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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通往现实世界的临终书卷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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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去时他手里握着一卷书。
    十几年来,我的脑子里始终浮动着这样一个意象。之所以用“意象”这个词,因为我觉得它跳出了凡俗生活,从而更像生活,更适合书写,而这显然要比“纪念”更有意思。甚至,我关心那卷书要远胜于关心这个意象。
    那是本什么书?它被一双老年男人的手翻到了哪一页便再也翻不动?心脏最后一下跳动时他从书上读到了什么?这些从一开始就被人忽略的问题,从来没离开我的脑子。直到三十年后,这些问题又强势迫近我,自言自语道:怎么样,咱们要不要来个漂亮的了结。
    窗外鞭炮噼啪炸响,凛冽的空气令它们格外清脆,中国新年的喜庆在每家每户中流淌。如春暖室中,搜索一个几乎从没给我留下记忆的男人,有些不合时宜,但在那一天,我搜索他的意志特别强大,甚至做不了其他任何事。孩子的十岁生日在眼前,他的三十年祭日在眼前,结果是,我选择了他。
    若说有联结,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结是父亲。他是父亲的父亲,我是父亲的女儿,如果没有他,世上便不会有现在我这样一个女人。一条纤纤窄窄蜿蜒曲折的血脉之流里,他在上游,我在下游。结不成丝的族谱蛛网上,如果有我,也必定有他。
    他与我有过一面之缘,在上海他的家中,那时我三岁多。
    关于那次上海之行,我的所有记忆都来自母亲反复重叠的讲述——我是那么爱“逃”,趁大人稍不留意,就逃出他们的视线,一个人跑到河岸看水看船。南方小镇水多桥多,这么多的美汇成母亲的担心。母亲的担心有充足的理由,父亲曾有一个大几岁的哥哥,六岁那年顽皮的小哥哥在河边玩耍时溺亡。
    她拂逆了他的意见,坚决不肯把我留在上海,留在他的身边,为此,他们之间再次弄得不愉快。第一次,因他的儿子娶了山东女子,他大发雷霆:为什么不找上海女人?你还想回上海吗?
    他说得不错,我的父亲从离开上海那天起就再不是上海人了。
    空白,空白,之后还是大段的空白。
    直到三十年前那个初冬的早晨,父亲手拿一张加急电报,说要赶回上海一趟,因父亲去世了。
    说这话时,父亲脸上并无太多悲伤,也许是我没看出来,并且没预感到填充我记忆空白的事物即将来到。父亲是家中长子,火速回去奔丧是必须的。
     一个星期后,父亲从上海带回来很多东西:牛皮糖,状元糕,高跟皮鞋,漂亮衣裙,还有一个棕黑色的小匣子,匣子里面装着他的骨灰。对漂亮衣物的喜爱最终战胜了对骨灰盒的恐惧,后来,父亲每一次回上海都应和了我的暗自期待。
     不仅如此,他的很多故事也是这一次被带回来。我就要满十二岁,父亲觉得我已经足够大了,需要知道些家族里的人和事充盈我单薄的心理纹路。



