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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谢谢楚些兄的美意,贴一个献丑。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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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愈



               (1) 幻  听



  冬天过去很久了,春天像一只睡饱的猫来点咆哮,是极其自然的过程。一只伸懒腰的猫儿就该喊上几嗓子,清澈凌厉,像任意一块摔碎的玻璃。但是它也撩人,连心性都跟着慌乱,情形上像一阵风吹拂在城市的绿化带,倘若换个地方发挥它的作用,比如森林,它在气势上就会放大,猫的一声叫,成了春暖花开的号角。他可能想到,正是春天汹涌而来,身体内部对号召产生强烈呼应,才会出现奇怪的异样:耳朵里塞满鼓噪,没有开关,无法抑制,整个世界都能够安静下来,它仍然会发作、不期而遇。睡梦中也不例外。他就像对待自己的病人那样,一一梳理可能的病因、源头。没有其他破绽可寻,只有气馁。人总是在妥协的同时去适应,去倾听——听觉本身被侵袭,那些乱相群生的音符直接被脑细胞接收,无须传导,节省了过程——耳腔内更像沙漠中风卷着沙砾铺天盖地时穿行其中的驼队,偶现锐利的驼铃声,也像沙漠中滚动的沙雷对生命即将开始的倾覆。是的,如此严重的病征出现却找不到病因时,他也会觉得健康汲汲可危。

  几乎所有的医学检查都查过了,没有结果。他跟自己的导师说,估计是他体内的沉积了太多声源。人更多的时候,被动被太多声音灌溉和栽培,纵然不去分辨和计较,它仍然被听觉收集了一部分,有些人甚至无心过滤,此耳朵进去彼耳朵未能出来,才会在偶然、或者在失眠陷阱时段,突然发酵。这是医生不能判断和解释的,他需要离开一段时间,需要一个借口,去疏浚,“河道”拥堵得厉害。

  夏天来临时,他回到乡下老家静养。一只毛发蓬松的黄狗从天井中夺门而出,这个人的微笑和手势还是温热的,但是腔调和长相有点陌生有点凉,便狂吠起来。车让人开走了。车不能留在村子里,它能描记太多城市的肌理,还有,车轮的数量和引擎,指向逃跑。犬悠长的吠声,像极了那条乡间道路,细细长长。又在那条狭长的道上,追逐。车是被它撵走的。

  父亲的瓜种在沙地上。那片枫林只覆盖了小山头的大半,风从舒缓的山坡上披拂而来,魁伟的枫树排列整齐,枝繁叶茂的峨冠,风吹至跟前,散了阵形也止了声息,像被风箱吸走。林子里的夏天静谧凉爽。在坡地上耕耘,于林子里歇息,这是庄稼人的智慧。老人傍地盖了茅屋,置门窗与床,西瓜在地里长得越发圆润,像要从坡上滚走。如今他取代老人住进茅屋,电灯和桌椅是新置的,新的还有蚊帐。老人说,可别让西瓜从山坡上滚丢……这是你的全新生活。医学院里读过的书又被他从头温习了一遍,他耳朵里的战场开始溃散,声音的蚂蚁爬满穹隆。十天过去,地里的西瓜采收并且卖出去了,这是老人的忙碌,他没有抬头——曾经抬头看见了一张焦躁的脸,那张脸上写着明确的分工:他是战士,老人负责打扫战场,不得僭越。他用眼睛描记这个夏天的空旷与美好:天高云淡,当本真的天空还原给大地的时候,它的蓝是世上最擅长的修饰匠也无法接近的,是蓝的极致;白云是游手好闲的,那些漫不经心的神仙,变幻身型,“云游四海”。阳光清澈炙热、白云纯洁淡薄、蓝天幽深明净。当视觉极大饱足时它可以代偿其他器官的,他看在眼里憾在心中,构成人的实性物质性身体,无论在哪里安置,都像被放牧。

