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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影子城堡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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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大人们再三恐吓和告诫我们这些小闺女之前,基本上我们每天在庙门口玩耍的时候都会遇见双福爷。他并不说话,只笑眯眯地将烟点着,蹲在庙门前的石头上,看我们吵闹,生气,和好,之后结成玩伴。游戏不是很长,原来说好的规矩经常被打破,有想法的小孩便会退出游戏。留下的这些人看她们跑远的身影,亦觉无聊,便拣些简单的两、三人的游戏,心不在焉地敷衍。小孩天生是喜闹的,人越多,越觉得世界美好。后来也无聊了,也蹦蹦跳跳地跑着,去其他地方,找其他玩伴,总之村庄很大,可供玩耍的场地也很多。我们散开的时候,他依旧吃烟,依旧笑眯眯地看,花白的头发向上直立着,似被天上什么东西吊着。

    大人们的警告似一条戒律,一下子把白天和黑夜、温暖和寒冷,亲近和疏离明显分开,冰冷的恐惧像不熄的暴风雨,从头到脚浇灭我们对表象生活的全部信任。但他们并不解释,若以往村里发生的那些事件般,前因后果,添枝加叶地描述一番。他们模棱两可又高深莫测的话语和躲闪的眼神,好象在全力掩藏一个大秘密,而这秘密又关乎生家性命。

    天还没黑,祖母便把我跟在外面草坡上吃虫子的鸡们都喊回来,把院门关上。世界变得狭小,人也变少,黑夜更长,一切因为夜晚的提前降临而充满了慌张和恐惧的意味。

    但小孩子天生爱冒险的本性,使这些警示在极短的时间内成为昨天的字句,在今天的信纸上,一切都不复存在。谨慎了那么一两天之后,照例,禾苗喊我出去玩,我们在通向街衢的土坡上不自觉地向庙门口望了望,他一个人坐在下午的阳光里,跟他身上穿的左补右缝泛了白的旧军装一样,又浅淡,又模糊。我跟禾苗相互对视片刻,然后,跑向村庄东面的场院。

    我们在那些男孩子嘴里,零零星星地听到一些关于暧昧的词汇,但这并不能使我们更了解事件的真相。在村里,所有的老人都被人尊重,这也应该包括坐在庙门口抽烟的他。他常年四季穿旧了的军装,爱给人讲他参加抗美援朝战场上的英勇战事,他唱“胸赳赳气昂昂跨国鸭绿江”,在我印象里,他和蔼,善良,英勇,充满传奇。他的军装上缀满蓝色的补丁,那些补丁像一只只眼睛,大大小小地缀满他的身体,但这些补丁会在很快的时间内被阳光和流水腐蚀成浅色,若被时间打薄,残损的线头出现,眼睛消失,他不过他自己的颜色。他走在街上的时候,跟他打招呼的人很少,更多的人看着他走来,走去,或者蹲到他们中间,听他讲他的那些跟村庄没有多少关联的故事而不发一言。后来,人慢慢地散了,他的演讲并没有结束。有回,他的故事把我们一大群小孩子给吸引住了,他说他怎么被征的兵,坐火车去了哪里穿的军装,在部队,他的战友们如何勇敢,他作为勇敢者,怎样被挑选为去战场的战士,在战场上有怎样的枪炮,死了多少人。

    春宝问,双福爷,那你怎么回村里了?

    他突然缄口,若水断流,一切都不再继续。他的脸被夕阳印得通红。他站起来,拍拍旧军装上的尘土,将烟袋别到腰上,背着手,踱着步,走了。一切并没有按既定的方向发展,故事刚刚开始,他兴致勃勃眉飞色舞,更像是讲一个久远的传说,而远非他的亲历。每次上了战场,故事便嘎然而止。他的战场成为小孩子的一场梦。男孩子们手拿木棒挥舞的时候,会说这是朝鲜战场,而他们,都是英雄。可是梦醒来,鸡在草坡,猪在圈里,牛趟过温河,去田堰里耕种,一切都在秩序中安度,并没有他说的一切事件的影子。他成为他故事的传导者,但这种成功的假象越来越让人厌烦。甚至我们小孩,都因他重复太久而却无高潮和结局的讲说而意兴阑珊。

