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笔记之夏至
夏至
夏至——
夏至是二十四节气之一,在每年公历6月21日或22日。夏至这天,太阳直射地面的位置到达一年的最北端,几乎直射北回归线,此时,北半球的白昼达最长,且越往北越长。
中国古代将夏至分为三候:“一候鹿角解;二候蝉始鸣;三候半夏生。”
【薰衣草】
写下这三个字,我就觉得有一种幸福感。在众多花卉,我非常喜欢这种平凡而团簇、香气袅袅的小植物。名字也好,薰衣草——又名香水植物,灵香草,香草,黄香草,拉文德。原产于地中海沿岸、欧洲各地及大洋洲列岛,如法国南部的小镇普罗旺斯,后被广泛栽种于英国及南斯拉夫。其叶形花色优美典雅,蓝紫色花序颖长秀丽,是庭院中一种新的多年生耐寒花卉,适宜花径丛植或条植,也可盆栽观赏。自古就广泛用于医疗上,茎和叶都可入药,有健胃、发汗、止痛之功效,是治疗伤风感冒、腹痛、湿疹的良药。
词条上的解释显得呆板,在我的意念里,这种花草的美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就像是一见钟情的暗恋,是淡淡一笑,是回眸轻颦,是回味无穷的涟漪和幻想。在我这一块大俗的烟火气浓郁的园子里,种地瓜、种麦子、种大豆……种各种蔬菜,都是可以用来食用的,可以果腹的,唯独这一种植物,是用来看的,用来闻的,用来想的,用来爱的。就像一首豪放词里的婉约,就像战场上决战前悠扬的琴声。它是虚的。
有了它的虚,我的整块地才活起来;有了它的香,我的整个人,才美起来。薰衣草,它的花语是“等待爱情”。它的产地是欧洲,最著名的是法国小镇普罗旺斯。我没有亲去过,但看到过照片,那些成团成群的薰衣草,浓红的、紫色的,都袅袅地飘着颜色的空气,让整个小镇的空气中都有着甜腻腻的暧昧的爱情的气息。
我种植它并不是为了等待爱情,但爱情于我,却是人生最美好的甘繆和幸福。我的妻子喜欢这种草,我的女儿也喜欢这种草。妻子带着朵朵到薰衣草的中间去,她们是那样的美丽和幸福。在庄稼与菜园之间,在这一条狭长的瓦河边的土地上,我种植了几百株薰衣草,它们静静地生长着,细小的种粒长出蓬勃的茎叶,茎叶间开满紫色的小花,它让我的大地生辉,让我的田园升华,让我,和我的爱情有了结晶,让我每一次涉足,都沉醉于土地的美好花草的美好和人生的美好。
每次回家,我都要采摘一把薰衣草。我把它插在客厅、卧室和厨房的花瓶子里,花瓶是古典的,就那样淡淡地看着它。我还把它送给我的邻居,我的亲人,我的诗人和画家,还有那如百灵鸟一般婉转高歌的音乐家朋友。
他们都幸福起来。
【向日葵】
山枣树旁边,在东边的田埂上,是七八棵向日葵。我对这种植物的喜爱,与薰衣草是别一种不同。薰衣草是幸福感,向日葵带给我的快乐。每次看到它们,看到那粗粗的杆,那带着毛刺的大大的绿叶子,特别是那黄色的花盘,哦,我的亲亲的向日葵,我爱你!
向日葵的花头如果拿给物理学家和数学家看,那会是多么科学、优美的排列和几何图形?如果拿给文学家看,那就是一首诗,一篇散文,是爱的十四行!如果给哲学家看,那会是宇宙如何的组合、生命如何的呈现?我喜欢这种颜色,甚至到爱极,因为我一看到它,就欣喜如莲。心里像盛开了一朵莲花。
向日葵的美,多和少都可以达到极致。成片成片的向日葵,滚滚的向日葵花和花盘,我在一个忘记名字的电影里看过,那种美太震撼,足以让生命涅槃和重生。那好像是个日本电影?但我记得在内蒙古某个地方种植有成百上千亩的这种植物,东北也有?有机会,我一定去看看,钻进一眼望不到边的向日葵园里去走一走,跑一跑,拍无数张美丽的照片。或许也可以感受到梵高笔下熊熊燃烧的向日葵的生命火焰?
