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散文

钱寨人物（四题）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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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寨人物(四题)

肖成年

郭先生

村里识文断字的人不多，能写祭文的人就更少了。祭文，不是随便打个条，或者写个信。要写出逝者的丰功伟绩，要写出怀念、崇敬、痛感、伤悲之情，非一般人能为。祭文有祭文的规矩，能写什么，不能写什么，写到什么份上，全凭文笔师爷的那支笔。老人说，以前祈祷晴雨、祈求降福招财、驱逐邪魔等场合都用祭文，但现在只有发送死人时才用。要是能请郭先生来写祭文，这一生就不枉白活，仿佛人来一世就是奔着祭文而活的。

写祭文的郭先生，丧事时被称为先生，平时放牛放马时也被称为先生。只是平日里，一副地道农民的模样，只有在丧事处才显出与众人的不同。丧事时，他穿一件中山装，风纪扣系得紧紧的，还扣上一顶礼帽，脸面也比平日洗得干净，一副大儒的样。村里的人，他都熟知，丧事时并不麻烦别人。他一边构思如何写，一边把整张白纸剪裁成长条状。纸烟被他大口大口地吸进，又从鼻孔里吐出来，向上升腾。升腾起的烟雾熏得他侧过了脸，眼睛被熏得半睁半闭，眉头也皱起来了。东家看到郭先生烟快抽完了，忙不迭地又递上一支。其实，主人家早整盒地给郭先生装进兜里了，事后还要另备烟酒送到家中。

郭先生的祭文作得好，常被邻村人请去写。小炕桌旁，一边是郭先生，另一边是孝子贤孙们。炕桌上早摆好了笔和纸，纸上已竖着写好了一行字，那是用小楷写好祭文必备的格式“维公元某年某月某日某人虔具清酌庶馐之奠，致祭于某某大人之灵前而哀曰：”单等后面的内容。泣不成声的孝子贤孙们悲哀之至，昏天暗地，你一句我一句断断续续地叙述，常常语不成句。郭先生并不打断，总是耐心地听着，静静地等待着孝子们止住哽咽，继续讲下去。对孝子们记不清的时间，或者有含糊的地方，郭先生不时招手唤逝者的生前好友，或者亲戚友朋进行补充。孝子们叙述完，郭先生就动笔了。郭先生动笔时，一屋子人都静静的，静得能听到毛笔的刷刷声和吸烟的咝咝声，“天公不公，忍夺某公；教坛不幸，偏丧斯人……”很多精彩的句子从那管毛笔中淌出来。当人们看到他写下“呜呼哀哉，尚飨”六个字时，知道郭先生的祭文作完了，才敢长出一口气。

郭先生所作祭文都用韵文，一韵或两韵到底，读来朗朗上口，抑扬顿挫。不似其他古文功底欠缺的人，所写的祭文除前后的格式外，内中全是白话文，这多少有点影响祭文的质量和诵读效果。所写的祭文有好几道，其它都是由郭先生诵读的，但最重要的一份祭文是由孝子来读。次日，瓦盆就要摔碎，亲人就要掩埋进黄土中，前一天晚上孝子贤孙们将与亲人做最后的告别。在这个仪式上，孝子们将要诵读郭先生撰写的祭文，哀悼、祷祝、追念死者生前主要经历，颂扬逝者的品德业绩，寄托哀思，激励生者。祭文中常出现生僻的字，孝子记不住，郭先生就一遍遍地教，顺便把语气和节奏都要细细地给学说一遍。肃穆的时刻终于来临，披麻戴孝的孝子贤孙们，围在楼儿纸下，乐声大作，夹杂着号啕声。执事做了一个手势，乐声戛然而止，号啕声也渐次停了下来。就着昏暗的灯光，孝子开始诵读祭文，第一个字“惟”发音长而悲，音从高处向下滑落，像是发了一声“苍天啊”的感叹。天空低垂的云像被人揪了一下，祭文像一个悲伤的传染源，与逝者有关的人，与逝者无关的人，听懂和没听懂的人，都被感染。读到中间，孝子常常哽咽得无法下读，别人便接着读。

钱老板父亲去世了，丧事布置得异常隆重，挽联、挽幛和花圈把院子四周都摆满了。灵棚前搭了牌坊，灵棚内悬挂着幔帐，灵堂中摆有供桌，桌上供着灵花，陈列牌位和祭器、祭品。灵棚两侧摆放各式纸扎和陪葬品，童男童女、金银二斗、金银二山、摇钱树、聚宝盆……在灵棚一侧摆放着两个纸人，扮相时髦靓丽，格外引人注目。亲戚们来吊丧，问那两个纸人是啥意思，有人咬着耳朵说：那是小姐，城里多得很，专干那事的。

钱老板在院子里扎了两顶帐篷，一顶供八台道士用，一顶供五个文笔师爷用。丧事时，一般请三个先生作文，家境好的可以请五个，钱老板当然要请五个。农村的丧葬过程，冗长而复杂，不同阶段有不同的祭文，祭文在内容、格式、用语等方面也各有不同。一一讲究起来，五个师爷也忙得团团转。

“郭先生，给你言谢了！”唢呐声中，跪在灵前的钱老板向郭先生磕头，已有人同时用木方盘端上东西，两条烟，两瓶酒，还有一个用红纸裹的包，显然是钱。郭先生并不多言，微微一笑，烟从嘴中吸进，又从鼻子里喷出。各式祭文很快就在郭先生龙飞凤舞中起草好了，独少了孝子读的那份。

“家父在周达范围，也算得上是名人呀，郭先生！”钱老板一边提醒郭先生，一边往郭先生兜里塞钱。“我知道，是名人。”郭先生回答得不紧不慢，但往外掏钱的动作却很麻利。

“请你把那份祭文写了吧。”钱老板请求道。

“我不知道写什么。”郭先生说，“再说，你的文化水平也念不下去呀！”

“我堂弟可以代念，郭先生。”

“你去忙吧。”郭先生对钱老板说，像是答应，又像是没答应。在多人周旋下，临致祭时，郭先生才铺纸动笔，除去开头和结尾，祭文内容仅百余字，读起来稀松平常，大失郭先生的准头。同去的师爷悄声问郭先生为何，郭先生冷哼一声，说：写这道祭文，我已给他留了面子，欺男霸女、强悍乡邻的事，不说也罢！

有人玩笑道，郭先生的祭文作得这么好，将来谁给你作祭文啊？郭先生顿了一下，说：无祭，即至祭！

瞎喜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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