    过年,村里小学校的学生们会慰问军烈属,替他们打扫院子,抬水,贴年画,但他从未受过如此待遇,于是,他的旧军装和故事越来越令人生疑。村里人可怜他有个傻儿子,对他也算照顾,看库房,或者看场院,挣点公分。于是,他更喜欢坐在庙门口,而不是人们聚集的五道庙,跟他打交道的大人越来越少,只有我们这些孩子们,偶尔会围着他,看他衣服上的四个兜,并试图能听到关于后来的故事。

    但所有这些,在大人们的告诫降临之后,都不再能吸引我们,而更多的吸引来自对大人们的疑问。秘密的存在,是因为它有个所有人都知道的结局。而小孩子们也知道,秘密是暂时的,总有一日,随着时间的推移,秘密老去,死去,成为摊开的真相。

    他的傻儿子依旧跟妇女们去地里动弹,挣5分工。嘴里念叨说,姐姐死了,死了。

    妇女们问,你爹哭不。

    他说,哭,哭死了。

    她们又问,除了哭还做什么?

    他的眼睛向上翻了翻,把黑眼珠便翻没了。

    她们大笑着,问,你爹看你亲还是姐姐亲?

    姐姐亲。

    怎么个亲法。

    抱着亲。

    哄堂大笑。

    很快,禾苗便从她哥哥们嘴里知道了关于双福爷的秘密,她说,远嫁外村傻子的姐姐死了,死前,说出了一个天大的秘密。我跟田园睁大眼睛,看着禾苗使劲咽了口唾沫说,她说她生的闺女是她爹的。我看了看田园,她也正在看我,虽然我们并不懂得禾苗所说的全部意思,但我们依旧以无比释然和信赖的眼神对着禾苗点点头。她带来的这个消息让我困惑,而我,又不能去把破解了这个秘密的秘密告诉祖母。它成为我的另一个秘密。这些零碎的秘密结成一个体积庞大的容器,收藏了我每段生命时期的迷惑和不解。

    到了冬天,库房里的粮食已经很少甚至没有了。双福爷依旧穿着旧军大衣坐在庙门口的石头上,时间在他身上的痕迹很轻很轻,如果能将中间所有的日子省略,会发现从夏天到冬天,他坐在那里就没有移动过。不同的是,他不抽烟也不唱歌了,他呆呆地看着前面空旷的地方,看着上一场雪遗留下来的残骸在树的根部渐黑青的样子。大人们已不再提所有关于他的话题了。我们路过他,试图让他再讲一次那些关于战争的故事,他抬眼,太阳好象刺伤了他的眼,他把它们眯成一条缝,那条缝里,滴出几滴清泪。我们吓得全跑开了。

    他活了很多年。人们都说他疯了,整夜整夜的哭,唱,还不给傻子做饭,傻子生气了,就给他尿一炕,有时也尿在他的旧军装上,有时,他的脸上也会有傻子的尿液。

    在他去世前几年人才开始正常,正常了以后他就点着灯在家里的炕桌上,一夜一夜地写上访材料,在材料里,他分辨着为什么被遣送原籍的理由,他回忆着战场上的所有细节,并把作为见证人的政委和排长的名字清楚地写到里面。他一直把这些材料送到北京,但结果是,他的证人们已经全部去世。据说他死在回来的路上,死在对申诉无果的绝望里。

    出殡那天傻子很高兴,他穿着白袍子拿着个馒头笑嘻嘻地颠来蹦去,一只黑色的犬摇着尾巴也随着他颠来蹦去。中午,天下起了雪,双福爷的棺椁,和傻子的脚印在雪中一起变白,帮忙的村里人,那些牲口和家禽, 庙宇和房屋,街衢和道路,都被雪迅速染白,整个村庄都被冬天第一场大雪描幻成一个纯洁阔大的城堡,在这里,没有错误和懊悔,没有罪过与救赎,没有谴责和伪善,没有生死和离别。在这里,万物一体,众生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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