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抱榆

　　村子里那些过腰粗的槐树，都被供奉，香炉可能是玻璃瓶，也可能是茶杯，盛着的是一捧黄土或沙子，也许是麦麸。三柱香插在这些“香炉”里，在初一十五被点燃，一旁撒下的香灰蓄满了简陋的诚意。其中一棵槐树，它在路边倚着一户人家的房屋活了很多年，即便不发芽，也被供奉着，而不是被砍去。每个春天，或早或晚，这棵树从风的摇晃里醒过来，在干枯的粗枝上吐出新芽。不慌不忙地张望着村庄和它眼前冒出的三柱飘渺黯淡的灰烟。它或许怕自己像烟一样变淡，最终趋于虚无，在枯枝上努力撑出一把绿伞。
　　又有很多年，也不见树绿。一阵狂风把树枝给劈掉，果断扔进路上的泥坑里，挡了人的路。被劈掉的树枝有很多种下场，有的扔在阴暗处，过一阵去看，竟然长出黑木耳。有的风干以后，被烧掉。神槐树的烟与别的烟没有明显的区别，在某户人家的烟囱里爬出来，或直或曲完全不由自己。村里的老人说，飞出去的烟灰其实是树枝的魂。这棵树枝的魂越飞越高，越飞越淡，在高处化了。那棵还在土里扎着根的枯槐，某一天忽然冒出个嫩芽，一开始不太分明，后来却发现，在槐树的几个枝叉间竟然长出一棵榆树来。这棵榆树一开始颤颤巍巍在风里抖，两片叶芽极不自信。人们也不把它当回事，依旧在树下初一十五地烧香。如果在别的树上发生这种情况，榆树必然会被好奇的孩子拔出根来。可这棵榆树不一样，它生长在神树的怀里，有着古老咒语和村里很多双眼睛的保护。它从枯槐里吸收营养，把根扎进老槐树的身体。许多年过去了，这棵榆树无比健壮，它把槐树的怀抱撑满了，不断伸向高处，给外围的槐树遮风、遮阳，人们开始叫它们槐抱榆。
　　被神护佑的还有树下的一小块土地，没有种养任何东西，土地随着自己的心意长出艾蒿和打碗碗花，灰菜，还有一片笤帚苗。槐抱榆站在村子里，起先像怪胎一样被疯传。后来，神婆一语点醒，神婆说因为这是神树，才会如此特别。在许多不一样的目光洗礼之后，那盏香炉里插的香越来越多，有的香盛不进去，被插进树前的黄土里。
　　这块土地逐渐吃下了很多的香灰，也吃进了很多供奉，谁家新包的饺子，谁家的羊腿，谁家的猪头，都在这里留下气味。
　　一只贪婪的狗望着神树下边的吃食。几个供奉的人，攀比他们的虔诚。他们一致地看着这只狗，用手里的筷子驱赶。他们的样子像是魔法师，在空中挥舞着，几番下来，狗还是那只贪婪的狗，对着神树流哈喇子，对着人似笑非笑。
　　人们手里的筷子从魔法棒还原成筷子，把供奉的食物放进自己的嘴巴里，大口咀嚼。
　　临近黄昏，那些虔诚的眼睛都已经回了家。这只狗跑到神树下，在蒿丛里嗅了又嗅。然后，用力地刨起坑。湿土在它面前堆了一小堆，它还是不愿停下。几个人过来看热闹，这只狗在干嘛？人们确定这是一只野狗之后，大声笑，它在给自己挖坟呢！
　　狗刨得起劲，不知道刨得是谁的心事。那些手里拿着棒棍的人在津津有味看热闹的人面前，脸上只能现出松驰。站在一边问，这只狗在刨什么？有人说，没准是槐抱榆藏在土里的金子，神把有金子的事情托梦给了一只在村里整天闲逛的流浪狗。
　　已经刨得足够深，完全容得下一只狗长眠。它跳进坑里，两只前腿蹬直，嘴深深嗅进土里。就在人们都以为这只狗对土地充满虔诚的时候，它的利牙从土里往外撕扯，众人看得傻眼，难道它要扯出土地的骨头来吗？不！是一块格子布！格子布上满是污血，却结成一个包袱。这只狗迫不及待地撕扯，嘴里发出“唔唔”的欢快的声音，它明显想要独吞这件“宝贝”，村里人怎么能依从。在一场战役般的抢夺后，狗终于败给人手里的石头，包袱里的秘密抖落出来，是一个新出生的婴孩！