如果不多,即使几棵,哪怕一棵,在田间地头,在庄稼与菜园中间,就一棵挺立的向日葵,也会醒人眼目,让人欣喜。众多的植物中间,它黄色的花盘,那般醒目,那么热烈,那般殷实,那般绚丽。
向日葵生命力是极度旺盛的,一个花盘可以结出多杀籽粒?只可惜它的种子太好吃,收割后被芸芸众生嗑掉,但也给大家唇齿留香,成为众人最休闲最悠哉的生命时间。
【芦苇】
我最喜爱的一种植物,真不知道从那里说它。它拔节时的清脆、苇根汁液散发的清香,修长美丽的叶子、细高纤美的长腿以及那梦幻般的苇楣子花,平凡而脱俗的姿态,无处不让我着迷。我也用文字无数地描写过它,有散文《亲亲芦苇》,有给我带来声誉的中篇小说《西北望蒲苇》,还有许多许多散落在其他篇章里的关于它的汉字。
在我的茅屋一侧,在我挖掘的小小池塘四周,我栽种了这种绿色的伴我成长的故乡植物,我看它、亲它、做苇笛儿、吹苇叶儿……这才是我的“田园”,我的“东篱”,我的“采菊”和心灵的憩园。这让我想起来十多年前对它的吟咏——
亲亲芦苇
那些草从黑色的泥地里长出来,它们和地下的根一样,也长的一节一节的,它们有着竹子一样修长的叶子,但是我的祖先却叫它们芦苇。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父亲告诉我,芦苇到秋天的时候,就开一大团一大团的白花,冬天的时候死去,第二年春天再活过来;而竹子不开花,竹子一开花就永远的死去了,再活不过来。
我的故乡遍布这种叫芦苇的植物,它们成片成片地生长在村庄的周围,跟着一条叫蒲苇河的河流曲折蜿蜒,长成一大片茂密的芦苇荡。这些植物的年纪比我祖父的祖父年纪 还大,我的祖先还没有来的时候,它们就已经在这儿生长了,一年死一次,一年生一次。它们把根深深地扎进黑色的泥土,向四周肆意扩展,你拿一把铁锨随意找个地方挖下去,都会切着它们纤细的根。父亲犁地的时候,就常常翻出一两棵脆脆的白生生的苇根,那可是一块种了多少年的熟地啊。它们藏在地下,一有机会就冒出尖尖的头来,并且趁你不留神的工夫就迅速生长成一棵挺拔的芦苇。这些根在土里就像千万只飞鸟在空中一样任意飞翔,占领着空间和泥土,织成一张巨大网。我们整个的蒲苇桥村庄就坐落在这张大网上。这里到处都长满了芦苇和蒲草,我们的村庄就是以它命名的。父亲说,实际上我们都是蒲苇桥一棵一棵活着的芦苇,我们的根像芦苇一样深深扎在大地上,我们永远离不开这黑色的泥土。父亲说这话的时候,我还只是一个懵懂的少年,但是,我隐约觉出父亲是一位乡村哲学家,除他之外我还没听谁说过人是一棵芦苇。
地面是一个界点,芦苇在两个空间里生活。根向地下使劲伸展,死死地抓住泥土;茎则直直向上,抢占着地上的位置。芦苇是一种特殊的植物,它一节一节地长着,就像我们进行一次长途旅行,总要走一走歇一歇一样。每歇一次,它就挑起一把叶子作绿伞。我觉得芦苇更像一个人,抑或是人在冥冥中学了芦苇。但人和芦苇是不一样的,一位哲人说:“人是一棵会思想的芦苇。”会思想使人比芦苇高明,但会思想也使许多人长得歪了,不能像芦苇一样正直地生长。人群中有歪心斜术之人,但谁见过一棵弯着生长的芦苇?
