结实,有力,衬托出生命的亮度。我似一珠水粒滴落于人间,而今,又以一种自然的方式滴落于这异乡陌生的城市。当然,我是有备而来的,我认为任何一种成熟的行为都是经过慎重考虑的。就像我年轻的大伯朝向死亡方向的滴落。当我滴落于这僵硬的水泥地面时,飞花四溅,肢体碎裂的疼痛弥漫全身,散掉了一地细末和微芒。也许我不乏蛇的冷静克制,睿智和敏捷。我忍受着断骨般的剧痛,用唯一鲜活的心脏匍匐于地,收集拼凑着那四处分离的血肉,召唤魂魄。夜黑如魅如蛊,我已复活,重新焕发出新鲜的亮度和生命的质感。以水粒的姿态恬然酣睡,躺在他乡这张简陋的床上,我的梦想反复颠簸,碎裂重又聚拢。我放肆猜想着生活中无数种可能的存在方式和最终走向因素。我得出的结论无一例外是生命以滴落的方式存在的千百种形态,像水的下坠和聚集一般离开或者重生,复归于大地厚土。最残酷的滴落是死亡。在我们不断前行的永生旅途中,这是一个谁也无权绕开的必须正视的路标。

    透过吊脚楼细格雕花的围栏,我看见大伯正以一种大字型的舒展姿态仰面躺在一扇放平的门板上,眉眼低垂,面容安详,四肢呈现出一种僵硬但无抗拒的亲和感。周围有些人在给他洁面换衣,包括我父亲在内,还有三两个女人在嘤嘤的哭泣。沉寂很久的吊脚楼上一时成了焦点,人们来来往往,匆忙急促,脸上的神色一律凝重,带着悲戚和古怪。我站在我家屋后的阶沿上,视线没有任何滞留和阻碍,十分流畅地滴落到大伯身上。他躺放的生命在我眼里呈现地无比抒情和自如,恰似一粒圆润的水珠。我甚至看到灿烂的光圈在他身上跳跃颤动,直到现在,我才想明白,那其实是生命滴落时留下来的光泽。

    这是大伯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次滴落,我领悟了死亡的真谛,于是不由自主地对我母亲发出一声叹息:“妈,大伯在睡觉哇!”慌地我母亲一把蒙住了我的眼睛,想要就此阻止我窥见另一种滴落形态。因为它出现的方式是那样惨烈,黯淡。然而,她阔大的手指缝隙就像吊脚楼的围栏,我的视线毫无障碍再一次逃离出去,穿越两道防线,循着空气中长出来的那种浓密而怪诞的味道,又一次顺利抵达现场。那是农药的气味加上死亡的气息混合而成的特殊味道,当我的视线与那个倾倒在桌沿旁的农药瓶子相遇,我终于获知事情的真相。瓶盖子被抛弃在桌腿的阴影中,呈现出一种经过剧烈旋转后无力而绝望的疲惫。瓶口大张着焦渴的嘴,残留的污秽液体尚在暗暗凝结邪恶的力量,从嘴角边张开斑斓的翅膀,散发着致命的诱惑,缓缓朝下滴落。这种滴落是以一个年轻的生命为代价而最终完成的,多年来,它一直以一种沉重而慢的形态在我心中悬吊着,似滴欲落。

    大伯走时,我尚年幼,对于他的所有回想便是这一次他生命的自我滴落,而之前的他,我没有任何记忆。由于思维上的空白,他存活在世的所有痕迹都被我的成长岁月和拙劣的记忆所磨损耗费,就好像他从来没在这个世界上好好生活过一样,他存在的全部意义就是在我的记忆里演绎一种滴落的仪式,除此之外,我无法替他向自己证明他曾经活过。

    然而所有的亲人都记得他,在他走后,母亲曾不止一次在我面前谈起他来,说他的正直良善和忠厚老实,言语中无尽的痛惜。在无数个充满了莫名滴落的夜晚,我都要根据别人的记忆反复地想起他来,他的面容我早已经忘记了,只隐约感觉是一个清瘦愁苦的人。一二十年过去了,如果他在,他都该是一位老人了,于是我的想象中,为他增添了一部长长的略微上翘的浓密胡子,而滴落,此时就以一种具体的液体形态挂在他的胡子上,亮亮的闪光。这个液体也许就是那颗终结了他生命的农药,比清亮的水要模糊混沌。

