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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洗澡(王克楠)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我是一个对洗澡有讲究的人,尤其是对去什么浴池洗澡,非常挑剔。因为挑剔,近十年不曾去公共浴池洗澡,豪华一点的,助人堕落,简单一点的,又不卫生。长我十岁的一个朋友来了,和我同床而卧,彻夜交谈,但是不习惯使用我家的淋浴,只好陪着他去公共浴池,算是十年走一回吧。
  和朋友边走边聊,说到自己的第一次去公共浴池洗澡,是小学三年级。三年级的身体,自然像是豆芽菜,但记忆力已经很发达了。那时正赶上文革,没有文化课可上,学校给发了一本红彤彤的语录本,算是文化课了。人总是要出汗的,即使不招惹外来的泥土,身体也会生产泥巴。姥姥虽然没有文化,却知道人是泥做的,每个月都要催我身北货场澡堂洗澡。北货场位于邯郸的北面,挨着京广铁路,从铁路线分出了两条胳膊,就成了货场,货场里有天车、吊车、一堆一堆用帆布蒙着的货物,还有戴着红袖标巡逻的工人,如看到我们被大人领着,还不说什么,否则一定会声音高八度,用雷炸一般的声音轰我们:“两个小屁孩,站住,干什么的?不知道这里是国家的北货场吗?”
  北货场职工澡堂,其实我是不愿意去的,这并不仅仅因为戴红袖标的人训斥我们,更重要的是洗澡的本身就像是受刑。进了那个被白色蒸汽淹没的房间,就要把小小的身体脱得精光,脱就脱,我们在沁河里凫水时,也是赤条条一丝不挂,小孩子凫水谁不会搞上那块遮羞布。小伙伴的父亲在北货场上班,他带我们进去后,澡堂里已经热浪冲天,乱作一团了。小孩子进大人澡堂洗澡的少,小孩子进去,就成了被调笑的麻雀。大人们很会戏谑小孩子,这些铁路上的搬运工人会用他们几辈子也泡不软的手指捏我们的小雀雀,说,小雀雀太小,去去去,去一边长长,长大了,再进池子。我们的年龄小,实在长不大,张印昆比较调皮,就找来了一个扫把夹在大腿间,说,大了,行了吧。工人们哈哈大笑,过关了。我没有这个本事,往往在澡堂池子边光屁股站半天,等工人们失去调笑小孩子的兴趣,才进了火坑一般的澡堂。
  澡堂池子里的水很烫,职工澡堂的池子很简单,只有一个浴池,不分热水池,温水池。货场里的搬运工人劳动强度很大,干了一天活,把洗烫水澡作为驱逐疲劳的方式。我很羡慕他们的耐烫,也不用撩水适应,一下子就像鱼沉底,只露出一个冒着热汗的脑袋。我和小伙伴印昆在水里泡两三分钟,一准像是被蝎子蛰了屁股一般窜出来,坐在池子边大喘气。对于捏小雀雀的事,印昆的爹知道这些工人是逗我们玩,也不好说什么,不过他告诉我一个对策,让我给他们背诵《老三篇》,气气他们,这些铁路工人有的是力气,但是背诵毛主席语录,就不那么在行了,何况是整本的《老三篇》。我遵旨行事,再洗澡的时候,印昆的爹夸奖我说,这孩子记忆力好,能背诵《老三篇》。工人们不信,我就光着屁股站在地下背诵,先是《为人民服务》,再是《纪念白求恩》,一般不会背到《愚公移山》就能得到大赦,说,这小子脑子好,进来吧。好多年后彻底否定文革的时候,我没有彻底否定,因为背诵《老三篇》使我免于光腚在澡堂的椅子上站着的尴尬。后来,我又能成功地背诵全本的《毛泽东诗词》,只是没有来得及站在澡堂子里高声朗诵,印昆的爹爹重病住院,是职业病,后来死了,我就失去了免费去北货场洗澡的“后门”渠道。
  人去世了,就无所谓了,但是只要活着,澡还是要洗的。有个援藏的朋友从西藏回来后说,在西藏,修佛而坚忍的人会一辈子洗三次澡。我好羡慕一辈子洗三次澡,又对修佛而坚忍望而却步。我小时候去一次公共浴池洗澡,洗一次需两角钱,但两角钱够一家人一天的吃菜,姥姥舍不得。姥姥还是催我去找免费洗澡的地方。机会来了,我有一个邻居叫大老黑,大老黑是交运局的电影放映员,小孩子都喜欢看电影,和他玩得很熟。交运局有一次搞电影下乡,人手不够,我和印昆偷偷地失踪,给大老黑帮了三天忙。回来后,我和印昆各自在自己的家里被暴打一顿。大老黑很过意不去,问我们俩要什么,我俩异口同声地回答“洗澡!”大老黑在交运局的人缘好,与看澡堂子的守门人经常下棋,关系铁的很,我和印昆就又有了免费洗澡的澡堂子。
