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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地道以及其它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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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天风总是很大,一阵一阵吹。法桐还没有长出来叶子,也还没有往下落绒毛。法桐的枝干从路的两旁伸到中间来,打得乒乒砰砰响。我在后座上,出租车裹挟在车流里,而昏黑象一个通道。风一阵一阵吹。这些方的、长的滚动的匣子,匣子里外的人,这一堆一堆随机排列组合的黑乎乎的落叶被大风聚拢又刮走。我陷在出租车的后座,可是仿佛我是在高处,仿佛我看到一部黑白无声片的长镜头在缓缓切过。

    很多时候我们像一个气泡。我在暮色合拢起来的街道以及在漫长的地下通道里行走的时候我愈觉得我是一个气泡。我比任何时候觉出来我的比重。无处不在的艰涩晦暗的物质在气泡外壁挤来挤去压迫我。地下通道把这些物质用鼓风机粗粗一搅,早在你一脚踏进的时候就轰地迎面兜了上来。

    如同长途客车收集各种各样的气味,地下通道收集各种各样的色相:坐在脏铺盖上似乎刚醒来的,仍在恍惚里呆住的人;匍在滚轮上用廉价唱机高声假唱的残疾的人,他扳弄着裸露的残肢一遍一遍唱家乡和九月九的酒;妇人背着小婴儿跪在一张黑字白纸后不动也不响;豁牙齿肿眼泡的人翻你一眼,又漫不经心盯牢满地玩具;而算命人扯住一个看起来面善的妇人说缘分……豁牙齿肿眼泡的人的小骑士贴着你的腿肚子嗖地窜出去,乌龟用电量不足的嗓子唱广场歌,而他的硕大的鲤鱼一截发红光一截发绿光,在昏黄的路面唧唧唧荧荧乱游。气泡被挤来挤去。揉往心口里去。有一只手在我里面把我提起来,扯住我的头发提起来要急往井口浮出去。现在我回过头去看,我突然明白那一刻我即是我要逃离的通道的一部分,而反过来我要逃离的通道也正是我自己深处的一部分。

    我的父亲也曾经是这条通道的一部分。他在这通道里最后一次艰难地拖动他的并不大的行李箱,他一定大张着嘴像一条喘不上气来的鱼。我想起来乡下灌溉用的暗渠,暗渠终日响着沉闷的水声。白水在某个渠井口高高冒出来,就像地道口翻涌而出的人流。我五岁的时候把一只新鞋子脱下来放进轰鸣的水里去,我的橘黄色的新球鞋在翻飞的碎浪上落下,一闪就不见了。现在我的父亲也不见了。他这个气泡已经碎在水里,和今天的我不一样,他再也不会在地下通道的尽头浮上来了。

    幸亏还有夜晚。夜晚是另一条地下通道。我们每天毫无悬念地睡去,毫无悬念地醒来,仿佛我们永远也不会死。有时候我穿过夜晚见到我的父亲和母亲,以及其他逝去的人和逝去的场景。我小时候反反复复做同一个梦,梦到我家大门紧闭,我从鸡窝旁的猫洞钻进屋去。无处不在的艰涩晦暗的物质挤来挤去压迫我,当我终于挤出头去的时候我总是如释重负地大喘一口气醒来。没错,夜晚是另一条通道。它所连接的两端,我到现在似乎开始有一些明白。

    在我儿子五岁的时候有一次我牵着他走出地铁通道,他突然指着标识牌上刚刚认识的汉字问我:“地道是什么意思?”我回答说地道就是地下通道。他说哦,但他马上又接着问:“可是什么是地地道道?”  这个刮大风的初春我坐长途客车从一个内陆小城出发,穿过漫长的隧道般的高速路抵达这个城市。现在我在出租车后座上,出租车在车流里,而昏黑象一条通道,我将要在明早的MRI机上检验自己。我突然又一次想起来儿子的问题,并且想了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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