    有人认为,一个人是否认真生活就看他对周边事物所抱的态度是否慎重;但一个对所有事物都抱有虔诚态度的人是认真生活不了的,这好像跳进了悖论的怪圈,在追询理清中永不答案。但我知道,当你证明不了一件事物是否存在或者虚幻时,就证明它不存在的无可能性,从背面往往更能探求出事物的真相来。是不是也可以认为,当我无法从正面获得生的喜悦和神圣时,我可以从生的背面死亡来反证生的鲜活度和灵动感。从死上面来理解生,便知道生的难以描摹的好处来。于是我一次次回想起大伯有关死亡的滴落,只是为了证明曾经有这样一个生命在世上存在过。多少个夜晚,我都控制不住地想起那场早已久远的生命的滴落,越是害怕就越是要想起那一大捧胡子上面那颗暧昧不明的药珠子。它悬乎在那里,让人恐惧,好像随时就要滴落下来,或者让另一个生命滴落。尤其是他的儿子。

    当他以这种惨烈的方式自我滴落后,我的堂兄尚为少儿,多年过去,堂兄娶妻生子,但一直心绪抑暗,神情郁郁,少言寡欢。更有多次,因家事风波颇觉活之无趣,几次像大伯一样喝药自杀。虽然未遂,却足以让人心惊胆颤,更有旁人暗中猜疑,这必是大伯在作怪,因死的太不正道,成了冤屈野鬼,要拖儿子下水。大家为堂兄请来民间巫师做法场,最后的结论恰如大家所料,是大伯在地下的魂魄孤独无依,于是日日诱使人间的儿子下去做伴。巫师说,大伯当年喝药没喝干净,剩下的药像水珠一般滴落入他家的屋基之下,就是这上面残留的死亡气息在作怪。最后的解救措施是把深埋入土地里二十余年的大伯连人带棺木挖出来架火焚烧干净,然后堂兄一家带着大伯娘搬离了那栋世代居住的吊脚楼房。自此后,未闻堂兄再闹死活。这事说出来像大伯和堂兄的遭遇一样无比诡异,可我明白,大伯早逝的命运正是以这样一种形式滴落进了活着的人心里,我堂兄重蹈覆辙对生活绝望,何尝不是那一颗药水滴落于心的阴影作怪。巫师的行为拯救了一条年轻生命,但这个代价是以另一种惨烈换取来的,吊脚楼被堂兄一家毫无留恋的遗弃。吊脚楼,也是一种滴落呀,另一种生命的滴落。它逐渐溃败残缺,苍老荒芜,最后滴落于土地之下,于人世再无痕迹。

   “大地徒然地颤抖,人类一直冲向死亡。”多年以后,当我读到这句悲观论调时,我才惊异这个不可避免的人类终极命运早在我幼时的生活里得到过多么鲜明的印证。我想,大伯当初滴落人世时一定没有把自己的生命收集完整,他拖着一个内部碎裂的身子,忍受着千疮百孔的折磨和痛苦,唯一的办法,就是让自己再滴落一次,再滴落地彻底一点,然后静静卧伏于温暖的土地里面,慢慢收集生命的碎片。

    生命正是以无限种可能的方式朝着这个世界看不见的地方缓缓下坠缓缓滴落。当一个人的命运被完整地滴落出来,剩下的事情就得由自己来掌控了,像婴儿,当他滴落人世的那一刹那,他已经用哭和笑开始编织肢体和血肉,重集散落人间的情感。



读词 流动

         
    生活中,我固执地偏爱一些词语,既痴迷于那种表面的光洁质地读音,又醉心其内部富含的意韵和无尽的妙趣,比如“流动”。唇齿启合间,我轻轻地说出它,像一个嗜糖的人用舌尖细细地包裹着甜,一遍遍咂摸品味,让整个词语的芳香气息沁入某一段生命历程里。


