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飘走了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犁
那个从孤独的荒芜世界里抽出身,顿然站在满野绿意里的人,是我的父亲。他就要开始犁田插秧了,小满节气,给他这样的一个老村汉添置了一些生机,这种生机从村尾的田后坑一直延伸至村外的老虎窟。
父亲热爱这一丘接连一丘,一丘梯架着另一丘的田垄,它们漫长像是没有终点,用尽一生也无法走完。在这里,薄薄的芦苇荡安分守己,它们规矩地在田垄不远处的浅水边自在生长;蒿草也是,它们沿着山谷的低处矮矮地铺过来,在距田垄五米开外戛然而止。蔚蓝的天空之下,土地潮湿,父亲往田里灌入水,透过清澈的水面不难看到附着于水下田泥之上小小的水草。
时间换下老旧的日子,父亲和那把古犁又站在了一个新的起点上。我曾有幸看到过他们之间的坦然、融洽、和谐,他们彼此相知相惜的命运交汇让他们之间有了更深的理解,并对彼此的命运有了更为深刻的感同身受。这个在历史长河中取代了挖掘棒的刨土器具,年复一年地走遍了父亲的每一丘良田。我们不得不感谢美索不达米亚和埃及的农民,他们希冀般开创的破土工具一直被沿用和改良,以至达到改善人们生活的实质作用。这种进程随着牛的出场被推向另一个时代文明,预示着农业革命的到来,影响着一个人、一群人,乃至一个时代的农业生涯。
我在父亲的专属空间里坐了下来,举目之时,正是黄昏。我看见一个人扛着铁锹,赶着牛回来了。牛背上,犁铧在底板上倾斜着身子,反射着夕光的小小尖锐铁器被土磨得光滑透亮。我几近听到它与田泥间摩擦时候的声音了,犁匀速往前,田里的水在一个反作用力下被高高抬起,打在木质的犁板上,柔和的“哗——哗——”之声灌满宽宽的整片田地。这种声音有时候被风吹散,在村庄四处洒落;有时候被泥土掩埋,简约、亲近、透明,成为一件容易被身处他乡的我时常梦忆的事情。
犁的世界里,不断有鸟儿飞过头顶。有时候我并不敢与之靠得太近,他的孤寂太像父亲的背影,我只能是远远地听他的脚步声,听他在大地上行走,脚步与泥土轻微撞击的声音。有一次,我差一点就要识破他与土之间的暧昧关系。是那种荣辱与共的命运关联,那种生死与共的精神态度吗?我正要回答,暮色渐起,院子里的草垛渐渐被夜色包围。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发现在我背对故乡远行的路上,犁一直与我结伴同行。犁在前,我在后。这和十年漂泊有着相类似的性质——父亲在前,我在后。每一次,我都会问:我们这是要到哪里去呀?父亲说,我们回家。每一次出行,都是在返乡。这使我对家的理想指向有着更为深刻的理解,从那开始我就一直在寻找精神空间里,家的生命流程、生命轨迹,以及生命体验。我想表达的是,我一直是心存感激的,至少对犁心存感激,它几乎成了我对世界审美、对宿命审视的唯一启蒙之物。
后来,我结婚生子,在一家医院工作谋生。医院里的生生死死隔得太近,我常常能同时听见呼天抢地死的别离和新生儿等待喂乳高分贝的哇哇啼哭。偌大的世界里,减去一个人就像风吹走村庄里的一片树叶,增加一个人则像无边无际的天空新飞来一只鸟雀。俗世好像渐渐开始让我产生了麻木和愚钝。因此,我并没有为这些外来事物的介入而感到欣喜或悲凉。我知道,这一切都将被那把不断推向前行的犁翻埋得平平整整,一季又一季,一年又一年。
茶山的秘密
在一个意象纷乱的午后,我真的回来了。走过远路,走进山谷,铺天盖地的阳光与大地共有一片茶山,深绿溢满山谷,盛世和谐之风吹拂着。云有多淡风有多轻,或许只有画能描摹。
这里没有一户人家,没有炊烟,只是一片茶山从山脚一直铺排至半山腰,没有风的时候,像是静止的绿浪。这是在远观情形之下的所见。我一直以为,远观看现象,近观方显本质。这个普世适用的基础道理,依然适用于福建九匡的茶山。茶树在数十年的历史长河中,也从主人变成了外来客。不难看到,二十多年来这里所发生的革命斗争痕迹,野草、野树、野花三股势力将茶山重重包围、吞噬。原来,排除异己的能力不仅仅在人类,在植物世界依然存在。
当我为久久的回望黯然伤神之时,一些久违的熟悉被我辨认了出来,坐落于茶山间的一所谢了顶的破败屋子阐释并重构着一切。大约是在1990年了吧,一家五口随父亲辗转至此。就这样,我们轻而易举地把生活过了起来,作为孩子的我们总喜欢围着一口铁锅等饭吃。幼小的我并没有能力去思考众生万象,也没有苦与甜的感官意识。然而,苦与甜给予我最直观的具象表达是糖与黄连。母亲和姐姐会用敲碎的冰糖块哄骗我要听话,黄连呢,它几乎都在夜里出现,它的苦一次又一次驱赶我受寒以后身体上多余的热度。当我健康地醒来,我依旧去看低飞在茶花上的蝴蝶,我就追呀追,它们就飞呀飞,飞着飞着就消失了,从此没有再传来消息。
