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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七分菜地

2021-12-23抒情散文敬一兵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0:37 编辑

  县城边边上的狮子山顶有一个差转台。以前未见过面的我侄女婿的父亲就在那里守大门。小时候我们出入宿舍院坝的大门,守门的人都要喊我们亮出入证。没有带出入证……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0:37 编辑 <br /><br />  县城边边上的狮子山顶有一个差转台。以前未见过面的我侄女婿的父亲就在那里守大门。小时候我们出入宿舍院坝的大门,守门的人都要喊我们亮出入证。没有带出入证又说不清楚理由,守门人就会凶神恶煞盘问我们,像电影里日本鬼子拷打八路军战士。所以我对守大门的人一直印象不好。
  羊肠小道蛇一样弯弯拐拐通向差转台的大铁门。在树木的枝条笼罩下,在齐腰高的杂草丛中,在石块垒起的坟茔旁,这条小道散发出来的阴森气息,让我生出了不是走在狮子山的高处,而是走在了地狱边上的错觉。
  走进大铁门,三条土狗对着我狂叫不休,犬吠声比一号针头戳屁股的感觉还要恐怖。侄女婿的父母慌忙跑过来呵斥土狗是有眼无珠的睁眼瞎。他们抢过我手中拎的包包,一个劲喊请坐,喝茶,抽烟。
  侄女婿的父亲陪着我在院坝中喝茶聊天。他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一棍子下去都打不出一个屁来,基本上是我问一句他答一句。看见地里种有包谷,我问他包谷是不是甜脆包谷时,手指着旁边的包谷地他的话才渐渐多了起来。包谷掰下来后,就要清除地里的包谷秆,然后松土挖坑种蚕豆。蚕豆收了之后又要准备大白菜的种子了……他说话结巴表达吃力,但泥土一样朴实无华的语言,还是将他种地的事情说得头头是道风生水起。
  有一下没一下的犬吠声,风中比人还要高的包谷秆摇曳的窸窣声,母鸡下蛋后咯咯哒、咯咯哒的兴奋叫声和大粪臭烘烘的味道,不断掺和到他的述说中。我在这样的背景里看差转台的两层白色小楼,小楼成了一个摆设的道具。房前屋后的菜地摇身一变,反而成了差转台里真正的主角。我再把目光从地里种的包谷上收回来看他,他已经不像来差转台守门的人,更像是专门来种菜的菜农了。说真的,我情愿他是农夫而不是守大门的人。
  事实上,他一直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菜农。
  我惦记着尝尝嫩包谷的事情,他却在盘算收完包谷后下一步该准备的事情。包谷在我的心里是满足味蕾的食物,在他心里却成了一段农事,一截时令,一次耕作后心里感受到的踏实。他结实的腰板,黝黑的肌肤,布满蚯蚓般青筋的粗糙双手,木讷但却十分真诚的农夫神情,都印证了我俩习俗上的,距离上的,时间上的,菜地上的和归属感上的差别与隔阂。情形如同他背后直端端戳向天空的电视信号发射架,类似高个儿的村姑,脸盘子不好看,侧面瞧不出隆起的胸部,却要摆出矜持的模样,害怕周围的树木和人粘到她的身体。
  其实差转台的人对他种菜颇有微词,说他不务正业又很贪心,嫌给的工资不高,还要在别人的地盘上开荒种地,卖菜卖鸡鸭卖猪赚钱。因为他的背后有一个县城里当官的老表在撑腰杆,所以别人才碍于面子没有把他撵出差转台。
  我提醒他要注意搞好关系,多给差转台的人送点新鲜的蔬菜和鸡鸭。他说他知道那几个开着奥拓车来差转台晃一转就走的家伙,除了喜欢盯着穿花花绿绿衣裳的村姑,就是喜欢贪点小便利了。