　　这是谁的孩子？它是怎么死的？是谁把它藏在这里，请神树为守护这个秘密的小生命？村里所有大肚子的小媳妇，她们的孩子都老实呆在肚子里。婴孩的秘密成为村里的话题。私生子？未婚先孕？没有定论。所有的人看上去都像局外人，也都像警察，在村里各户人家搜索着有关的线索。
　　那条狗还想去槐抱榆的神树下寻找点什么，但结果是徒劳的。后来，它再也没在村里出现过。
　　有人说，那孩子应该是老张的女儿生出来的，这丫头在城里的酒吧工作，以前穿的裙子短得就像个裤腰一样。最近，她回来以后，竟然穿着长裤子。也没有穿像筷子一样细的高跟鞋，而是穿着她妈做的绣花鞋，一步一步走在村里的土道上。
　　流言比榆树的叶子还茂盛，老张住在村子的斜上方，他不再往槐抱榆树下的香炉里插香，而是在自己家的院子里，在最粗的一棵槐树下，筑了与他家狗窝一般大的神庙。在上边挂了红帘，贴了对联，又从集上的两元店里请来一尊瓷神像，他自己供奉起来。尽管神婆说，神树不能自己封，可他却依旧天天供奉，并且也不像槐抱榆下边的人们，只供奉气味，他把一盘点心长年放在神像前，瓜果更是不断地换。
　　在山沟里，槐抱榆树下看不到的地方，人们看见一个鼓起的土包，上边的手印还很新鲜，有人说那里埋着被狗刨出来的婴孩。人们在山沟里放羊，看见那附近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苍蝇丛生，还散发着腥臭，似乎就是那条野狗的尸体。
　　槐抱榆在路边骄傲地站立，风一吹来，它与老张家的槐树就一起摇晃。这棵新的神树长得太过直溜，没有一点神树的样子。老张的女儿已经嫁人，却一直没有生养，老张那棵神树更加没有说服力。听说，他在深夜常跑到槐抱榆树下偷偷燃香、祷告。白天和夜晚各拜一棵神树，让他看上去更加沉默。
　　后来，他那棵槐树越长越高，风一吹，就把一旁的电线扯断，整个村子陷入黑暗。村里人想着怎么去找老张做工作，大家一起去找，或者神婆自己去，或者让村长去找。人们的方案还没有想完，就看到老张爬上槐树把树枝砍掉了。
　　那些树枝在风干以后，被烧掉，从他家的烟囱里爬出来。老张觉得有些悲壮，但是他出门以后，遇到有人拉他去屋里坐坐，有人跟他谈起地里的庄稼。在初一十五的时候，有人跑到他家门口招呼，一同去树下烧香。也有人给他提供起治疗不孕的偏方。
　　他把小神庙拆了，红门帘扔进了垃圾沟。拆完以后，发现神庙下边竟然住着两条小蛇，像是新孵出来的。他不出院子就喊来了帮手，三下五除二把蛇切成几段，又轻松把这棵槐树放倒。倒是因为动了土，特意拜了土地，又去槐抱榆的神树前祭拜，祭品的气味留给神树，人们各自从家里拿来了棍子，将它一点点分食，场面热热闹闹，像是过节一样。
　　槐抱榆更加神气，可是有一年，一辆大卡车开进村子里来，路过槐抱榆的时候，毫不客气地把它的树皮刮掉一块。树里边已经坏死，到处是蚁穴与虫洞。神的名义保护了一棵树的遗骸，也保护了树里一点点吞噬它的蚁虫们。没有人敢使劲往里看，好像怕从交错的蚁虫的隧道里偷窥到神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