  贰

     他有一张竹制躺椅,那是他最喜欢的一样家具。退休后无事可做又不喜到处闲逛,他将一天中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放到这张躺椅上。看书,睡觉,看一会,睡一会。他太爱那张躺椅,以致有时夜间也不愿离开。一个冷天的夜晚,不知“睡”了多久,直到次日早晨,祖母唤他吃早饭无人应答,才知道他是永远睡着了,手里握着一卷书,书覆盖在胸前。这个个子瘦高、表情严厉多过慈爱的男人,在那时刻,神情却出奇的安详、闲适。
    又一年,父亲去上海,收拾他的遗物,带回来两大包书,多是史书,有《晋书》、《汉书》等等,印象最深的一本是慈禧的女官德龄姐妹写的《御香缥缈录》。这本书我看了数遍,却一直对书名不甚其解,现在想想,《御香缥缈录》这书名起得真是高明。如果这也算遗产,就是此生他留给我的唯一礼物了。他的那些书我在很多年里断断续续地看,却最终缺乏耐性全部读完。在后来的数次搬家中,他的书悉数丢失,竟一本也没留下。
    曾在家中的抽屉里看过他的一张照片,身材瘦高脸瘦长,表情阴郁。顺着这张脸,我可以不太费劲地走进他青年时期。因有较好的家塾底子,读到过些进步刊物,不到二十岁,他一人辞别乡里独闯上海,最后在陈立夫的工厂里谋得一个警卫的差事,立下脚。家里给他娶了一房亲,他看着不顺、心烦,自己在上海找了个对眉眼的女人,过起小日子。他的父母不愿在乡人中留下话柄,亲自把媳妇给他送到上海,才散了他和女人的家。从此,他的媳妇,也就是我的祖母,开始了长达一生战战兢兢的低眉生活,至老不敢与他一桌共餐,总是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在角落里吃完,再去收拾餐桌。
    中年的他喜欢高谈阔论,依然心高,是三个孩子的父亲,却最终只落得一份警卫的营生。性格越发桀骜、暴躁,对待自己稍稍顽皮的孩子曾把身体吊起来用皮带抽打。父亲对他总是畏惧,后来离开他远走边塞,未必不是一种心理解脱。他对他有爱吗?我一直都在怀疑。我的祖母,不到四十岁就被他唤作“老太婆”,这三个字被他一直唤了二三十年。
    老年,他有了足够充裕的时间读书,湍急的生命河水在他脚边蓄起轻缓的漩涡。72岁,不算太老也不算太年轻,他在一个比较恰当的年龄,终于感受到漩涡的召引,将世上最安详诗意、最令人羡妒的辞别揽入心怀。
    三十年中,我经历过无数人的辞别,熟悉的、陌生的;身边的、远处的;上至百岁老人,下有咿呀婴幼;达官显贵者,贫苦低微者;寿终正寝的,自行了结的;久病缠身的,突遇歹命的;害人者,被害者……而无论哪一种,都不及他离去时那般儒雅与熨帖。
    他最后时刻读的是怎样一本书?通俗小说应不合他胃口,诗词元曲当不属于他的性情,在不断的追问中,今天我已将它设定为一卷奇诡史书。这样推测起来,他的前生当是一个脆弱落魄的书生,被科举放逐、被爱情抛弃后,投胎为一个暴戾、阴郁的男人,令妻儿无端颤抖的男人。一次梦游中他突然看到一些深怀意味的文字,觉得一阵眼熟,却想不起何年何月见到过它们。这时他只想放弃一切,进入那些文字砖块层层累累幽深绵密的历史。眼看灵魂即将离窍而去,最后时刻,他的身影终于飘进书中,将自己变回前世的书生。


   叁

    他消弭在永恒的睡眠与无边的祥和里。
    我曾经以为,他已经永久消弭,未曾料到,自己会以这种方式提及他。这一年,我已四十岁。   
    四十年前,哦,再往前点,母腹内外虽然是两重天,但我毕竟已存在了。消息传到他耳朵里,他为我起了名字“明珠”。“明珠”是典型的海派女子用名,王安忆的小说里好像就有一个叫“明珠”的上海女性。但那时全国都在读毛泽东诗词,父亲给我起了“蓉”字,出自“芙蓉国里尽朝晖”。他的“明珠”自然派不上用场,从此世上少了一个叫“陈明珠”的人。也许真因为少了“明珠”,我至今也没成为一个他期待中真正的上海女子。
    在左顾右虑为我起名时,他心头不会没有慈爱与柔软浮动吧。在他从“东方明珠”、“掌上明珠”直念到“陈明珠”时,心里不会没有欢欣激荡吧。而当“明珠”与我无缘,他心底的遗憾或落寞谁又能探知到?
    假如父亲遂了他的心意,假如当时这个“陈明珠”真的依附这具躯体存在下去呢?我还会不会是现在的“我”?现在,“陈明珠”三个字,于我不啻为一部悬疑小说,那里有另一个我的另一个一生,容得下无穷无尽的想象与未知。无论从哪个角度揣想,都将是一件趣味盎然的事情。那是他的功绩所在,虽然他对此一无所知。
    而执著于探明虚假和真实的边界意义重大吗?几十年中,我们一致认定他的暴戾和冷漠,这难道都是真的?我以自己的推测写作这篇《通往现实世界的临终书卷》,难道就是虚假的?在真实和虚假的上面,有一个更大的空间,里面是容纳,消解,隐藏,也是滋生,但是没有任何事物会消失。
    每一个生命来到人世时都携带着独一无二的密码,最后又带着各自的谜底离开人间。随着一个人的离去,许多事物沉进万劫不复的黑暗深渊,那里静得没有一丝微弱回响。还有一些事物因为一个人的离去悄悄新生,它们也有春种秋收,也有因缘聚散,如影随形。
    他怎会知道,我是一个喜欢谜面甚于谜底的人。过去,他把谜底随意抛给我,现在,我愿意将一个宽阔到毫无确定性的谜面还给他。
    在他将自己隐藏起来的第三十年。
    从来没打算将文字当作纪念,是他的临终书卷,执意要通往我和一个现实世界。
    他是我的祖父,他有一个不算太俗的名字“陈景泰”。
                                                                                      (已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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