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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纪念或方向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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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或方向
李存刚

  这里曾经是一整片稻田。春播时节,总可以看见满稻田里忙碌的农人,他们弓着腰,身边明晃晃的水面倒映着他们的身影,微风吹起,一圈一圈地荡漾。后来这里就变成了“开发区”,稻田被一一填平。仿佛是在一夜之间,一栋栋楼房便耸立了起来:加油站。职业中学。宾馆。文体中心。自来水公司。交警大队。中医院。广电大楼。电信公司。菜市场。公共汽车站。音乐广场……在这些楼宇耸立起来之前,一条笔直的大道首先在稻田中间铺陈出来,站在小城边的高山上俯瞰,恍惚觉着是谁冷不丁往稻田身上砍了一刀过后留下的伤口,巨大而醒目,永不会愈合。大道最初没有名字(没来得及起),两边的楼宇一栋栋耸立起来之后,大道的名字也随即起好了:向阳大道。听起来,有一股扑面而来的诗意,也很容易就让人记住。事实上,所以给大道起这个名字,仅仅是因为它的所在叫向阳村。但在人们的话语里,依然由着自己的惯性,叫这里“开发区”。有一次,我从城里打车回居于大道旁边的家,师傅是个外地人,操着隆重的外地口音问我到哪里,我脱口而出的竟然也是“开发区”,师傅也没再问,径直将我载到了宿舍区门口。
  从我寄居的宿舍区出来,是一个十字路口,“十”字横着的那一笔便是向阳大道。大道这边分别是一家星级宾馆和我供职的中医院,对面则是交警大队和自来水公司。在靠近中医院这边的街角是一座邮亭,亭身后面是医院大门前广阔的草坪,几棵小树错落在绿油油的草间,从栽种下它们的时候起,它们就是现在的样子,四季都擎着碧绿的枝叶,却似乎从来就没有生长拔节过。
  邮亭现在的老板是一对年轻的夫妇。我开始在邮亭订阅杂志的时候,老板是位中年男人,秃顶,光亮可鉴的前额,不高的个头,浑圆的肚皮,他一说话,喉间就发出轰隆轰隆的喘鸣,偏偏他还喜欢笑,笑起来的时候喉间的喘鸣就更加的响亮。我每次去取杂志,他总是笑呵呵的,双眼几乎眯到一块了。我好几次对他说,你该减减肥了。他知道我是个医生,却总是笑着,对我的话不置可否。后来有一天,我按着杂志到来的时间去邮亭,却只见邮亭的卷帘门四下里紧锁着——中年男人死了,就在昨天,快临近十二点的时候,在送杂志上一栋楼的途中。那个订户住在八楼,中年男人爬到七层的时候突然感觉胸口痛,停下来休息,却不见疼痛有任何缓解,于是拨通了妻子的电话,可还没说出一句话,他就倒了下去,再也没有站起来。
  那是在六月。邮亭因此关了很长一段时间,我订阅的当年余下的杂志也因此断了档。邮亭重开的时候,主人就换成了现在的年轻夫妇。邮亭重开的当天,我特意跑去问过他们我订阅的那些杂志还拿得到不,他们很惊奇地盯着我,大约是觉着我这个人有些莫名其妙,却没说出来,片刻之后,他们微笑着不约而同地回答:可以啊,补订吧。我无声地看了夫妇俩一眼,逃也似的离开了邮亭。随后,我就为自己的沉默付出了代价——因为接下来差不多半年的时间里无新杂志可读,我越来越强烈地觉出了一种无法言说的窘境。像身体里隐约存在的痒,挠不着,却又无休无止。终于熬到了这年的十一月,我迫不及待地跑去邮亭,微笑着要年轻夫妇帮忙订阅来年的杂志,付钱之前,我小心翼翼地和他们谈条件,说,等拿到杂志再付钱,拿几本付几本的钱,行不?却没想,年轻夫妇相互对了一下眼,很爽快就答应了我。让我更没想到的是,此后每当有新杂志来,夫妇俩总是第一时间通知我,有时候还特地送到我的办公室里。一期也没落下过。

  站在十字路口,抬眼就能看到不远处的广电大楼。