  某晚,他睡得早,梦得也早,就像梦境需要如此铺垫,他闭上眼睛天就黑了,那种压抑和沉闷的乌云布满了他梦里的天空,他白天见过的竹子身弦紧绷、美人蕉阔叶表面只留下数枚微弱的光斑、白墙黑瓦呆板的轮廓只等着闪电划过来照亮橼拱的细枝末节。远远的黑暗中未名巨蛇吐出烙红的信,黑幕里搜寻气息传递信息,接着便充斥着裂帛之声……云层遥远的边界还有晚霞的光晕,闪电集中活跃在那片微曦里,他的梦超越了云盖的大小,梦与他清醒时容许的生存空间大小完全相同,如此范围虽不尽控制却能尽力关注,氧气充沛却几乎是个密闭的空间。他在乡下这段时间其实已经放开了,身体可以是风自由奔放可以如云恬淡飘逸,但是他的梦里紧张又出现了。幸好,雨慢条斯理地下了起来,下在稍有旱情的世界。当雨水、世界对雨水的需求以及两者胶着形成异常和谐的声响时,是最能催眠的——睡眠是个密闭的盒子,置于一个稳态的水中央。他享受了乡下一月最塌实的睡眠和最酣畅的美梦,尽管梦里雨水响彻。他醒得很晚,甚至有点舍不得睁开眼睛,当他推开窗户,发现他那葱郁的故乡竟然如他梦里,雨声哗然、水气丰沛,喜出望外,他想,可以离开了。



  (2)过敏



  小时候患过严重过敏。斯时斯地,语系里没有过敏的说法,只有“风包”,意思是说,就像一阵风吹过,全身顿起包块。还有更俚俗的称谓,我已经记不起也难能表达通畅(字典里没那些字)。后来学医,也随着医学基础知识的社会化传播,人们多多少少都听说过“过敏”,也略晓过敏的一些常识。抛开所学,搜罗流传的几乎所有的称呼,过敏是最抵达本质的:对某物什过分敏感,碰不得,碰上即有反应。此一词,被过度引申,你太过敏了,为某些事神经绷得太紧,有点神经质的意思。但我仍然会毫无理由的喜欢一些词,“过敏”就在其中。因我的喜欢,这个词的事实病变才会间断地光临一下我的身体吧,就像那个迷恋龙的叶公先生终获得应验。其实过敏医学上有更深入的定义,叫变态反应。变态也是个滑稽的词,是一种精神状态,变态反应是个词组,除去特定指向,也是可容忍或容许的,短暂精神异常的样子。汉语系从不缺乏这样有趣的组合。

  小时的过敏经历异常深刻。原因之一,三四年级的学生阶段,是人一生开始有了记忆到有清晰记忆的转折点,就像水墨画的远景,最模糊的氤氲是外层,有着清晰轮廓、色彩正在形成的部分就相当于我的过敏记忆。原因二,那次过敏迁延时久,大概有两月,乡村医生有限的治疗手段几乎没起任何作用,难受将一个小孩子摁在时间的缝隙里,时间越发地难挨,乡下的土疗方几乎尝试个遍(真是吃尽苦头的):吃植物油拌饭、吃植物油炒饭(味道还算美妙,至少没有腻腻的植物油以及它生涩的气味,饭炒成了,水分极少,油渗透进了饭粒),还有更惨的,娘找遍整个村庄寻得翻毛鸡一只,烧水蜕毛,再烧一大盆水,将翻毛鸡的鸡毛在蜕毛用过的水中扒拉几下算是洗干净了,扎捆,放进开水中煮沸,两三开的样子,药方配成。满身过敏包块的我被扔进一只木桶,罩上塑料,脑袋留在外面呼吸,水温冷却得极其缓慢,大半的水浸泡着躯体,剩下的缝隙也被水蒸气填满了,最不堪的是那刺鼻的鸡毛味,腥臭自不必说,老让人想起鸡粪的糟粕,想着就会觉得胃剧烈翻腾,也有点残忍。中医,特别是民间流传的所谓秘方,总喜认死理,最苦的才是良药、最寒的可治热征,讲究个极至。泡一桶水,整个人都散发着浓烈的鸡毛味,闻者窒息,逃避不及。散吧散吧,总有散尽的那天,但是再没人敢与你交往。那段记忆,像烙铁在身上留下的疤。后来我学过并能熟悉运用的西药,投入临床使用前须经历漫长严格的实验,只有足够数量的同类病人取得显著疗效和安全使用才能推广。几翻折腾,那次顽固的过敏总算从身上褪去了,所有的验方都是笔糊涂帐,无法通过临床统计来准确验证,我几乎相信是久经折磨的身体产生了抵抗能力,或者是另一种结果,小命不保矣。