    此时,我站在四楼靠窗的地方,触摸着这个词语的温度,徜徉在神一样的幽思里。室外云岫风一样淌过,几只鸟雀像开在树枝上的花朵,长时间停靠不语,偶尔风吹草动,便流霞般上下漂游着。有时兴起,倏地扬开双翼,旋转身子,巧妙地穿过岁月的缝隙,一如精灵的小帆船,在蓝天中奋力划航;又似孩童握在掌心里的小石子,跳跃、灵动、滚圆,冷不丁用力朝上一抛,随着翅膀惊破空气的声音,那些不安分的灵魂早已很快没入无风的天际中,平静的湖面顿时荡开了一圈圈纹澜。时光就这样在我面前慢慢结成一颗绯色的圆球,我看着它在遥远的西方,一点一点落进夜色的陷阱里,凝眸处,余辉无声四溢,漫天流动。


   “流动”,这个词让我感到平和、喜乐和温暖,并且感到一种充实而不可阻逆的诗意力量。它是一节缓慢的音符,被时光之手随意拨拉一下,便从万千词汇中被弹奏了出来,愉悦、醒目,充满了乐感和律动。多么优雅而内敛的词,不急躁不火爆,而它身上所彰显的特质恰恰暗合了事物内部那种微妙的变化。

    时光流时草木动,草木动时,山水绿。就像一瓣雪花会流动出一个圣洁的冬来,一弯碧水也会流动出一个鲜活的春;就像一朵笑容会流动成一段让人落泪的传奇故事,一声啼哭也会流动成一段无比精彩的生命旅程。这是一种从内出发的生命张力,有了流动,一件事物便被注入了新鲜血液,不再死气沉沉,不再陈腐凝滞。有流动便会有改变有转机有希望,汗水流动成粮食,目光流动成湖泊,音乐流动成建筑,思想流动成文字。我们的命运,从最初,就开始流动成一路风景。

    水是往低处流的,人却是向高处走的。我的思索和叙事从面对着一条山涧开始。在另外一个时空里,我一人独自站在丛林里,沉浸在流动的韵律中。涧水清越有声,和着山上吹来的凉风,余音袅袅,韵味悠悠。两旁山形逶迤有致,山涧边苍松古柏,山花野果,碧草幽幽,暗香浮动。这种情境和气味引导着我向自己的内心深处回溯,我终于找到了流动的源头。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学校之间开始进行村镇合并,我们村里不再开设高年级班了,这意味着我小学生涯里最后两年得去镇上度过,我熟悉的同学同伴还有我们的老师会就此打乱离散,我每天从家到学校的两点一线的生活要完全挪移到另外一个空间里去进行。家距镇上虽然仅仅两三里宽阔平坦的公路,走路十几分钟便到,但我仍然没有来由的慌乱恐惧,我自小就对陌生的环境表现出天生的怯弱,更害怕接触陌生事物和人群。随着进校日子的逼近,我开始有了弃学的念头,直到我的小学启蒙老师来看我。

    在我有限的生命认知里,他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博学睿智的人,懂音律会书法,会拉二胡会弹风琴,还会编舞蹈写诗词,因而是我心目中最让人信服的人。一次语文课上,他让我们分析一个句子里的情感:看到冰花在阳光下消融,水滴顺着窗玻璃慢慢朝下流动。答案是这句话表达了作者对春回大地,寒冬远去的喜悦之情,可我坚持冰花消融水滴流动代表了一种失落感。虽然别人都答对了,就我答错了,他还是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大力表扬了我,说我懂得思考,对事物的变化很敏感而且有自己的独特见解。失落,他说这个词用得多好呀,充满了灵气。他夸得我心里装满了彩色的气球,在蓝天丽日之下,轰地一下身体腾空飘了起来。然而面对着拆校,面对着分离,这个词变成了我心中真实的情感,充满了对流动而去的事物一种沉重而无可挽留的哀伤和悲痛。

    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在他家屋后的山林里,我的老师指着涧水对我说了一句让我永生难忘的话:“水的生命就在于流动,不然它就是一沟死水,臭水。人也一样,不懂得流动,就不知道该怎么活。”