  那是县电视台的所在。我每天在电视里观看的本地新闻,就是从那栋大楼里制作并传送出来的。对于新闻节目的制作和播出,我一直有着强烈的好奇心。有一次和曾经在广电局工作的朋友聊天时无意中说起,朋友几乎是脱口而出:一二三噻,就像你们医生看病一样的,不也有个一二三么?我恍然。朋友的话自然是没错的,世上所有事都有其自身的规律,我们能做的,就是顺应这个规律,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我已经忘了具体的时间和背景,只一直记着朋友说这话时的表情,很有些顺理成章、不以为然的样子。尽管如此,依然没能彻底消解掉我心底里的好奇,我依然不时想象着,有一天跨进那栋大楼,亲眼看看楼内的情景。
  广电大楼的楼顶上架着一架巨大的钟。每到整点的时候,就发出咚——咚——咚的钟声,引得四下里发出远远近近的回声,悠扬而绵长。站在向阳大道上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清楚地看到大钟上滴滴嗒嗒不停滚动的指针。我一直不喜欢戴手表,最初寄居到这里的时候,我还没能力购买手机,家里也没来得及安装挂钟,什么时候我需要知道时间,就推开窗户或者抬起头来,一望便知。
  这样的情况,持续到2008年5月12日便戛然而止了。确切地说,是持续到2008年5月12日14点28分,那场举世皆惊的大地震。大地震的震中在汶川,这个小城是地震波及到的地区之一。那天早上,我照例到单位上班,查房,为我的患者们开具了当天的处方,然后换药。中午十二点,回家为孩子做好了午饭,之后例行午睡。我就是在睡梦中被巨大的震波荡醒的。和往常一样,我睡在客厅的沙发上。一醒来,双耳便充斥着天崩地裂山呼海啸般的声响。是爆裂,是撞击,是破碎。沙发旁的地板上四处散落着玻璃灯罩的碎屑,就连四四方方的电视机也仰面躺在那里。客厅的天花板光秃秃的,只剩下几根残缺的金属线,电视柜上原本就只摆放电视机,因为电视机的突然离场陡然变得单调和空旷……我一下就懵了。朦朦胧胧中,我努力着,试图站起身,想看看是怎么回事,却发现楼房在不住地摇摆,脚底像踩着滚滚涌动的波浪,怎么也站不稳,更不要说挪动步子了。那一刻,我像一个四肢笨拙的溺水者,四周的惊涛骇浪不断向我涌来,我拼着命,想做些什么,却发现什么也做不了,只好就那么呆坐在沙发里,任由铺天盖地的无助和绝望汹涌着,一点点,把我淹没……记不清过了多久,也已记不清是怎么赶到医院的了,只记得赶到医院以后,病房里早已空空荡荡;向阳大道和医院门前的草坪上聚满了人,我的病人们横七竖八地躺在草坪上。到处是惊魂未定的面孔,到处是此起彼伏的呼喊;可怜的是那些青草和那几棵似乎永远长不大的小树,在一双双大脚的踩踏下,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生机和活力,纷纷呈现出一种病恹恹的疲态……时隔三年,那些青草和小树早已恢复了往日的生机,重又变得绿意盎然的了。每次打草坪边经过,我眼前还不时浮现出当时的情形,像一场无声的黑白电影,一次又一次地在脑海中重放。有一丝油然而生的虚幻感,并且略略的失真。
  但我清楚地知道,那一切都是曾经真真切切地发生和存在过的。就像广电大楼上的大钟。那一刻过后,大钟的指针便停止了跳动,永远地停留在了14点28分,它悠扬绵长的钟声,也彻底地从小城上空消失了。据说,有关部门曾经专门请人来修理过,却不知道什么原因,一直没修好。有关部门的领导于是灵机一动,索性让它保持现在的样子,静静地矗立在广电大楼高高的楼顶上。但凡经过向阳大道的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有了它,小城人对“5·12”的记忆将会保存得更加久远吧。我深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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