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坐西窗入黑夜

      有时不为什么，我会静静坐到这里。
      冬天的黄昏真好，也许最富畅想的季节就是现在：草未绿，花未开。
      灯光如刀划破黑夜，坐在时光飞驰的列车上，车窗外的黑色群山、山坳里的城市灯火、小山村里的犬吠，它们幽静交迭闪现。
      车窗上闪现出一个女人的面孔：冷风修面，灰尘洗眉。
      黄昏的景色在移动，印在窗上的人物是一种透明的幻象，景物则是在夜霭中的朦胧暗流，神秘、喧闹而又温宁。

      在黎明和黑夜之间，
      有一座挣扎、光亮、渴望的深渊；
      映在夜晚的旧镜子里的面孔，
      不是原来那一张。
      转瞬即逝的今天是微弱的、永恒的；
      你别期望另一个天堂和另一个地狱......

      博尔赫斯的诗图解了我此时的样子，我在这玄色的夜晚与微弱的白昼之间产生一种简单的渴望：我很想很想推开一扇风驰的窗子，闻闻流逝的味道。然而，却是谁的面孔在玻璃上扭曲、变形，如此陌生？
      你从记忆中走来，满目纯净，满脸微笑。
      五月的桐花真美啊！兰州和平巷里的柳丝儿真绿，没有任何前兆，你就推开了宿舍的门， 风尘仆仆，头颅微扬。
      我没想到你会来，我以为我给你的信里已经说得够明白。
      你带来苹果，也带来故乡的气味。
      为何诱惑我？这么长的春天，你为何单挑刮大风的一天来看我？我手足无措，不仅仅是为了我们宿舍的凌乱，更多的是，我觉得把你无处安放，无论是此时的座位还是早已拥挤的心灵。
      白酒是不是太烈，红油三丝里的蒜泥是不是太少？我的衣服是不是太大，头发是不是太长？那么多的梨花，被风吹得七零八落，我像不像单瓣的那朵？

     你像紫色的风铃花。
     你错了！
     我没错——
     即使我错了，我也愿意错到底！
     你醉了！
     我没醉——
     即使我醉了，我也愿意一醉不起。
     如今回想起来，自从你离开，我就迷了路。有年去黄山，黎明前的黑暗中我跟着涌动的人群去光明顶看日出，当扁扁的橘黄的太阳从松枝的缝隙中跳出来的时候，有人在欢呼，有人在叹息，而我却怎么也激动不起来，因为我生活的高原不知道有过多少比这更炫美的日出，而我居然相信光明顶的日出会更美，我忽略了周围来看日出的同伴都是来自低海拔地区的南方人……光明顶多开阔呀！我想象自己是只大鸟，最好能够向着山崖俯冲下去。这种念头简直不可抑制，离悬崖越近，越冲动，那笔直、高耸、青幽的大峡谷，居然对我充满了诱惑。我不知道这是恐高症还是强迫症，我只是定神，闭着眼睛想，如果你在我身边，我断然不会有这种念头。
即使有，我还可以紧紧握住你的手。
     只要紧紧握住你的手，踏实、温热就会传递。

     那天，无论你愿意不愿意听，我都只说着些“昨日倚窗前，寒梅着花未”的闲事。
     美不美故乡水，亲不亲故乡人，你来了，我就该陪你在我生活的地方走一走。清晨的天空湛蓝如海，校园寂静，高跟鞋踩在石板路，发出的声音清脆响亮。
     君从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你双手插在牛仔裤兜，摇头，少语，缓缓地走……有时弹跳起来，扯几片树叶搁在嘴边，驻足，眯眼，吹出好听的曲调。而我，只能发出艳羡的嘶鸣，于是，你嘴角向脸颊两边骄傲地一提，笑了…... 阳光那么灿烂，丁香花一嘟噜一嘟噜凝在枝头，犹如紫云飘过我的眼眸。到处绿枝茂密，香气氤氲。隔着小山石桥，几株樱花树正站着说话，有多少粉丽的花朵就有多少优美的千言万语，它们向春天的诉说尽心竭力。迎春花怒放，蝴蝶飞过，几对卿卿我我的恋人正在花前流连……. 有个安静的白衣少女正在读书，也许听到了它们的鼓噪，她放下书本，弯腰拣起一片片花瓣洒向流水。落花无意，流水有情，小桥下的水流愈发地汩汩歌唱。天文馆前矗立着一块红色的石头，面目嶙峋，有标识说它是八十年代陨落在地球上一颗星星的碎片。
      坐在飞翔过的星星上面吧，我给你留张照片。
      你不怕我会和流星一起消失吗？
      不怕，即使你现在离去，我也无悔……其实，无非如此，开花的，不开花的。结果的，不结果的，相识已是很好…..

      我们沿弯延的小路去向一个青色的峡谷。
      天空辽阔，清澈，我们的脚下有黄花、野草，头顶有白云、小鸟。远处，一座孤零零的小屋立在梯田上。小屋有窗，透过窗户可以看见里面的土炕，土炕上有顶草帽，炕头边立着一把铁锹。不知为什么，这样的场景却被透明的蛛网罩住了屋门的铁栓，就像我们的如今，尘封多年，草帽亦在，铁锹亦在，却是人迹罕至。
      这年秋天，直到枝叶慢黄，寒号鸟泣鸣，漫山漫谷的雾霭升腾起白色的细浪；直到梧桐树掉叶，马掌生出铁锈，布谷鸟不再歌唱，你也没有执意对我说，欢喜和爱。
      你知道的，在你之前，我已经对别人有了许诺。
      你将走出故乡，细雨漫漫的秋夜，晚钟在雨雾中响起。分别，我选择提前留给你离去的背影，因为我不敢目送你的远去。不用回头，我都知道你在伞下伫立，哪怕雨水打湿双肩也浑然不觉……
      一生一世一双人，半醉半醒半浮生。你是否又经过了一个又一个驿站？那是生命必须开启的密码吗？多年之后，我依然不能破译。如你所盼，你果然成了我心中最美好的回忆碎片，而我却如流星一般从你的宇宙消失了。我想记录你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但是每每都艰涩难刻。属于我们的，挥也挥不去，而远离你和我的，犹如远天的风云，早已无影无踪。
      漆黑的冬夜，穿行在无星无月的旷野，没有人知道我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五月，那个曾经花瓣满地的五月。时光的列车义无返顾地前行，没有尽头，却在消亡。生命中没有什么能够失而复得。属于每个人的那份真，都在心底，犹如那年那月的麻花辫，早已编进了岁月的控诉状。千般万般的游历，最后返回心中的，还是一个孤独的灵魂。也许，孤独与喧嚣，都是一种选择。今生，无论是万家灯火还是独守青灯，时光都将送我们如行云流水，从该来的地方来，到该去的地方去。生命中最最强烈的，最最美丽和最最痛苦的，也是最最孤寂的。我明白今生苦难也好，福缘也罢，都该如期地接纳，这便是生命！
      只是今夜，无论怎样的明白百川归海，万物归一的禅道，我还是抑制不住地想告诉你，我在这里，一直一直在这里！就如云在青天外，水在水瓶中，而你在哪里？
      如果此生还能有一次相遇，我多么愿意回头步入你的伞下。哪怕黑夜无边，狂风呼啸，哪怕相依来世，永无回程。
      都好！
                                                                                                                   （2014年冬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