芦苇一路直直地长下去,慢慢高过我们的头顶,我拨开苇丛走进去,后面的芦苇复又合拢,苇荡把我淹没了。这些细细的苇叶组织成了翠绿的空间。它们像一叶叶小舟,又像一队队纤柔的少女,这让我想起那首古老的诗谣:“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这些长腿细腰的美人儿可就是我二十年梦中夜夜梦见的伊人?我顺手捋过一支细长的苇节,做成清脆的苇笛,这是芦苇的情歌,汩汩流淌。
我看见母亲的羊群走进苇荡,苇荡里马上就绽开了洁白的花朵。苇荡里偶尔会有一小片芦苇稀疏的地方,这儿长满了丰茂的野草,有水稗子草,芨芨草,开白花的野荞麦和许许多多不知名的野草,母亲的羊群就在这里吃草,一切都充满了神秘的色彩和浪漫的情调。
这让我想起我的先人,他们一拨一拨地走进苇荡,最后睡在苇荡里滋养着芦苇,不知道我的身体能生出多少棵 挺拔的芦苇?
秋天的芦苇开出大团大团白色的苇絮,它们像温暖的诗歌四处飞扬,遍布整个蒲苇桥乡村,天空中弥漫着乳白 色的馥郁的香味。
雨声响起来了,敲打着祖母门前挂着的翠绿的苇叶,那是为端午节包粽子采摘的。祖母已经年迈,但她的手却灵活如鱼,她把淘洗干净的糯米和一颗红艳艳的枣包进苇叶,一绕两绕就成了一个小巧玲珑的粽子。她把粽子摆进锅里,拉起了古老的风箱。我听见扑嗒扑嗒的风箱夹杂雨声把水煮沸了,粽子的香气飘溢出来,在潮湿的空气中游走,充盈进蒲苇桥的角角落落。
傍晚的时候,祖父抱着一抱苇叶从野外回来,脚步声一路穿过青石板巷,衣襟上还残留着泥土和野草的味道。他拍一拍身上的泥土 ,把苇叶放进水槽里进行清洗,他吸一吸鼻子,闻见了锅里粽子和苇叶的香味。他点燃一袋旱烟,看着远处茂盛的苇荡。
月光下的苇荡蛙声如鼓,我的幺叔拉响了黝黑的二胡。乡下种地的二叔酷爱音乐,他怀抱二胡的姿态痴迷而虔诚。我的幺叔唱的是一曲情歌吗?音乐夹杂着芦苇的味道丝丝缕缕地飘荡。我看见我美丽如花的婶子腮边红霞飞动,她凝视我的幺叔心事起伏,她在那一刻美若仙子。
祖父会在一个晴朗的早晨带领我们出发,大家手握镰刀浩浩荡荡地走向原野收割芦苇。祖父的年纪已经拿不起镰刀,但他会到处指挥着我们进行收割。许多年以来都是如此,甚至某一天祖父晚去了一会,我们就不知从何下手。已近五十岁的父亲仍没有能力指挥这一年一度的大行动,祖父不在他就显得烦乱不安。这愈发使我对芦苇产生无比的膜拜。
收割后的芦苇在漫长的冬夜里被破成苇篾,祖父再带领他的儿女把它编成一领领苇席。祖父是蒲苇桥编席最好的老人。跟他学习编席的人像他的白胡子一样多。一个冬天我们的席子就可以堆成一座洁白的小山,父亲套上家里那一头壮实的老驴,拉着一大车苇席走向百里之外的那座古老的小镇,那里有一个乔计苇席店,蒲苇桥的芦苇 就从这里行销全国。
这些苇席鼓荡着蒲苇桥生生不息的生命气息,充满了蒲草和芦苇的苇的味道。至此,我看见天南地北的席炕上铺满了来自蒲苇桥的苇席,有多少男女在席上奋然交欢,蒲苇的也野性刺激了他们的欲望,我听到了肉体相撞的声音。承载了生命之欢的苇席,又有多少生命在上面啼哭降落?又有多少生命在上面悄然离去?
我听祖父说,大约要有一大抱挺拔的芦苇才能编织成一领苇席,那么一大抱芦苇能有多少棵?大约得有多少泥土才能生长这么多芦苇?而一个人一生要睡坏多少领苇席?也就是一个人一生需要多少棵芦苇?而死后,我们的身体又能滋养出多少棵芦苇呢?