  大老黑只带我们去了一次,就认识了比大老黑长得更黑的守门人。交运局的澡堂子比北货场的大,分为温水池和热水池。一般的洗澡者先洗温水池子,再洗热水池子。由于交运局单位大,人多,来洗澡的也彼此不太熟,洗澡只管洗澡,就没有北货场澡堂子里的喧闹,更不会有人捏我们的小雀雀。祸中有福,福中有祸,虽然没有大人不戏谑我们了,但当时交运局分成了两派,分派是有传染性的,连洗澡的人也分了两派,洗着,洗着,就开始唇战,接着开始水战,然后开始赤身大战,衣服都被扯坏了,不仅大人的衣服被扯坏,小孩子的衣服也被当做武器乱抽,抽成了布条条。又一次,我和印昆就穿着布条条回家了。回到家,大人也不问我们受伤没有,只是翻看着布条条,嘴里呲呲地直喊可惜。
  后来两派武斗升级了,其中人少的那一派在澡堂里打不过人多的那一派,就半夜三更趁澡堂没有人,用炸药包把澡堂炸坍塌了。交运局澡堂被炸坍后,我和印昆再找不到免费洗澡的去处。遇到了夏天,就在沁河里洗,冬天就賍着,实在賍得厉害,就用一大盆热水在家里洗。家里四面透风,洗一次澡就感冒一次,大人索性就不管我们了。反正賍一点仅影响外观,并不影响身体发育,生长。我的身体长得快,才十五岁,就长到一米七,从此再没有长。这个时候也懂了一点羞涩,向姥姥要钱,想去公共浴池洗一次澡,总是受到姥姥的白眼。这一年腊月,天寒地冻,妈妈从塞外的呼和浩特来了,妈妈乖乖地听姥姥数落我的毛病,其中之一就是要钱洗澡。妈妈是姥姥的孩子,断然不敢公开顶撞姥姥的,只是偷偷地给了我一元钱,于是我有了第三次去公共浴池洗澡的机会。
      我去的公共浴池叫做“煜新池”,我们这一带的大人都去那里洗。第一次进“煜新池”就有点受宠若惊,一进门,伙计就塞给你一条热烘烘的毛巾,给你指点一个木头床,提醒你可以在这里更衣休息。我小心翼翼地脱掉了棉衣,秋裤,内裤,露出正在成熟的身体,小心翼翼地用脚掌套上趿拉板(木屐),呱嗒呱哒地进了澡堂子。澡堂里有三个池子,有伙计给你介绍哪个是温的,哪个是烫的,哪个是略凉的,说,洗热的,如果头晕就喊他。听他介绍洗澡池子,我的心比蒸汽更暖,从小到大,可真的没人这么精心照顾我。小心翼翼地进了略凉的池子,感到水是有质感的,就如沁河水那么亲切。再进温水池子,感到就像被妈妈抚摸脑袋,在这个池子里泡出了家的感觉。最后咬咬牙,狠心进热水池子,一股热力从脚心涌到了头顶,虽然皮肤热辣辣地生疼,也不愿意马上把身体从热水里取出来.......感到泡透了,出来了,这时的身体好像是别人的身体。于是把毛巾拧干了,搓泥,哗哗哗地往下掉。那时。澡堂子里并没有什么搓澡工,顾客自己的脊梁沟够不着,得找人帮,我不认识这里的顾客,还是那位伙计主动过来帮我,身体被他擦得生疼,但是心里暖洋洋的。搓罢,再跳进温水池子,人像是脱胎换骨,浑身的透灵,心肝肺都可以一眼望穿!
   从浴池踢啦着木屐呱嗒呱嗒地出来,伙计立即给你一条宽大的类似毛巾被的大毛巾,你可以把挎在胳膊上,当然可以扎在腰间,挡住两腿之间的羞处。你呱嗒呱嗒地走到自己指定的床位,打开床板,里面是自己的棉衣。正准备穿棉衣,伙计过来说,你可以躺倒松一会。他省略了“放松”前面的“放”字。床上有枕头,枕上如同神仙,和我一起神仙的,还有好几位。他们躺在木床上,用特大的呼噜声表达他们的满足感。我对面的这位呼噜够了,欠起已经平静了的身体,又呱嗒呱嗒地进池子里泡澡去了——后来知道这叫做泡“回头澡”。头次泡澡是去掉身上的泥巴,回头再泡,完全是享受了。与我隔着两张床的是两位六十多岁的老人,躺在床上呼噜够了,喊伙计要来一壶热茶,热腾腾的澡堂热腾腾的热茶,冲开了老人的谈兴,于是老人便开始说古,说的是《三国演义》,一个说,一个听。说者说一段,抿一口茶,清嗓。听者,听一段,抿一口茶,把三国喝进了肚皮。
  洗澡可以听三国,真的是没有想到的事。老人喝了半壶茶,又去洗“回头澡”,出来继续呼噜,继续说古。我听得入迷,忘记了钟点,伙计过来笑眯眯地提醒我“先生,您已泡了六个钟点了。”我如醍醐灌顶一般大悟,原来泡澡只能泡六个钟头。我拍拍木头床,居然有了割舍不断的意味,真的如同恋爱一般。一个月后,我又来洗了一次,只是没有见到说古的老人,再一个月,又来一次,特意花三毛钱唤来一壶热茶,意思是奉给说古老人的,但老人床位空空,是到天外仙游去了吧。我只有洗回头澡,喝热茶,热茶热乎乎地进了我的肚皮,没有《三国》作佐料,总觉这茶少了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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