    流动,是一个至上而下的过程,它柔软、绵实、顺势、避害、趋利,最懂冷静和节制,隐忍和包容。当它在我们的生活中呈现出一种积极主动的姿态时,意味着打破僵局,新创天地,改变沉闷的曲调,让事物的走向进入另一种格局,最后方能成一番大气象。流动,就是缓慢而不阻逆,坚定而充满力量地朝目标行进。比如一朵云在空气中晕染开来,变成一阵雨,雨水不能选择自己滴落的地方,也许是江湖湖海,也许是高山深川。一颗雨水碎落以后,它的命运便呈现出流动的姿态,只要不被险恶的太阳蒸发消失掉,它就得开始流动。顺从着向下的牵引力,在任何一处地表上,慢慢蓄积起自己的力量,一次次召集同伴,让自己变得浑圆、亮丽、硕大。流动、流动,在流动的过程中变成一股山泉水,涓涓流动中汇集而下,成为小溪;再汇集而下,成为江河,最后万千河流终至湖海。这是生命的流动,只有永不停息的流动才能成就生命之美。

    那时,除了教师身份,他还是远近村寨里出名的种花人,最乐此不彼的事情就是把各种花草随着季节气候,从屋前屋后到山上山下来来回回地移植搬迁。他说,人就像一颗草木种子,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命运的飓风会把你吹到哪块土地上生根发芽,安家落户。也许是丰美富饶的沿海边,也许是广阔肥沃的平原上,也许是贫瘠苦寒的群山里。生命各有特质,流动自然各有其美。像这些兰花,最不喜阳光暴晒,一生只喜在深山幽谷中悄然开放,那么最好别把它们流动到阳光之下;而那些山茶树,叶繁枝密,却委身于丛林中不见天日,整日郁郁,心事满腹,花朵无法吐露出来,那么让它们流动到阳光下面才是好的。草木的命运可以让人来改变,人的命运只能依靠自身来流动,才能长成一番风景。比如我们湘西人,祖先的血脉种子既然选择在这里长出,那么子孙的花朵肯定是从这里启程的,想知道它们最终会在哪里开放,就问问天上的云和风吧,那像炊烟一样四处流动的命运。

    那时候我似懂非懂,我想不明白人的命运跟水的流动究竟有什么关系?等我真正明白这个词的时候,我早已经在这个尘世里流动了千百回。我从一个点流动到另外一个点,从一条线过渡到另一条线,从一座城市迁徙到另外一座城市。我一次一次把自己放逐到陌生的环境中去,把自己安置在陌生的事物和人群中,每一次搬迁,我仍如儿时一样感到不安和恐惧,但我已然明白这种流动不可躲闪和回避,我必须去面对去接受并坦然进行。我在各种各样的土地上重复着流动的仪式,那颗不安分的灵魂像无枝可依附的鸟雀一般,重复尝试着跳跃的动作,如石子一般没入空气中,划破这个世界的宁静。一次又一次,我的姿态不变,但脚步已从最初的软弱变得逐渐有力,我的方向不变,但目光已从当初的游离变得从容,我的梦想不变,但做梦的勇气已经悄悄从身体里长出。

    从那以后,我开始了生命里第一次流动,我没有拿着锄头跟大人流进田间地头,也没有跟着打工人群流进外面的世界。其实这种流动显得多么茫然无序,多少人的命运在这样随机的选择中而变得阡陌迥途,遭遇各自的磨难和风景。而我,却在老师的启示录里,选择了一条最容易流动的道路来安排我的命运。十多年过去,在对他的回忆中,我想到了这个跟他有关的词,再回头来看,才第一次把来路看得那么清楚。于是,在这串流动的音符里,我用目光小心翼翼地跋涉着,检视着自己的来路,它的源头在遥远的湘西,在湘西群山里一个小的让人心疼的山寨里。这条路很瘦很弱很纤细,但是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庇佑着它,促使它不断流动,蜿蜒曲折,踟蹰徘徊,在荆棘丛里撕咬挣扎,像鸟雀一样在光阴的缝隙里逃离出来,拨开层层云雾,追随着大气一起流动。

    而那些或深或浅的流动痕迹,那些带着时光沧桑的词,早已在我们生命里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记。一如此时,我就站住我流动中的一个驿站里,看着窗外的落日披着霞光,化成时光里的一个词,慢慢溶进我的灵魂里。



