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阳一夜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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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阳一夜
文/白小白
一出站口,我和五姐就被卷进了寒风里,车上的好心情开始被消解。沈阳火车站像一个半面身子的八爪鱿鱼,触须是一条条蜿蜒的胡同,从出站口呈放射状一直延伸。凌晨一点的城市,被昏暗的街灯划成一块一块的黑暗。那些黑暗,是模糊的楼群。从站里涌出来的人,像一个个水滴,顺着昏暗的街,疏散开去,溶进夜的海。我和五姐裹紧大衣,在黑暗之间的昏暗里,认真阅读街边一家挨着一家的小旅店门口的灯箱上的字。有的旅店挂着客满,有的写着包间60元到120元。这都不是我们要找的地方。我们脚步不停,想找一家最便宜的旅店。
小街上流动着一些叫喊住宿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们的表情各各不同。但他们的眼神极其一致地表现出一种混和的神色:探询,吸引,谨慎,热切。这使得他们的脸有些诡异。这也使得我和五姐不敢相信他们实际拥有的房间与他们口里说的是不是一致。所以,我们对他们说,我们不住宿。谁都知道我们说的是假话。但这假话的好处是,我们没有遭到围攻。但我们走得并不从容。刚才在拥挤的火车上闷出的汗,被冷风吹干在衣服里面,像一个蓄谋的小偷,在皮肤上试试探探地舔砥和抓挠。我的肚子很饿,但我没有说出来。因为我不确定五姐每次出来进货,有没有在夜半下车后吃饭的习惯。
找了整条街也没有找到合适住处,我们决定向叫喊声妥协。我们选择了一个长相善良的准老年妇女,跟着她向一个黑暗中的模糊的矮楼走去。楼门上用不太明亮的霓虹灯写成四个大字,前面两个字看不清楚,后面两个字是“洗浴”。门是窄门,透出黄色的光。门里有些暖意。也有一股煮萝卜的糊味儿。我想了一会儿,终于明白,那不是煮萝卜,而是老浴池特有的味道。过道像门一样狭窄修长,楼梯上不太紧密地包着一些装饰条,走上去有些滑。有些装饰条松掉了,软皮沓沓地贴在楼梯折边上,脚一搭上去,它就啪啪地拍在楼梯上,发出摩擦金属的声音,有些刺耳。二楼回转,尽处有一个不大的吧台。室内有些昏暗,一个老女人坐在里面,两个年轻的男孩站在吧台外面。男孩很年轻,十七八岁的样子。他们热切的目光从走在前面的面善女人的脸上移到我们的脸上,我立刻觉得我的脸,有些脏了。我下意识地擦了一下左脸,问,大厅有床么?这是五姐在路上渗透给我的。她每次进货,都住在洗浴的大厅里,15块钱一夜。之前我从来没在洗浴住过,即使是豪华的流淌着音乐的洗浴大厅,我也没在那里休息过,别说是过夜。但我既然决定陪五姐一次,就一定要陪到底,不让她为我操心。我做好了睡洗浴大厅的准备。
但我还是被大厅里的景象吓到了。所谓大厅,就是一个比较大的房间,里面横竖排着一些大大的布艺沙发。能躺着的那种。沙发上躺着一些男人和女人。有的睡了,有的没睡。有的穿着很厚的衣服,有的光着上身,随便地搭一件薄被。薄被是大厅里准备的,大概是用来做长沙发垫的那种。大厅里很安静,灯光很昏暗,适合入睡的那种。我和五姐轻轻地走进去,试图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躺下来。但我们想要睡在一起的小预谋很快破产。整个大厅里的三十多个长沙发,只有两张上面没有躺着人,一张是正对着门的,另一张在房间里面,但它夹在两个熟睡的男人中间。其中一个男人光着上身侧身睡着。他睡得很香,发出不太大的鼾声,四肢伸展地铺在做床用的沙发上。我和五姐,没有勇气睡到这两个人中间,但也没有力气把这个长沙发拉出来,摆到别的地方去。但五姐很利落地把门口的一张拉到了离门稍远的地方,告诉我躺上去。我说,那你呢?她看了看周围,没说话。
我看了又看那张沙发,昏暗的灯光下看不出它的颜色,也看不出它脏不脏,但我不知道这东西如何能够成全一个睡眠。屋子里怪味一阵一阵冲入鼻腔,鼾声梦呓声翻身使沙发受到的压迫声,终于摧毁了我的意志。我背叛了自己无论如何也不给五姐找麻烦的想法。我的声音迟迟疑疑。我说,要不你睡吧,我去网吧坐会儿。但吧台的年轻人告诉我,附近唯一的街对面的我们来时遇到的那个网吧,只开到凌晨两点。两点之后我去哪里呢?那么,我必须找到另一家干净的旅馆才行。于是我开始跟他们交涉退款。跟五姐坐的硬座车票是24元,晚饭在车上吃了一包乡巴佬鸡蛋3元,喝了一瓶矿泉水1元。按照这样的比例计算,15元床费不是小数。但他们拒绝退款。理由是,如果退款,就需要介绍我们入住的那个面善女人的同意才行。
