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琛：时光多辽阔（组章）

                                    时光多辽阔（组章）                          
                               叶 琛


1.山居

青山间的屋舍被雾气抬高了些许，纵目望去，潮湿与隐约的流淌，梳理着大地。秋凉了，山丘上落叶薄薄的、暮气沉沉的。它们，在风中向大地缓缓靠近，而翠竹有劲，在林间招摇。
心安江南。在一方小小的土地上迷失。在一方小小的土地上收容悲愁、隐忍，以及流失间隙的命运暗示。我沦陷于此，垦荒、耕种、繁衍生息，日日诵读：时光如水，阔叶翻飞。
生活简洁而潦草的历史，在这里飞离又汇集。俯瞰大地，俯瞰尘世隐藏一切文明的力量。其实，这些都是无需深究的。生死轮回中，又有几回雾里清秋。


2.秋归

你归来时，夕光正好照进屋子，旧似墟落的地方是家。多少年风雨飘摇，而家依旧在你生活的版图上，固守昔日的清冷，你命里注定的清冷。
你老了，行走的步子松松垮垮，两只竹篾簸箕和一条扁担，运送过多少日子里简简单单的需要？我已不记得了。原谅我，父亲——原谅我空怀满腔无能为力的热爱，原谅我背对着你，把屈从的眼泪深深地往下咽。
现在，我坐在收获的粮食中间，目送秋天离去。一切都静了下来，干净的红薯像一个个好词语，挤满屋檐下空荡荡的院子。父亲，在这个晚归的秋里，我看到你此生所有的荣耀。


3.在场

这美丽，让我确信爱是孤独的，诗歌是孤独的。宽广的田野上金色的拥抱以及高岗上热烈的黄昏，是孤独的。
我在孤独的蜜里找到秋天心甘情愿的甜：你桂花般盛开的气息，仿佛是我受伤的故乡，是我命的废墟上孤独而素洁的一朵小白花。

4.小屋

我有一个小屋子。南方的屋子多么晴朗，晴朗的屋子里有蓝蓝的天和一对空杯子。
你在屋子里读书。读索然无味的爱情，读遥远的荒芜。有一天，你读到夜半一支蜡光摇曳的影子时，你忽然发现，寂寥的窗外，已落满早雪。


5.裂痕

一条裂痕，是我的一生。庸俗的一生。多么细，多么窄，多么昏暗而深不可测的僻静。
漫长。空荡荡。爱人在他乡。我读着木器上深深的痕，像是在读一个愿望，像是在读家乡热情的花生和玉米。
这些裂痕，它们，在窥探着什么，又划分着什么？我好像从来都没有去在意，我想啊，“人到了种藤的年纪，已不需要比喻。”


6.我的农民父亲

他是我的农民父亲。他明辨是非善恶；他不做亏心事；他意愿听徐徐山风；他将自己和二十四节气扭在一起。春风、谷雨、芒种、立秋等每一个都是他的亲人，兄弟一样亲。
他喝土米酒，抽土烟；他供奉菩萨；他喜欢抬头看天，湛蓝湛蓝的天；他喜欢一个人在一丛蓬蒿边上计算收成。他总是早起，他在田地里，把日子一天一天过薄。
他是热爱的：金黄的南瓜；金黄的玉米；金黄的黄昏以及黄昏下那缕飘摇的炊烟。他没有什么不幸。
他老了，这些年，他只是试图用那把旧锄头，把雨天埋得更深一些。雨天毫无情面地来临，他老腰椎的痛，将他整个身体触电般弹起：他微弱、无助的呼喊声，把一个又一个深黑的夜，拉得，很长，很长。


7.父亲

他旧得像是房梁下那只铁钩子。锈迹斑斑的身上，挂着愁、为数不多的口粮，以及在风中颤栗的时光。
他拾捡柴禾的手和干燥的柴禾混在了一起。他慢了一些，与故乡的土，接近了一些；他疲倦，他顺从生活的一切轻摇轻晃；他曾用尽力气渴求平静——风从田野上吹过；锅灶里温热的饭和几盘素菜，林子里的鸟，没有预告地消失在夜幕深处。
他孤独的低、简单、小。我甚至用一根细线就能将他一无所有的一生，捆紧。


