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客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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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客
阿米亥一首诗的两个版本:《秋天临近,忆起我的父母》,《秋日将至及对父母的思念》。
里面的一个句子分别译成:“老房子开始原谅它的房客”,“老房子开始宽恕那些住在里面的人。”冬天我整个读的都是前面那句,几乎每天早晨,读给一个生命,在狭长空洞的阳台里,有时惨淡的光线像一幕明媚的童话里的树林,读它的声调像默片里的念白(不同于旁白),每一个低迷的音都对应着一个动态,流失,背叛,避匿,悲情,不可原谅,而老房子,一一原谅。
冬天算不算过去了,真是缓慢,它还在一步的途中。只一个转身,雪一粒一粒落在将要离开的事物上,擦拭也是不能绝对的,它们比你的手快,使你孤立,看见孤独的宁静和无尽的倾泻,我听到自己的无声,我在一所房子前面,雪将落在我双脚的位置,落进两片微湖的空缺。
一些奇怪的鸟出没,尖而长的喙,灰色羽翼里隐约露出墨绿的光晕,到尾巴处加深为黑,还有一种纯黑的鸟,身体丰满敦实,在开始喧嚣的树木和屋檐下,偶尔两三只,更多的时候是单只,从远远的河面掠过来。你不能转身,将目光直视它们,尽管隔着苍凉的玻璃,它们还是会迅速惊厥,那种惧怕使你本能的战栗,你们成了互相伤害的词语,在春天未至还无法用更多的事物荫蔽孤独的时候,在树木还没有生长出骨朵去包裹更多脆弱的时候,你们,不得不瞥见彼此。
一只美丽的毛毛虫,没有一个人可以拥有这样多色的表皮,浅黄色的头部,一直转向左侧看着你,绿色的前半身,红色的腹部,紫色的后半身,分别是三个球体,右侧有一根细长的发条,旋转4圈,它从你的手上挣脱,急着迈到地上,悠哉悠哉,三截身体有节奏的蠕动,走至四块浅绿的地砖才停住。它的脸一直转着看你,一直转着,有所有的表情。——就是在昨天,同样的方式和次数,它却走得慢下来,时而停顿,赖在那里要你从后面推动,它就再走几小步,才到来几天,它就很疲累了。这世界如此匮乏,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没有谁在意它和世界,但它在乎,一定在乎,它的时间将会在褪色之前,尾随身体的停落而静止。
还有什么不曾搬离?如果我再次回去,是一定要走到某块田埂上的,14年埋藏在泥土里,再用更长的年月去消失,那一小块泥土,那一整片泥土,那种无迹可寻,没有一场记忆会如此盛大而繁密,绵延而安谧;人类的死亡再不会像这样洁净。
语言被译来译去,不知走了多少样,事物被移来移去,我们所见光影甚少。
房客,未必是那些住在里面的人。
野生
搁置太久,我那半瓶——从野果中提取的汁。
在荒远,一只野果,它微陷,细缝的湿泥中有蚯蚓蠕动,有无知的天性蛰伏。
它生长于此,草丛递给它细长的单臂,与它紫色的蒂紧密的握着。它垂落,像突兀的毒瘤,使那一丛隐秘的草暴露,难堪,羞赧。它静坐在泥土里,又像是自下而上生长的事物,像冒出地面的一只野蘑菇,一朵没有叶片紧紧闭合的野骨朵。如果你长久居住在草丛中,有一天醒来发现,它是巨大的;如果你从辽远的地方偶尔途经,它又是卑微的,即刻收拢起它的惊慌。