在夜里,茶山上屋子简易的四面墙体承担着隔绝外界恐惧的功能。我在内部并不安分,有时候会故意把姐姐写字的墨水打翻,于是她的整本书都被浸染成蓝色的了,那天,她正在抄写课文:小竹排,顺水流,鸟儿唱,鱼儿游,两岸树木密,禾苗绿油油……。当然也有时候我会安静下来跟着母亲做煤油灯,用一只空罐子、一个空牙膏壳、一撮棉线和少许的煤油就把一盏灯亮起来了,一束暗黄暗黄的光在漏风的屋子里摇摇曳曳,母亲打毛衣的影子被光放大并投影到整面泥墙上,摇摇曳曳……
当然,这些都是发生在二十年前的事情了,但仿佛就是一闭眼的时间,一开门一关门的时间。
我只是被一只命运的手牵拉着重新回到这里,周遭事物也逐渐清晰起来。我回到的是一个废墟的精神故居,如今,这里已被野生植物们占领,我回忆起它们赶走主人时的霸道、决绝和不可理喻。我在问,如今的自己是要衣锦还乡给它们看吗?我甚至有点像一个受尽凌辱者那样不甘而回来报仇的人。数数点点,我一遍一遍摊开二十多年来获得的小小荣誉,生怕这些有力的佐证跑掉,生怕这满腔的怨气被磨损得毫无棱角。这二十多年来,对贫寒的怨,成了维系和支撑我生活下去的一部分。
早春又来临了,冒尖的绿芽把茶叶的苦展现得多么完美,嫩绿的叶子显现光泽的通透,无论是这面还是那面去看,都能看到它们在光中袒露出的内心气象。居乡下的几天时间里,我被母亲放养的公鸡早早叫醒,于是我趴在小屋的木门缝上偷听露水浸润门外那两棵茶树的声音,那种过滤掉杂质,干干净净渗入叶脉的细小声音。不久前,我在妻子的肚子里也找到这种不同寻常的声音,这种创造新生的声音,我要听个究竟:蓬勃之声,敲打外部世界之声,热爱之声,渴望之声。这些声音有着明确的生命意识和生命指向,它们有时候单独发生,有时候交叠发生;这些声音,足以创造一个洪荒世界。
或许,这些不懂掩藏的声音,只有我一个人听得见,一个身为人父的小男人才能听得清。
时间仿佛飘走了
这个时候,谁能找到时间,并叫住它,那该多好。可是没有人具备这样的超能力,就像我的村庄,没有谁能阻止它的衰老。它在大地上向内部行走着,越走越远,越来越小,甚至在地图上也找不到了。它是要走向另一个更为宽阔,更为奢华的世界吗?
退场的秋天证实了这一点。秋天拉开大幕,屋外的水一天天变凉了,渐起的冷风吹动村外一片宽阔的蒿草地。父亲坐在田中央的草垛上抽烟,整片田地在收割以后光秃秃的,分外引人注目,忧伤的注目。黄昏把天空压得低低的,鸟也归巢了,活着的人日常地生火做饭,炊烟升起又四野飘荡。
我试图在与村庄之间建立起一个可以捉摸的具象空间,并在反向的生活中记录一个村庄渐行渐远的背影。就在此时,一个农人用手指了指黄土墙上的裂痕,不言也不语。我并没明白什么,只是看见时间对万千事物疏而不漏的审查,对茫茫宇宙每一个生命的锁定,哪怕再偏远、再细小。原谅我,我没能够很好地还原生活无边连缀的碎片。
时间真实存在,但我一直找不到。
有一天,我坐上一列长长的列车,从异乡驶向故乡。列车在山体里穿行,我往车窗外去看稍纵即逝的场景:我大抵判断出那是一所被遗弃的乡村小学,操场正中间还立着一根锈迹斑斑的旗杆,大风吹,却没有了旗帜的飘扬,曾经面朝朝阳的火红希冀与憧憬被移植到了哪里,谁也答不上来。我又看见秋野上的一颗向日葵,我再次确认了它的位置之后,开始虚构并杜撰着它坚守真理的自由,它有足够的力量去孤独。我要向它致敬——我背道而驰不知去向的朋友。
村庄充足的水分在我流浪的身体里一点一点流失,和破败的老村校、荒野上的向日葵一样,被反向的生活一点一点挖掘、掏空、转移。生气的时候,我便怨声四起,跑去对母亲说我什么都可以不要,把牛留给我吧;跑去和二婶说,谷仓要锁紧,谷子一不高兴就会飞走的;又跑到山岗上去呼喊风,风就来了,树叶被吹得很远很远,我叫雨,雨就来了,村庄被洗得干净、明亮。我又隔山喊话:是谁设计的完美的陷阱?是谁改变了村庄生存法则的既定程序,又是谁把村庄推向另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世界?至今没有人回答。
我终于退了出来。并把自己淹没于喧闹的城市,每天都把一具恐高的身体置于9层高的办公室里,机械化地重复着收发文件、撰写八股文,反复通知开会、做会议记录等工作。窗户明净、天空高远,我试图在一片宽广的空地上把自己变成一朵蒲公英,自由、散漫、随风飘荡,在风中任意前行或折返,在哪里停留哪里就是我的故乡。很显然,这是不可能的。我必须学会热爱,在孤绝里热爱宿命的本色,热爱时代的赋予,热爱永恒的乡愁。
我耗费心思把这种热爱融入当下的城市生活里。开始去习惯从花体上抽离并加工以后的花香在身边扫过的味道;习惯没有斑鸠、茶鸡、鸟鸣的日子。习惯在网上查找南瓜什么时候会开花啦,玉米什么时候收割啦。我不得不指认,是时间乘虚而入,把一切碾碎了。我决心要一点一点地收回生命赋予的所有,我终究相信它们会在故乡的大地上一点一点返还。但是,我摸了摸自己形同虚设的身体,好像并没有多大的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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