  过去我只是听侄女说他是一个本分的老农民,看见闲置的土地就想开垦出来当菜地,好像只有种菜种粮食,他吃饭才香,睡觉才稳当,心里才踏实。侄女的话勾勒的是他的原生态轮廓。这次我和他相会后才发现,他自己用菜地勾勒出来的是他殷实的美学线条。
  他说不来差转台的七分菜地就是他的世界这类文绉绉的话,也早就过了看见村姑就想搭腔就想动手动脚的年龄。我感觉不到他内心里有什么神圣的思想在激荡,只是看见他把种菜当成了他的最高职责,把菜地当成了他唯一的去处。不像我除了来到他的菜地边,还有更多的去处要走。
  太阳渐渐西斜。时光的变化并没有给菜地带来什么实质性的变化,我也没有从菜地里看见什么异样的地方。然而,在暗淡的天光里他看菜地显得十分兴奋,炯炯的眼神都要发出光亮来替代暗淡的天光了。他说这个时候的包谷最好看。
  西斜的阳光给包谷镀上了一层黄铜色,躺在泥土上和趴在包谷秆叶子上的影子,让包谷多出了灵气甚至是诡异的元素。睁大眼睛单独看一株包谷秆,有点像手提橘黄色灯笼的巡者正在做出发前的准备。眯上眼睛看菜地里所有的包谷秆,它们就成了隐遁在苍穹里的神灵留下的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不清楚他是否看出了这些美学成分,反正对于我这个生活在菜地几乎绝迹的城市中的人来说,久违的重逢感和距离上造成的陌生感,已经给我带来了丰富的视觉感受,包括更多的清晰度、层次感、想象性与赏识。
  夜深了。我睡不着。躺在床上看电视剧《地上地下》。军统局的得力干将乔天朝从监狱的死亡里逃出来,向林静表示感谢,林静很忧郁地说这个人情就让乔天朝欠她一辈子。窗户外面,月光正在代替侄女婿的父亲访问他的菜地。菜地是他对庄稼欠下的情债。白天他就说过,有一段时间他离开菜地,跟别人跑去建筑工地上干杂活。工资没有拿到都不说了,关键是菜地荒芜了,又逢天干地皮子裂成了蜘蛛网,被村民当成抛垃圾的地方。回到乡坝里看见这样的情况,他的心疼得难受,就跟房子天花板上,老鼠细碎的脚步拉出一条又一条音线,来来回回切割着他的躯体。
  天才麻麻亮我就醒了。伸个懒腰掀开窗帘,我的目光就与他在菜地里掰包谷,接着把掰完包谷的包谷秆砍倒的场景遇了一个正着。包谷秆颤抖的身子始终无法抵抗砍刀的力量,一根接着一根倒在了地里。被包谷长带形叶子包裹的天光哗然倾泻而出,让菜地一下子就敞亮起来了,也让他身子的线条和神情明晰了很多。
  看他砍包谷秆我很兴奋。读初中在农场学农时,夏天吃了晚饭天还没有黑透,我们已经痨肠寡肚有了饥饿感。几个人一合计就鬼鬼祟祟溜到远离宿舍的包谷地里偷掰包谷,然后用脚使劲踹倒干枯的包谷秆,点上火烤包谷吃。尝到果腹的甜头后,我们再次偷掰包谷时,顺便还打平伙摊钱买了高粱酒。用酒下烤包谷米的感觉,迄今都意犹未尽。
  他掰包谷砍包谷秆,不可能有我们那种掠夺破坏带来的快感,有的都是从他身上和堆在田埂边的包谷上折射出来的虔诚情愫。他现在种的包谷,接下来要种的蚕豆和之后要种的大白菜,都是为了他的小孙子在地里种希望,种情愫。就像他已经过世了的父母,曾经也把他背在他们的背上,为他种菜,种希望和种情愫是一样的。
  砍包谷秆砍累了,他就蹲在地边把包谷一包一包装进背篓里面。我把窗户轻轻打开想和他打个招呼,他却噘起嘴唇吹起了口哨。听了半天我才听出来,是电视剧《渴望》中好人一生平安的曲子。谁说菜农斤斤计较贪图蝇头小利而没有情调?那是因为菜农也有自己的春天,只是我们没有走进他们的春天里。
  看得出来他很得意也很知足。能够在差转台的地盘上开垦出七分菜地已经很不错了。何况他也挨边到了七十岁的年纪,菜地大了他这个土地公公也忙不过来,害怕农活做得粗糙得罪了生长的蔬菜,而得罪了生长的蔬菜就是得罪了小孙子的嘴巴。