我长久住在草丛,我也是从辽远而来。我远远看见那草丛中幽蓝的光,像月光掉在斑驳的草叶上,草叶锋芒流出光的水滴。一只野果,静谧的躺在草丛中。它被发现了,那个它发现了很久的身影。
然后,在我蹲下来伸出手臂的时候,我也看见野果的身边,躺着我的眼睛。它们正齐目看着我,像等待已久的婴儿。我抱起野果,也抱着我的眼睛,走向我的屋子。
野果的外壳并不坚硬,生着柔软的茸毛,纹络模糊,像湖深浅不一的区域,交叉回环,而底部与泥土相处的那部分,则有光滑而羞怯的裸露,它静静的贴着桌面,这上了漆的木质的皮肤,有一种烧灼后的鎏金的创伤。
我切开它,明澈的不锈钢刀,冷冽的刀柄插回刀架,打开一边的壁橱半掩着屠具厂的神秘腥味。用一根饮料管支进它此时分裂的身体的交合处,一支细流顺延而下,——我的空玻璃瓶开始注入湛蓝的果汁,继而殷红,继而深紫…
这些带有加工实验性质的过程,彻底毁坏了那双眼睛,它们不会再让我看着…
那片草丛,它们重新回去了,而我被滞留。
失明使天性隐避光照,艺术使爱失去真实。
或许,可以用它做一幅油画,给一本书以孤独;
与之有关的最后一个词语,最好的是——遗忘。
天鹅
极少极少。我要记得每个细微的部分,将那个瞬间分成更细微的切片,就像研究一种未知的植物,——在它未知之前,它没有赋予任何名字的空白里,它甚至不一定是植物,它是完完全全的,盛满那个瞬间,空气变成易碎的斑斓泡影,身体消失了,——我要怎么说出。
我还一个字也没有说,什么也说不出,我的语言是迟钝的,我变换各种姿势,我准备已久的书写哽住了,那个欲说未说的出口堆满云朵,你怎么能和它们较劲呢,——是的,你回归到自身,就失去了,那个缤纷的瞬间,这就是事实,一旦跌入现实,时间就送走了超越其上的事物,——神来之时已经回去了,我怎么一字一字的说出神伤。
此时,已然清醒。纵然任何一个艺术者,在语言的匮乏中反观自身的匮乏。艺术有一条一条的界限,我们可以越过一条,更多一条,但很难到达最后。不要说永远,不要用永远搪塞艺术,被拒绝在外的不是艺术,而是艺术者自身。
那些留给更多人的诗歌,在第四道木栅栏后面,更多人都有可能到达,或许只要沿着一只蚂蚁的足迹就可以轻易找到,剥开春草就可以闻到果香,只要比田鼠早一步,就可以找到隐蔽于此的知觉,只要比雪晚一步,就可以通透、苏醒。
如果你能走得更远,在第五道、第六道、第七道木栅栏后面,甚至或许是别的什么后面,虚掩着渐次稀疏的诗歌。不要去追问那是一首如何产生的诗歌,也不要试图弄清楚是谁的诗歌。诗人是不存在的,诗人不是一个具体的人。好,沿着语序往回走,领悟诗歌的你也是不存在的,你也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不同的瞬间,某个瞬间,你走到第五道,你走到第六道,第七道,——而更多时候,平庸的时间,你不过是生命可循的荒芜。
不期而遇,我的那个瞬间还在悬挂着水滴的日光下熠熠闪光。
那只洁白的天鹅,缓缓游动,高贵的,无知的,超越了所有事物和时间,只有一个瞬间在等着它,仅有一次,就要相逢,天国之路已畅通,可是,瞬间因啜泣而惊慌的破碎:
“哦,我将怎么办,怎么说,当那白色的翅膀
——触到岸边?”