芦苇依然挺立不语,这使一组沉默的诗歌,但我知道它的内心一样激情飞扬。
一棵芦苇就是一个人,一个人就是一棵会思想的芦苇。
西北望蒲苇(小说节选)
……许多年之后,我老态龙钟的祖父坐在这座城市的阳台上浸淫往事。他微闭双眼在记忆的长河里翻腾不止,他把蒲苇桥故乡的历历往事复活得鲜亮如初。午后的阳光让他的须发愈显苍白,我看到他的身体已如沧桑的楼阁倾颓不堪,但他的记忆却壮如青禾,他在那一片长满野艾、蒲草和芦苇的野地里茫然四顾,痴迷于寻找当年的景象,久久不思回归。他在他漫长的记忆里沉浮起落,流连忘返。
祖父说他听到了蒲苇桥故乡对他的呼唤,他看到了老如枯树已去多年的祖母在蒲苇桥村口翘首迎盼,他说他要回家,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说他——要——回——家——
祖父说我们都是蒲苇桥的子孙,我们的血脉之河流淌的是生生不息蒲苇桥的血液,对此祖父说我们注定是乔姓子孙,我们别无选择。我由此听到了祖父的叹息在我的体内声如惊雷,我知道祖父的记忆将在我身上绵延不绝,我看见时光的铁轨在我面前延伸不止,我在祖父的记忆长河里潜入千里以外的蒲苇桥乡村,试图闯进这片鼓荡着浓浓生命气息的繁茂野地。我又一次听见祖父在我的耳边轻声呼唤:
我要回家
我要回家
我的蒲苇桥的父老乡亲啊,当我在千里之外的米山小城翻开祖父带来的乔姓宗谱,我听到了蒲苇桥故乡门上锈迹斑斑的铜锁轰然而开,我看到了苇絮飘飞的季节里,我祖父的祖父,祖父的兄弟,祖父的乡亲在灵魂四处游荡的苇荡里收割着一垛一垛的蒲草和芦苇,在黄河故道的村头地野铺成一片芦苇的世界。充满野性充满血腥气息的空气把古运河里的运载苇席的航船浮上浮下。我以一个乔氏子孙的身份飞越故乡的角角落落,把祖父的回忆进行简单断续的摘录。
……
“秋天已经老了。”我听见祖父喃喃自语。
秋天是属于蒲苇桥的。顺河绵延百里的蒲苇茂密而成熟,到处充溢收获的气息,刺激蒲苇桥的每一位乡亲。大财主乔家伟独占五百亩良田与三百亩苇荡,我看见成熟的高粱河飘絮的芦苇将长袍马褂的大财主重重包围,娶过七房姨太太,拥有无以数计的白花花的银子与沉甸甸粮食的乔家伟红光满面,在浓浓血腥气的空气中浮出苇荡。我看见他国字脸膛肥头大耳,白皙丰满的面庞依稀可见他俊朗的容貌。他身材高大而略显丰腴,透露出乔氏家族人特有的威严和富贵之态,这是蒲苇桥乔姓家族中重中之重的人物,他的一生如历史的藤蔓缠绕进乔氏族人身上让人摆脱不掉。
“蒲苇桥是乔家伟的!”
我听见大财主乔家伟傲视蒲苇桥的绵延苇荡哈哈大笑。
收割后的蒲苇桥出现旷野的荒凉。我听见历史的骨节啪啪作响,我的幺祖父黑蛋在原野里奔跑如飞,清冷的苇茬刺破他的厚厚茧皮红血飞溅,洒满百亩苇荡,我嗅到一股血腥气直冲脑门。乔家伟头顶祥云俯视蒲苇桥的一切,他看见他的傻弟弟黑蛋欢快如狗,在他的苇荡里撒欢腾跃;他看见一垛垛芦苇冲天而起,蒲苇桥乡村到处飘荡芦苇的气息,乔家伟在俯视中英姿勃发。
白花花的苇席在一夜之间被破成苇篾,蒲苇桥的男人女人手指翻腾在乔家伟的空场院上编织苇席。蛰伏的冬天,蒲苇桥充满了劳动的热气腾腾,一领领苇席高高垛起,高过乔家伟的黑色阁楼,乔家伟头顶上的富贵祥云浓密聚集。等春水涨起,古运河里乔家伟的运席航船就要一字排开,浩浩荡荡开往千里以外的米山小城了。乡亲们说:
“那是一年一度的奇观啊!”