读词 凝固
   

       我相信所有鲜活的词既跟生命有关,也跟时间有关。比如那天晚上的“凝固”。
    我是一个对风对月光对声音无比敏感的人,可当我突然从一些梦境中醒过来的时候,我捕捉不到风的气息,也听不到任何声音走过耳边,没有月光,世界一片黑暗。我躺在那张阔大的床上,莫名恐惧,燥郁不安。这是一大团混沌未开的静谧,一切事物都藏匿了身影,我失去了时间和方向,看不到过去也看不到现在,既无来处也无归路。天地成了一个囚禁我的不透明罐子,我是一株没有根须和呼吸的植物,培养在漆黑色的药水里。这时候,我必须找到一个适合的词来拯救自己,于是“凝固”就从夜空里跳了出来。在我苏醒的那一刻,时间来不及撤退,只好静止不动,神的秘密暴露无遗,世界呈现出一种永恒的姿态,一种别样的,沉雄大气的美感。这就是凝固,当我找到我对这个世界的感觉时,我的心终于从焦虑中解脱了出来。

   “凝固”,一个古老而纯粹的词,读这个词,让人感觉安全,敏感脆弱的人喜欢跟他本身的气质相反的词,喜欢这种强大的依靠。没有迁移没有流逝没有弱化,如果有变动,也是朝好的方向推进。它是有致有序安然无恙的归途,静穆沉寂,不萧疏,不孤迥,不诡异,也不抗拒,没有锋芒和尖锐,不是一种虚妄,而是一种可以触摸的温度和可以感受到的踏实稳妥。不急不躁,清圆疏放,它将事物静静地引向归处,引向最终的结果,把一切都保存下来,永固下来,带入永恒。

    人跟人相遇需要缘分,人跟词相遇也需要缘分。在某些喧嚣的场所,在某个僻静的角落,在某篇辞章里,在某本书发黄的纸页上,在某个人幽暗的眼眸中,我曾见过无数个词语,但我总是用眼角的余光以及零散的情绪忽略它们,漫不经心地走开。这样,我跟这些词其实没有真正相遇,我们只是插肩而过,它所蕴含的悲喜和丰富意义是他人的,我无缘观照,因为它还是别人的词,跟我无关。

   “凝固”,读音并不铿锵,却有一种端庄淳厚的仪态,当它在这个夜晚,将一切生命形式定格时,我遇见了它。它的读音,它迷人的光泽和漂亮的形体,它彰显出来的气质和底蕴,无一不使我激越,甚至兴奋难安。跟一个词真正相遇是一件多么幸运而美好的事情,相遇的瞬间便成永恒,我开启情感之门,认同它,接纳它,将之溶入我的生命。到这时,它之于我来说,才算真正属于我,也属于它自己,因为它已经具备了一个词的生命。

    梦境里是一些我所爱的人,他们已逝去多年。在我们生活的寨子里,我见过他们老去,就跟这个世界上各种生命一样,总是在悄悄地、安静地闭合。他们从不曾刻意地给这个世界留下点痕迹来,来或者去都很自由和随意。一个生命走过,有时候就像一堆烟火,柴薪燃去,灰烬被风吹散。我知道,想要在烟火燃烧过的地方找出一点存在的东西是很困难的,我只有拼命从我的记忆里面抠图,一点点拼凑一个完整的生命迹象。幸好有凝固,凝固能让人的记忆残留一些微薄的信息,并由此复原那些被风吹散的人。

    我常回忆起年纪最大的阿婆,她总是穿着一身土家织锦黑衣,拄着杉木刨光的拐杖,从我家右侧的屋檐下突然出现,站在那里喘息一会儿,然后跟我母亲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接着再慢腾腾地走远。她八岁时丧母,十六岁时逝父,随后嫁给了一个在地主家干活的长工。后来丈夫病亡,她才重嫁到我们寨子来,带着两个女儿一个儿子,还成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的后娘。大概四五年时间吧,她的第二任丈夫也去了。她一个人拖着七个孩子,日子成了最折磨她的东西,她一天天熬煮着时光,忍受欺辱、贫穷,躲过了战争、饥荒和瘟疫,以及儿女们的生老病死。到现在,她成了寨子里最年长的人,活了一百多岁了,她的儿女们有的走到了她的前面,有的比她还显得苍老羸弱。她跟我母亲说话,跟寨子里所有年轻的父母说话,告诉他们怎么生活,怎么为人处世,怎么教育孩子。