船库
电影都已落幕。此时,我不会打开它们。在某个深夜,为了推延醒来的时间,只得冷冷的说服自己,勿睡。
那个深夜,生命落满电影。得以暂且忘却;悲怆的眼神,坐在公园椅子上的老女人,她伸出来的葳蕤的言语,将布满整个长椅,这个世界里所有公园里的长椅,在瞥见你报纸上的文字的时候,在她对你微笑之前,她就读懂了你心底的语言,你的生命在一行字里行走——电影把你内心看得分明,你黯淡的隐秘被涂抹得异彩斑斓。
我要说的,不是那个老女人,不是长椅,也不是公园,而是更远处的,在致命的海上,在废旧的地带,我望见,一所荒芜的船库。
是的,荒芜。并非随意丢下这个词语,它并不轻浮,在生命越来越沉重的时候,我们并没有动用那片荒芜,它依然在那里,时间使它沉寂在海上,有水渗漏进驻,它开始摇晃,颤栗,水般的抽噎。
是这抽噎引我走去,不是船上的绳索,我也没看见窗台上的电线,只是这渺茫的歌声。猫着身体,打开锈迹斑驳的门,炉火映红船库周壁,船库在唱它的歌,我躺下来,绒毯覆盖生命的疲累。羽毛逐个燃烧,从壁上显出通透的双生的合体,它们也跟着飞舞的火的瞬息身影歌唱。
歌唱,从一只羽毛唱到另一只羽毛,我只是躺着,不出声,不跟唱,水在我的身体上进出,往返,周而复始。——这只潮湿的人类的心灵异体,鸟。
如果此时另有一人,从庸常而幸福的生活里,一扇接着一扇,关闭窗口,准备进入夜的睡眠。在最后一扇,迟疑的停住双手,望向窗外,那与夜交合的远方,那拂过鼻息的野外的夜的气息,会不会,忽然就抵消了室内所有,只一迟疑,会不会…
当我离开船库,收好钥匙,那只又一次被修复的鸟,掠过沉重的海水。
宜居
我一直没能找到这样一处居所:深咖啡地板,酒红实木床,落地灯像细枝上垂下的深红果实,暮色单叶窗通往狭长的外部世界,门上有湛蓝帘幕,门外是空旷的阳台,海的气息随时浸入。
床的靠背处有优雅的弧度,两头小柜与之相接,如同两只圆形小桌,一边六寸钢钛相框,一边渐变绿色花瓶;床的另三围均是圆柱体长木,落脚处有枣红亚麻地毯。
阳台一角有玻璃圆桌,桌上倒扣高脚无色水杯,一排落地窗外镶有一条露天走道。
——没有任何杂物,这个精神洁癖者,隐秘,盲目,自省,也无知。
食物来自海上,设计一条船,每月运载所需,一台老式打字机,有浓墨的幽香和黑色的发亮的字迹。手书写的能力正在逐渐丧失,就像丧失了温和的抚摸的能力,在更为尖利的刺上,冷酷回归,如同对自我的寓言。
而船能够运走的,是这个孤守者的爱,——殊不知,在最孤独处,隐匿最大的爱,最有张力的风,会掀起海面,海以外的群起而立的建筑。——最深的孤独,是为了最明亮的光,最密集的爱,从沉溺的心灵纷纷爆裂,每一股力量都有爱的力道,直至这个布施者无迹而终。——这是与自我的爱,也与整个世界关联;这种绝处的安全,也是整个人类的脆弱的寓言。
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或者书写,或者,爱情。这些词语是融汇而相通的,彼此转化,在某些时候又仅凸显其中之一,作为背后的存在,那种热望与力量,就是支撑这个生命日日焕发又寂静流淌的源泉。
心灵中艺术的某部分,某个纯粹自私的小我的涌动,会不禁意敲裂我们的外部,于是,有这样一处居所,存在已久的,等在那里。走过去,沿着设定的方向,以为很近,却那么遥远。——并非需要准备太多,而是,必得放弃的太多,多到常常使你止步,返回。
孤傲与不可侵犯,就像一种与生俱来的病,使这些承载艺术因子的个体不能轻易服从世界,偶尔从单叶窗口窥视外部,继而安全退回,而他们所要的生活,书写,爱情,均有别于我们所历经感知的。——虚幻,决绝,毁灭,重生。
某夜,不安的母亲和父亲,他们洞察的深度远甚过你所预知的。
他们拥有的内部经验使你渐渐平息,遁入夜的某段呼吸。
这对相濡以沫的生命,原谅了生活,虚妄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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