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叫她荷英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3:59 编辑 <br /><br />

　　一头乌黑的短发，是没有经过烫染拉等美发程序才拥有的好发质。一张跟化妆品全然无涉的脸， 红润，极富光泽。半新的红棉袄，黑色小管裤，红黑相间的运动鞋。她那一身行头在冬日的暖阳下显得单薄，又因了灿烂的笑脸，给人暖暖的感觉，但那一脸的暖意如同冬日打斜的阳光，沐浴其中而让人忽略。
　　眼前的女子一直笑嘻嘻地逗着二嫂家刚学走路的孙子，嘴里呜噜呜噜的话语听不清。开始我猜她大概是从云南或者贵州嫁过来的，神态举止全然不像老家这一方水土上的女子。后来见她始终没和人搭讪，莫非她连拉家常的能力都不具备？发现她是个有些智障的女子，那么二嫂和邻居对她既不欢迎也不嫌弃好像是情理中的事了。
　　残疾人总是被忽略的，虽然他们最需要大家的关注。残疾人大多没有传奇，但他们的不能自理和不能自我保护总是人们饭后的谈资。毕竟他们不可能人人成为左丘明、鉴真和尚、爱因斯坦或惠特曼，活得比健康人还令人敬佩。她看，她听，她不言，像路边的草，把自己过成了春草，夏花，秋叶和冬枝，自自然然栖居在天地间，像个修为高深的修行者。
　　她怎么可能是小年宝的老婆？当二嫂回答我她是谁时，我还是难以相信。穿得那么得体，状态比做姑娘时好了许多倍，二嫂说那些旧衣服都是人家给的，无论如何我替她高兴。时间真是个魔术师，让一个人的变化可以出人意料，无论如何我都不能把她的过去和现在衔接上。
　　那时我还是个小学生，某一日在路边发呆，这时打南边趔趔趄趄走来个姑娘，前襟坠着，后襟吊着，两只手蜷在胸前，那双眼不知看向何方。一看就知道她是个智障者，身边也没个人跟着？夏村那个中年大个子邋遢每次从我们村经过，他的矮小瘦弱的老娘总不离左右。我正担忧她随时会受到不懂事的小孩的攻击，玩伴三杏正好来找我玩，见了她，自言自语道：“夏村的脓包妹头怎么一个人在路上走？”此话正好回答了我对她的一无所知。以前看到那个大个子邋遢，就让人懂得了有一种感情叫同情，见到她让人感触更深，如果世上的人都健健康康的，那是多好的事情。
　　我上初中时听人说小年宝娶了她，当时理不清是件好事还是坏事，如今看来事态的发展令人欣慰。
　　小年宝跟二嫂的娘家一个村，也就是我们的邻村夏村。我小时候经常看到小年宝晚上到巷东头找曹大妈的大儿子玩，穿得整整齐齐，头发梳得油光可鉴，人们叫他红干部。年幼的我以为他真是种子农场的干部，还是母亲告诉我因他干活不惜力气，人们给他起的绰号叫红干部。后来种子农场解体了，小年宝回到夏村，一个三十好几老实巴交的穷汉要成家谈何容易，只好娶了没人聘的她。再后来听到村人说小年宝的老婆生了个女儿，小年宝一人要照顾没有自理能力的老婆和嗷嗷待哺的女儿，家里脏得迈不进去。当初那个穿戴整齐，头发梳得纹丝不乱的矮个子男人，为了有个家而任劳任怨，养猪种地，伺候智力低下的老婆，养育幼小的女儿。所以人们常带着同情甚至赞叹的口气说起小年宝背着女儿，一手牵着种猪，一手扶着趔趔趄趄的老婆走村串户的感人场面。也许有些旁观者只能理解小年宝若做个洒脱的单身汉，岂不省心省力？但当事人的内心是幸福坦然的。人跟人的选择不一样，这本没有对错之分，一个庄稼汉懂得幸福实在不必非要与现世的所得所成牵连在一起，就足以令人敬佩。　