    她那交织着皱纹的脸,就像一张用古老的线条汇成的版图,上面密密麻麻凝固着她的命运故事,她耗费着自己的时间和精力,把自己一生都织进了进去。线条有的地方颜色深一点,有的地方颜色浅一点,有的地方力道弱一点,有的地方走笔重一点,有的地方是直线,有的地方却弯弯曲曲,有的地方艳丽,有的地方素朴,有的地方繁复,有的地方简洁。她只是个普通甚至卑微的农村老太太,可这张地图却凝固了她一生的悲喜和荣耀,化成智慧和财富,惠及着年轻人。别以为一切都被风吹散了,别以为岁月都走失了。其实人这一生都在人的脸上凝固着,彰显着,一张地图似的脸,会带给人许多足以铭记的瞬间。

    我还想起了胡子伯,总是牵着那头青色水牛从我家屋前的田坎上慢慢走过,他频频地跟寨子里的人打招呼,愉快地谈论着天气节气庄稼之类的话题,偶尔兴起就高唱两句山歌,虽然这样,但他一点也没放松后面的牛绳子,他拧得紧紧地,致使牛根本没办法扭头去偷袭水田里绿娆娆的秧苗,这让那头牛烦躁不安,愤怒异常。这个意象永久地凝固在我的记忆里,虽然胡子伯倒在他的犁田里已经好多年了。还有叫花爷,总是挑着一担包谷慢慢地从小河边的山坳里转过来,扁担深深压在肩上的肉里,吱呀呀地喊叫,汗水在他黑瘦的脸上欢快地流淌着。还有那个五十来岁没结过婚的男人,总是一脸阴郁地坐在他家那简陋至极的堂屋里不停地编织草鞋,有人路过跟他打招呼时,他就微微抬下头,漠然地看对方一眼,接着埋头下去。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也一样长存于我的记忆里,那个凝固了的意象显示了他的一生就是这样走过来的,语言对他来说没多大用处,他需要的是独处和安静。还有我外婆,总是站在她家屋前那颗大椿木树下,搭眼遮住太阳,头朝着左边的位置微微仰起,倾斜着,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向她走来。

    如今,我说的这些人都远去了,他们的神态他们站立的姿势他们生活的方式都像一块化石般凝固在我的心里,凝固在时间的缝隙里,永不化散,这是属于凝固的力量,意味着一种成熟的,瓜熟蒂落的结局,意味着永恒。一滴水凝固下来就是一个冬天,一个生命凝固下来就将是一抔黄土。我的记忆里凝固着他们那无人记录的生命和那些最平常的动作和表情,那些最温暖和感动的瞬间。

    读“凝固”一词,从此就有了莫名的敬畏之心。它始终带给我一种古拙素朴和高贵质感,它暗示了生命的本源和最终去向,关乎人的存在隐喻和象征。我能感受到这个词的体内那种奔涌不止的力量。它是生命最好的注释:低调、沉默、悄无声息、缓慢、节制、包裹、浑然一体、深沉高雅、严肃和圆满。这是读它时脑子里直接跳出来的相应感觉,它们都跟“凝固”气息相通。“凝固”是一种稳重、稳健,趋向于自我和本真,内部和深度,给人一种静谧的、向下的而又托起的信仰。就像时光被滞住了,凝固的事物往往在那一瞬间进入永恒,意味着真正稳妥,意味着大局已定,意味着事物最终的定势。它不是轻,也不是上升,跟生涩、喧嚣、张扬、轻浮,浅薄无关,它的变迁从外转入内,从热闹转入安静,这是一种真正成熟的美。所以,在那个夜晚,当我跟它相遇时,我真正安静下来了,我的恐惧感消失了,我的焦灼和躁动隐退了。

    凝固但不滞涩,是一种消弭了泡沫之后的大气和适度,一种成熟的风韵,孤寂的冬因凝固而不显得颓废,落雪的美因凝固而施惠于春。确切地说,“凝固”能帮你把在夜晚里丢失了的那个世界重新找回来,并重新让它变得触手可及,重新获得自信,建立你与世界的联系,从现存的生活里,从逝去的生命里懂得一切事物的变化规律和生命的运行轨迹,从而懂得虔诚和谦卑。“凝固”,也许是一种隐性的禅意,它不是一种衰败,也不意味着终止和死亡,而是纳事物于无声的坚持中,让焦虑的心变得冰雪通透,使贫瘠的土地长出丰盈而妖娆的植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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