“狗日的乔家伟又要发大财了!”
祖父说,他听到了蛙鸣。
鼓浪般的蛙鸣夹在浓浓的罂粟的甜腻气息中穿越蒲苇桥故乡千里而来,在米山小城的二楼阳台上久响不息。老态龙钟的祖父说蛙鸣在唤他回家。我从祖父的叹息中看到那一片红艳似火的罂粟地里,身穿警服的镇长龙满年的弟弟龙满俊带一伙治安队的弟兄顺河狂奔,他们杂乱的脚步声像年底的鞭炮一样噼里啪啦,身后的枪声远远传响。我看见蒲苇桥镇上那个神秘的几百岁的老女人布,她坐在河边的桑树下闭目养神,她身后高大的桑树上结满紫红的桑葚,桑葚下她干瘪的乳房像布袋一样吊在胸前,半夜里她的咳嗽声传遍蒲苇桥镇的整个乡村,让人知道又有一颗灵魂走进了天堂。我看见躺在芦苇地里恋爱的男女一边爱抚一边大口大口吞食迷人的芦苇的花香,他们身体内欲望的河流哗哗流淌,声若洪涛,他们的动作持久有力;在那些繁茂的苇丛里野狗遍布,它们守着割草的男女奋然纠缠,毫不避讳;我看到很快那些割草的男女扔掉镰刀走进草丛,不久便传来生命的欢乐之音。我的幺祖父黑蛋带着一条白狗整日在芦苇丛中钻进钻出,足迹遍布苇荡的每一角落,他看到苇丛中男女的白腿交缠蠕动,听到压折的苇节啪啪作响,眼前的青蛙也成双成对。他对男女之事无师自通,口中喏喏道:“我要女人,我要女人”。
我的远隔千里的父老乡亲啊,你们知道乔氏子孙在许多年之后芦苇繁茂的季节里翻开蒲苇桥充满欲望的苇荡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吗?
【池塘】
一个乡村,一个孩子的童年,一块田地,一个人,终究绕不过一口池塘。我整个春天,费尽力气,在田间地头挖出这一方仅十几平方米的池塘,在它的周围遍植芦苇,在它的水面栽种水草,在它的水里养上青蛙、蟾蜍、草鱼、鲤鱼和鲢鱼甚至水蛇,我是在着意打造一个我的世界和王国。
这里面有我的梦想,有我的童年欢乐,有我的少年体验。这是一个立体的世界,有清清的瓦河水,有咕咕的蛙鸣,有碧荷睡莲,有俊美的红眼鲤鱼的身影……我搬一把竹椅,在我的茅屋前的瓜架下,吃茶,看书,写字,对着一片小小的池塘发呆,享受这最原始的田园的气息,我是一个有福的人。
为此,它让我想起我少时的村庄、人事和池塘——
池塘:红鲤宛在水中央
村庄总爱邻水而居,没有水,村庄就失去了灵气。有了水,村庄才成为了活着的村庄。乔辛毗邻两条大河,北行一公里,翻越大堤,是黄河;绕村而过,穿村而行,芦苇遍生的是运河。两条水把乔辛裹起来,乔辛村就水生生的,乔辛村的姑娘也滋润润水灵灵的了。庄稼地里浇灌着黄河的水,水退去了留下金灿灿的细沙土,沙土里种上啥庄稼都长得茂盛,草也茂盛,乔辛就是了一个植物的世界。植物葳蕤起来,活物们也繁殖得快,芦苇荡、红柳林里,虫子们没黑没白地交配,河汊里池塘中锦鲤排卵,蝌蚪满池,田野里游狗、灰兔和野猫生下了一窝一窝的小崽子,小崽子们顺河满地乱跑,把村庄活跃成一个立体的图画,到处蓬勃着自然分娩的馈赠。