　　我到外地读书后，寒暑假回家有一次听人说小年宝那七八岁的女儿能在家烧饭洗衣服。尽管是年幼的女儿干着母亲应干的家务，这种反哺已是那一家很好的局面了。参加工作后我就没机会听人说起那一家，这次回娘家小住，见小年宝的老婆过得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乍一看她走起路来跟正常人没多大差异，真是我回娘家最大的收获。本打算再向二嫂详细问问她的情况，三嫂过来喊我吃中饭。
　　我问三嫂，小年宝的老婆怎么会到二嫂家玩？三嫂说她是来给修凤洗衣服的，顺路耍到二嫂家。我的惊讶胜过了惊喜，她还能照顾别人，难道她给修凤当保姆？三嫂告诉我修凤是她的姑爹。修凤的老婆公圩佬一口大公圩腔，怎么可能是小年宝老婆的姑妈？三嫂说公圩佬也是夏村人，年轻时嫁到了大公圩。公圩佬过世了，修凤很难自理，小年宝的老婆就过来给他洗衣服。
　　按辈分我得管修凤叫修凤爷爷，由于他待人凶，又近视，村人大多叫他修凤瞎子，公圩佬是他续弦的妻子。当初公圩佬嫁了修凤就领养了个女孩叫桂香，跟我一般大，夫妻两个没让她上学，却没早没晚使唤她干活，桂香长到十六七偷偷跑回亲娘那里死活不肯回来。怎奈继父想要她嫁给自己前妻留下的儿子，桂香不愿意，亲娘在那个家中做不得主，只好偷偷送女儿逃回来找修凤两口子。二十出头的姑娘回来后，老两口不再虐待她，将她嫁给门前的一户人家。本来修凤两口子指望老来靠女儿女婿，谁料桂香三十出头急病发作走在了养父母的前头。我家和修凤家隔一条巷住着，从未听说过公圩佬是小年宝老婆的姑妈，如今九泉之下的公圩佬知晓她的脓包侄女在照顾老头子，定会因以前漠视那苦难一家而愧疚吧。谁都知道，对一个人好，不论他是聪明还是智障，那才是真的对人好。
　　一连几天，我都看到小年宝的老婆上午八九点钟打南边走过来，去给她姑爹洗洗晒晒。自从在二嫂家见了我，她认得我。有一次她盯着我的帽子看，我说：“这个帽子你戴小了，不然我会送给你的。”她就上前来摸我的帽子，旁边的一个妇女忙呵斥她，还对我说：“不能对她好颜色。”真叫人无语，人本是平等的。只是女娲抟土造人时，不巧天下起雨来，有一些小泥人被淋坏了，爱民如子的女娲必定为那些淋成残疾的小人伤心难过，我们这些幸运者怎可弃之不顾？
　　那天我的一位本家婶婶将被褥晒在二嫂家的护栏上，下午我帮她将被褥送回小屋，又帮她铺好床铺。不知何时小年宝的老婆来到婶婶的小屋里，婶婶拿出半篮子青菜倒进塑料袋给她：“荷英，你把这些青菜带回家吧。”她拿着塑料袋高兴得像个孩子几乎蹦跳着走了。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这个名字以前在家乡很大众化，是刚发苫的新荷的意思。荷英的父母当初给她起这个名字，为了好记好叫吧。婶婶的娘家也是夏村的，好像只有她记得荷英的名字。几次近距离接触，我知道没有交流能力的她知道自己叫荷英，但我从来没见有人叫过她的名字。
　　某种程度上荷英做人比我们做得好，真正做到了：人本是人，不必刻意去做人；世本是世，无须精心去处世。除了婶婶，小年宝肯定叫她荷英，下次我若遇见她，就叫她荷英，她必回以灿烂的笑容。
　　我希望大家都叫她荷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