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处的光芒

                                  低处的光芒

　　　　　　　　　　　　　　　　　　　　　　　　祝成明

      光芒是依附在事物身上的神性部分。它作为独立飞翔的星体，既来源于事物本身，又能独立地穿越时空，携带着气息、热量和轻若灵魂的物质，在日常生活的大海中闪闪发光，飘荡。
　　俗世是一条长长的河流，注定我们将遭遇更多的涟漪和浪花。五月底的某一天，我在东莞的街头骑自行车，南国燥热的阳光烘烤着城市的水泥森林和熙熙攘攘的车流、人流，照耀着街边郁郁葱葱的芒果树，树上提提挂挂的缀满了一个个青涩的芒果。在阳光的抚摸下，那些椭圆形的诱人果实，如此安静，害羞，矜持，散发着超越物质之上的眩晕色彩。我被这个熟悉的场景迷住了，“光芒”这个词条，霎时从我的头脑中跳跃出来，赐予我一剂夏日的清凉。日常生活是琐碎、庸常的，它的惯性会淹没一切事物的光芒。而我们，就是要擦去生活的烟尘和嘈杂，将这些被遮蔽的微光呈现出来，飘逸于俗世的暗淡之上。就是这些呼吸尾气和灰尘的芒果树，一年四季葱翠如盖，拥有极其繁茂的树冠、披针形革质的大叶子和覆瓦状排列的圆锥形花朵，传递出素朴、内敛的生命哲学。东莞的街边种植着众多的芒果树，体育路、旗峰路、建设路……都是我喜欢穿行和逗留的绿色隧道。那天恰好在体育路口，一位刚来东莞的女生向我问路，还顺便问了一句，“这是什么树啊？结着这么多漂亮的果子？”我毫不犹豫地告诉她，“这是芒果树！”这群奔赴季节之约的植物，早已成为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东莞城市美学的一部分。正如作家张抗抗在《城市的标识》中写道：“拥挤熙攘，高楼林立的城市中，惟有属于那个城市的树，如高扬的旗帜和火炬，从迷途的暗处闪现出来，为我们引领通往故乡的交叉小径。”在我的心目中，芒果树是东莞街道上生长的另一种诗歌和音乐。
      在深夜，那一个个像少女的乳房一样结实的芒果，会在我的梦境中不断叠现，闪耀。它的光芒穿透夜晚的黑暗，让我在无边的虚幻中，浮浮沉沉，抵达黎明。
　　在东莞的街道上行走，另一种常见的植物——榕树，也是我驻足观赏的对象之一。我喜欢它遒劲、苍老的肢体，像经脉一样匍匐于地表的根须和长须飘飘的形象。在运河边，它们沿着流水的方向延伸到远处，直到人声鼎沸的社区。它应该是有灵性的，听得懂流水的声音和微风的絮语。在风中飘扬的胡须，一定是在向我们暗示着什么谶语。愚钝如我，是不可能领悟大自然的秘密的。我只是捡拾了几粒它随手甩落的星点光芒。比如，晨光中，广场草叶上闪烁的露珠、一边练习飞翔、一边啁啾的小鸟，还没有从惺忪的睡眠中舒展的花朵，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背着书包上学的孩子，球场上蹦蹦跳跳的篮球，菜市场上沾染着泥土和水滴的蔬菜瓜果，阳台下晾晒着滴水的衣服，我刚刚泡好、正冒着腾腾热气的清茶……我相信，这些低处的事物身上都附着一种上升的光芒。
　　它们就潜伏在日常生活的随意、散乱之中。当我骑着自行车，在午后的雷声中穿过街道，一场突然的大雨“噼噼啪啪”地砸下，地面上扬起一阵阵水汽，行人纷纷躲匿到街边的屋檐下。我依旧骑着自行车，穿过浓密的雨林。我的衣服已经湿透了，紧贴在肌肤上，脸上都是雨水，还滴滴答答地往下落。水雾模糊了我的视线。这样的场景，恍惚如梦，我似乎回到了乡下的童年。我沉浸在大雨的迷茫之中，阵阵的雨雾笼罩着低处的城市，一根接一根的雨线密密地垂下，编织起一张巨大、晶莹的天网。地面上，一朵接一朵的水花不断盛开，瞬间熄灭，绽放，继续熄灭。疾驰而过的汽车，掀起阵阵水帘，让我躲闪不及。城市湿漉漉的，捎来了暂时的凉意和清新。到家的时候，雨已经停了。我被生活中一场意外的大雨，催生出身体深处隐藏的花朵。生活的下一步，还有什么？还会发生什么？是喜怒哀乐，还是风雨阴晴，都有可能，我无法预料，但我可以耐心地等待或欣赏它带有光芒的那一部分。
　　当然，我写下的这些文字，它也是有光芒的。它会照亮我的世界，让我独立于我，让我站在我之上，倾听，或者仰望，感受来自不同方向、不同色彩的光亮。我的文字，就是要将这些细微的美一点一点地聚拢起来，积成河流中的潋滟波光，一路闪烁着奔跑，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