8.在这之前

善待每一个夜晚，聆听每一曲低音调的歌。想到金黄的谷子高高地落进谷仓，想到你细心的微笑。白色的风白得这样甜，白色的风把我的心事吹得沙沙作响。我看到美丽，只需要一点点从容。美丽，多么轻快。
你不知道，在这之前，我孤独、饥饿、寒冷；在这之前，我备下一生所剩不多的年轻；在这之前，我把一群南飞的雁，当做整个秋天；在这之前，我有一个悲伤的愿望；在这之前，你是我的一把钥匙。但是，忘了告诉你，在这之前，我们都不曾存活于世。


9.手术室

麻醉以后，他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此时，他并不知道有多少人乘机进入他的身体。他已没有可隐瞒的，从胸腔直线到上腹，他有过的心悸、刺痛、气短、焦虑，他来不及交代的话，以及他悄悄爱过的女人，都被他人一览无余。
其实，这些他也已经不在乎了。谁没做过亏心事，说过昧良心的话？只是报应来得早了些，没有什么该和不该的，谁的生死都没有预告。
他明白，获得重生的一线机会，无疑就是倾其所有：袒露身体里的一切，让人们指指划划，狠狠地看他犯过的或许并不值得一提的错。他无法逃避，也不得不承受，因为宿命，就是这样不讲道理。
当然，这些都是我的猜测，但我可以确定的是：他依然怀着热爱，想到一朵花的身边，看它在风中嬗变成甸甸的果实；想到一条水流的源头，看看人之初的干净；他还想看看出嫁的女儿，把命运托付时刻的悲喜交加……这些，在进手术室前，他并没敢去想。
他只想，把死，往后再挪一挪。


10.我趴在我的窗口

我不曾想过天之外是什么。我能看见天是蓝的，我很满足。
我趴在窗口看天空。看它的一尘不染；看它的光洁裸露；看晒在阳光底下民工的衣服；看时光，悄然的流逝的岁月。
我趴着窗，什么也不说。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对于生活与命运，我想，最好的方式就是用眼睛看吧？什么也毋须说，就这样静静的趴在窗口，不说什么
也不去想什么。偶尔看看春华秋实，看看落叶；看看窗外的积雪，看看房屋里一个人单薄的影子。

11．聆听       

这个初冬比往年沉寂了许多。一些藏在抽屉里的往事，渐渐被寒凉包裹。
静默的大地，风从远处吹来；平坦的路面，零乱的叶子轻轻飘起。
站在树下，站在暖阳怀抱的午后，思念被晒得柔软。时间默不作声。路人的影子，被行走的脚步慢慢拉长。是什么把我的目光带向很远很远。心的那段风景很广阔，古桥上的遗忘和窗口的记忆，被划得很深。
茫茫野菊安然凋落了。我忽然想起，一些和生命有关的东西。时间在寒冷的天气里，紧紧相拥；季节的沉默，滴落在遥远地守侯里。南飞的雁行消瘦，孤独的哀鸣，漫过初冬的黄

12.遥夜

山南的边陲小镇，这样儿松弛。风细之夜，倾心如故。
我守着你，听你。听你深深的睡眠，睡眠时有力的呼吸，呼吸里纯净的自由。星星高挂，我不忍睡去。
嘘！我不会吵到你的：我就在这，就在这儿。让我在凝视中完成对一个词的理解，好吗？让我窥视生命对另一个我的重新分娩。
宝贝，我似乎开始觉得“父亲”是一个孤独而漫长的词语，是一个走远了又走回来的词语。
是真的。天一亮，我又得走了，你说，这黎明前的黑暗，怎么就这样安静得没有一点儿戒备之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