  学医不是人们想象的那么恰逢其时、尽在掌握和对症下药。现在的医生自己生了病,表现也是过敏。麻烦来了,有时讳疾忌医,有时因为对各种疾病的了解,能排列出无数可能的病因,真“过敏”了,过敏原真可谓包罗万象,有外在接触的、空气中呼吸到的,有洗浴用品的可能,通常更多去筛选几天来的食物、饮料,还有罕见的对冷热空气、阳光和水的过敏病例、之前完全能够接纳突然才产生过敏的也有可能……连刚刚搬进来的科室也在怀疑当中,因为有一同事的身体一直不好,她患有蔓延的咳嗽、难治愈的体癣。

  体表有许多地方开始异常,一块块肿起来,色泽微红,瘙痒,刻意不去关注它,但是痒处,有很多虫子的足在撩拨,朝皮肉的内里深入——瘙痒这个词的来历一下子清晰了。你没办法放任它继续,只能钳住,事实上捉住的是身体的一部分,过敏反应会在全身蔓延,挠一个地方只作用于一个内心关注点,使劲地掐,以痛止痒。当人的注意力被实质的瘙痒上下左右牵扯时,才明白,过敏和某处的锐痛一样锥心。这是教科书里里没有的完整记录,它惟一诊断指向过敏,快捷的办法只能抗过敏,注射用药只每天一次,一天一半的时间还需要口服药物来支持,每天注射一次,服药三次,这样过了三天,通常能控制住的。他很有经验,可是最令人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药一停下,过敏便卷土重来,有点迁延不愈的意思,拖累着就是秋天了。秋天天气变得干燥起来,若有风,会卷起地上的树叶、塑料袋或者羽毛,野草轻浮的草尖一刻不停的摇动,这令人想起丢失的水分,以及中医中的“风”症(过敏严格意义上属于风症),干燥的皮肤通常会出现瘙痒,人体最浅表的血管开始痉挛。此时的阳光可以叫人温暖,辛辣的食物也可以,后者加剧了“风”症。身上包块和瘙痒和我更加亲密了。

  总有人劝戒别人时会说,把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抛开吧。现在我打算把关乎痛痒的事情也抛开,停药,看看它能嗜去我几多欢快?



                (3)孩子患上水痘

  孩子一回家,就低声地告诉母亲,他痒。搂起衣服查看,有点心惊。一些红色的点状疹子,一些成熟的疹子已经形成了水疱。卷起袖子,胳膊上也有。知觉告诉我,他患上了水痘。这种能传染的病毒性疱疹,之前我在很多孩子身上阅读过,甚至会看着那些孩子想,他们有多难受!那些病理性的难受就像在纠缠自己的孩子,充满怜悯。如今自己的孩子真切的患上了,感觉完全是不一样的,曾经的怜悯顿时显得虚情假义。现在只想把孩子身上的疹子像剥向日葵那样一颗颗剥下来,如果非得找块地方播种,就种在自己身上。等他洗完澡,我已买回了紫药水和抗病毒的乳膏,将破裂的水疱一一涂成紫色,那些正在发育的红疹被涂上乳膏,然后一遍一遍地给他测量体温,那条水银线终于也一点点地上升,便又急急赶回医院,买了相关的药和氯化钠,回来给上点滴。之前的患儿,我会轻松地告诉他们父母,涂紫药水的方法,然后是对症处理、清淡饮食,其他都不需要。水痘这种疾病,病程一周,确实不需要特殊治疗,治疗与否,病程一过,自然都会痊愈。可是在自己孩子这里,理论与实践都不起作用,特别是看见孩子在睡梦里抓挠,心疼无法自捂,无措中药物成了救命稻草,(可能用来自救),哪怕有丝毫的缓解都是好的。三天之后,大半的水痘已节痂,那种深褐色痂壳仿佛演示过痛苦的过程,有些不忍目睹,但是孩子已经恢复了往常的顽皮,只能用笑去迎接、与之交流。笑容里,深藏侠骨柔肠。

  孩子在患水痘期间,一直担心另一件事情,因它的传染性,会否在班上受到歧视,这种歧视会否对他幼小的心灵带来不良影响?虽然早有嘱咐,让他不要过多接触同学;老师问起,则诚实相告。担心显然是多余的——孩子体温正常之后,几乎过了该病的传染期,第一天回到教室,他便主动跟老师说了水痘的事,并且要求老师安排他独自一人坐在教室的最后排,直到节痂完全脱落。后来听老师跟我说起,心里顿时腾起温热的气流。另一个人隆重地表扬了他。我什么都没说,在教他绘画时,另外为他画了幅人物,一个正在敬礼的少先队员,那是我密而不宣的心意:孩子啊,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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