  吃过早饭他打算带我去他老表家耍一下,顺便也让他的老表知道,他的背后现在又多了一个摇笔杆子的人了。结果淅淅沥沥的雨水浇灭了他的炫耀欲望。他说只好等雨停了天放晴了再去老表家。侄女婿的母亲见他双手搓来搓去说不出个名堂来,便跑过来陪我看电视逗小孙子玩。他则趁机戴起草帽穿上雨鞋,拎着锄头又到菜地里去了。
  狮子山上的夏天,雨水说来就来说去就去。被小雨浸润后的泥土比较松软,是翻地的好机会。他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的。更何况季节的链条和蔬菜的时令性都是一环扣一环的,哪一个环节脱了链扣,带来的麻烦就多了。
  鸡有鸡路鸭有鸭道,他自然也有他自己熟悉的生活路子。穿过窗户外面朦朦胧胧的阴霾天光看他在菜地里忙碌的背影,我隐隐约约猜到他木讷不善言辞的缘由,大概就是他早已习惯了把投机取巧和花言巧语的精力节省下来,转化成实实在在的力气投到菜地里面去。
  这条线索对我来说很重要。是说侄女讲他看见闲置的土地就想开垦出来当菜地,我感觉到他好像只有种菜种粮食,他吃饭才香,睡觉才稳当,心里才踏实。原来,他已经把菜地当成他的生命,他的生活路子和他的世界了。
  雨停了。他翻地还没有结束,被他剥去了包谷秆这层衣服的菜地已经从胸膛裸露到了腹部。等他把菜地翻完后,接下来他就会用小铲子刨出小坑,然后点上蚕豆种子。蚕豆收获后种大白菜,大白菜之后种什么我还真不清楚。我对节气的顺序,蔬菜的时令性确实搞不醒豁,但我心里面的这些紊乱或者含混的情形,一点也不会影响到节气和时令性在他心中排列的顺序。七分菜地就是他内心的一个翻版。
  裸露出来的菜地泥土和泥土的气味、色泽、团块形状这些细节,被差转台围墙外的松树和黑金树的背景一映衬,就可以看出土地是一个摇篮,他是站在摇篮边上的一个建筑师的端倪。他不再搞房屋建筑了,那是一段令他十分沮丧和疼痛的经历。他现在把全部精力投进菜地里,就是要把他用于表达设计所必须的种子、农药、肥料和水分这些材料输送给菜地,等着菜地按照他的设计蓝图修建出包谷、蚕豆、大白菜和其它蔬菜。
  蔬菜应该就是他与菜地的关系所在,也是他的目的和愿望所在。除此之外,我再也看不出他还有什么花哨的非分奢求了。他天天都在他一个人的菜地世界里逡巡。不会为了贪婪而轻易受到诱惑,像现在他所在的村子里的那些年轻人,总是烦躁不安,把眼睛和心都拴在了外面花花绿绿的世界里,像麻雀那样随意将身体降落在危险的地方,从而引来追捕和杀身之祸,让他们自己和他们的后代,始终都奔跑在逃亡的路上不敢停歇。
  事实上,不管我们与菜地背道而驰走得再远再久,我们自以为城市世界有多么精彩和繁荣,我们终究是从菜地上走过来的,我们也终究是离不开菜地的。
  我说不清楚七分菜地在他心里占有几斤几两的分量,但看得出来菜地就是他的世界。我吃完他种的甜脆包谷,就觉得甜脆包谷连同七分菜地,都可以算成是艺术品。相信把甜脆包谷放进博物馆隔着玻璃来看,会和青铜器与陶罐一样,足以让我在陶然之际,获得物质到精神,草本到肉体有某种天然吻合关系的亲切感。
  过去我对守大门的人印象不好,对菜农也嗤之以鼻,以为他们的世界太单一太单调太乏味。在差转台吃了几顿饭,睡了几次觉后才发现他的七分菜地,有包谷的甜脆味道,有节气链条和蔬菜时令性的精彩,有菜地绘出来的油画韵致,还有菜地给我带来的无限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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