黄河水黄,运河一堤之隔,水却清得很。水清可以吃可以洗可以饮牛喂猪,也可以濯足浣衣裳。夏天的夜里,男人们脱光了进去洗澡,妇女们也光了身子下去戏水。清水河从遥远的地方流过来,又带着男女们满河的欢笑朝北边的黄河流进去,走累了,就歇一歇,每歇一次脚,一滩一滩的脚印就成了一个一个的池塘了。河都是季节河,春日里枯水,人在河床上点下种子收获庄稼,夏秋里暴涨,河水就淹没了堤坝,家家把后码头的小船儿撑起来去收高粱去割芦苇。但池塘是一年四季有水的,池塘的中间是一个深潭,池水深蓝深蓝的,有一脉泉眼,从没有干枯过,大旱的日子它救人的命救庄稼的命也救牲畜的命。
哪一个村子没有这样的池塘呢?它或在村中,活在村头,春日里涟漪,冬日里结冰,夏天铺满了碧绿的荷叶,秋天漂半池莲藕。孩子们少年的快乐有一半是因为它。早晨起来村人们到池边洗脸,黄昏收工牲畜们去塘边饮水,中午灼灼阳光下,是光屁股的孩子像泥鳅一样在里面游泳、嬉闹。它承载了村庄太多的故事,太多的秘密,太多的村人的快乐、伤疤和疼痛,一只鸡被狗撵进了池塘竟然创造了凫水过塘的奇迹,一只牛跌进去被迫喝了鼓鼓的肚腹,半夜里西邻的三婶把女儿怀着的野种溺死在里面,凌晨时东临的二伯不忍病痛跳进去结束了生命,一对殉情的男女投塘自尽被早起打水的三伯救起,一个涉世未深的孩童失足掉进了脆裂的冰窟……奶奶说,池塘的深潭里有一条红眼鲤鱼精,这精怪有几百岁了,每年都要吃掉一个不听大人话的孩子,她告诫我们不要在中午没人的时候独自下塘洗澡,因为今年的指标还没有完成;奶奶说,有一年爷爷用篾网捉住了一条红眼锦鲤,那是鱼精的子孙,半夜里鱼精来敲窗要鱼,吓得奶奶连夜把鱼撒进了池塘,那一年咱家的庄稼喜获丰收;奶奶说,在池塘中央深潭上方,每到月光很好的夜晚,就会凭空出现一个戏台,有一群绿胡须红眼睛的妖精咿咿呀呀地唱戏,那是红眼鲤鱼在庆祝丰收。
呀,每一个村庄都有这样的祖母,在滴雨的夜晚讲给我们奇幻魑魅的故事,每一个村庄都有这样一两个池塘,充满了常理难以解释的蹊跷和神秘。其中,鱼精的故事必不可少,就像我们成长中需要的糖或者盐,增添了生命的滋味,等我们慢慢长大,从远方风尘仆仆扑回故乡,才蓦然发现那个池塘是那样瘦小那样猥琐,当年充盈我们大脑的深信不疑的神话竟那样经不起推敲受不起琢磨,可祖母给我们讲得有鼻子有眼、绘声绘色,让我们完全相信了。我们念了书考了学,又没黑没白地写了一箩筐又一箩筐的文字或材料,印出了一麻袋又一麻袋的著作,到头来却都没有不识字的老祖母的故事讲得有滋味,这都是那一口干瘪的将枯或者已枯的池塘种下的种子。
河流也罢,池塘也罢,沟渠河汊也罢,这些水不仅供我们肉体成长,也丰盈着我们的精神,那一条河水的秘密,那一个池塘的隐私,每一个节点都精彩得胜过小说。
任何一个土地上的村庄,任何一个简小清浅的池塘都会有一大堆传奇的故事,任何一条流淌的小河,也都会埋藏村庄隐秘的心事,任何一个孩子的成长都难免伴随着池塘深水区的鲤鱼精的鼓惑和诱骗,就像每一个成人的心灵,任你再成熟,也都有一个私密脆弱的角落,成为盛放心事的深水区,在孤独的深夜或者黎明,失眠的眼睛瞪着天花板,那条童年的鱼精就会跳出来,搅一搅你心灵池塘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