我决定找到那个女人。退款。然后找一家干净的宾馆,洗一个澡。我必须要彻底站在龙头底下,才能冲掉身上的气味。面善女人还在街上,她在跟三个男孩女孩谈另一笔生意。我没有耐心等到她谈完,我拽住她的袖子,提出我的要求。她并没有因为我的无礼生气或烦躁。她说你等我一会儿,我谈完就跟你回去。因为我的突然介入,她的生意没有谈成。她说,你的床费15元,我只能得2元。她说,我只负责介绍,退不退款取决于她们。我坚决地要求她跟我回去,强横地说,如果你不退款给我,我就跟着你,我保证你今晚一单生意也做不成。围观的人中间有一个胖胖的老头儿,我刚下车那会儿他来拉我们的生意,我拒绝了。这会儿他幸灾乐祸地,狠狠地说,该!仿佛这个字是一个重重的拳头,可以砸在我的鼻梁上。这使我很恼火。面善女人拉住我说,别理他,我们回去再说。
吧台里的老女人鄙夷的声音很有穿透力。她说不行,有规定不能退款,要退就要等到大厅经理回来,大厅经理到站台接人去了,什么时候回来不一定。然后她不屑地低下头去。有一些白色的发根在她平平的头顶上露出来,像一朵开败的干花。她把算盘拨得叭叭响。然后说,楼上还有一个包间,我刚才特意给你倒出来的,服务员都睡下了,我让他们起来了,你去住吧。于是我跟着服务员绕了一横两竖三条走廊,电梯上了12楼。他们说的刚倒出来的包间里有一张大床,看不出本色的床单上,印着形状不同的污渍。昏暗的灯光下,清晰可见窗台和阁子上的厚厚的灰尘。衣柜角上,半露出一只穿过的袜子。我再一次背叛了自己无论怎样我都接受这个包间的想法。
回到吧台,面善女人刚要离开。她欣喜而热情地跟我说,妹子,行了吧?行了吧?我突然语塞,说不出话来。我说,给我退款吧。但如果我想要退款我就必须等到大厅经理回来。面善女人必须陪我一起等。很多年来,我都没有过类似的出行经历了。一般时候我要坐公车出行。要么或者飞机或者卧铺。即使是几个小时的火车也没有坐过硬座。出入宾馆酒店,吃顿饭几百上千元,喝一瓶酒几百元都是平常的事情。可是今天,我为了15元钱,跑进跑出,楼上楼下地,整整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我惊讶于自己的坚持,也惊讶于自己的耐心。我不知道我在跟谁生气,我跟她们也跟自己杠上了。反正今晚不能睡觉了。
面善女人回到大厅,一会又出来了。她说,我把那张沙发抬出来了,跟你姐的排在一起,你们两个睡在一起多好啊,你进去看看。我固执地说不,我怕厅里的味道。我豁出去了,我不怕她们笑我矫性了。她接着说,你看都两点了,天快亮了,经理不可能回来了,我还得接几个活啊,你就将就将就吧。我不。她又说,好妹子,我马上就得回趟家看看,我家里还有一个脑血栓的,我回去晚了,他就拉在床上了。我一个月做协勤工资就两百多块,我不接点活,怎么过啊?我这才注意她穿着协警的大棉袄。她的瘦削的脸,缩在肥大的棉袄的毛领里,灯光下显得很苍白。吧台里的女人这时突然抬起头来,愤愤地说,别跟她说了,没用。她眼神里的鄙夷和敌意,像一把刀,隔着吧台向我刺过来,我觉得更冷了。面善女人仿佛没听到她的话,仍然耐心地说,去吧,妹子,跟你姐在一起。多好啊。你看看,那沙发一点也不埋汰,快去吧,快去睡会吧,天一会就亮了。我第二次看了一眼她的眼神。她的眼神平静而真诚。从始至终,她都没跟我说过一句难听的话。即使是我捣乱她做生意的时候,也没有。
我突然想起了《人在冏途》里的徐铮。他的冏是被迫的。我的冏,是自找的。既然是自找的,我还矫性个什么呢?我灰溜溜地回到大厅,五姐居然已经睡着了。我和五姐躺在并排的两张长沙发上,这情形有点像小时候,我和五姐躺在妈妈的大炕上。我们总是聊天到深夜。五姐总是很容易睡眠,我总是要把自己折腾到精疲力尽。五姐选择了经商,我选择了另一种生活。我们从同一个起点出发,越走越远,终于成为了两种不同的人。五姐在乎的是睡眠本身,我在乎的,是睡眠的环境。这使我气馁。我不知道哪里不对劲,我只是觉得不对劲。我不知道是五姐的生活质量粗糙,还是我的生存能力褪化了。我的心里拥塞着绵绵的悲伤。我邻近的沙发上,躺着一个年轻男人,他也盖着一条大厅里的被子。他隔一会儿,就在昏暗中张着眼睛看向我。模糊中,我能感觉到他目光里的探询与疑问。我不敢与他目光对接。我怕我的眼睛泄露我的秘密。我怕我灵魂里的卑小被人看穿。我装成睡觉的样子,慢慢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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