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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河流穿过时光的旷野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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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流穿过时光的旷野
  
                    河的两岸
  
  雾气氤氲。黄昏的雾从岸边升起,幽蓝、恍惚、缥缈,仿佛亡魂的气息,很快消失于茫茫荒野。水在悄悄流淌。水流过去,只有岸的影子站立在那里。没有谁知道岸在黄昏或午夜的时光里看到了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只听到了水的低语,隐秘,忧伤,惆怅,宛若流浪诗人面对世界唱响的哀歌。这是雪山下的一条河,时常断流,或者在深秋之时突然消隐,恍若是一句地老天荒的诗歌,突然被谁遗弃在苍茫的戈壁荒漠,空留下决绝的意境。我有时候也想,这条宿命般的河流,多么像一把竖琴,被西风流云弹拨着,发出亘古的渺幻的鸣响,而在琴弦上,唯有乌鸦的眼睛,能照亮那旷世的寂寥和苍茫。一条河能够孤独地面对天地山河,一个人也如此。当我独立荒野的瞬间,幻觉中自己就变成了一株水草,在忧郁的蓝色雾岚里摇曳,找不到自已的肉体和灵魂,所有感官都让潮湿、阴暗的水雾笼罩,摇曳着落叶或鸟群的羽毛,像河流一样翻涌起无边无际的荒凉。
  我时常在岸上彳亍,那种情形跟一只雪狐相似。每年冬季,雪狐都要从祁连山的森林幽谷中走来,于两岸蹀躞漫步,然后悄然离去,归宿不明。雪狐的背景往往是雪山云岫,或者映衬着大漠落日。没有语言。那是神灵的暗喻,在辽远的河岸,在水之湄,一切过往的身影、足迹都将会被时光掩埋,岸永恒,而水最终消逝,去向渺茫,如同一个人的命运。恍惚的记忆中,我离开家,一直沿着河岸往前行走,偶尔也会坐下来,偃仰啸歌,抽烟冥想。几只雪狐就蹲伏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它们在盯着我的身影,眼眸里有一种荒远的雪色,凄清、哀怨、惊恐、迷茫。在雪狐的内心的世界里,我也许是河岸边的一块石头,抑或是一棵树木?我们对视,但永远无法靠近。雪狐后来慢慢离去,渐行渐远,留下的依然是荒寒阔大的背景。我默然面向河岸,那边,高远深蓝的天空,还有雪山钴蓝的影子,穹庐般淹没了我的思绪。
  
                        祖父的一条河
  
  祖父穿过橘黄的夕阳停在那条河边。那时候,庄稼刚刚收割完备,岸上的向日葵依旧独立苍茫。西风萧瑟,杂乱的荒草摇晃不定,将枯黄的叶片伸进苍黄的晚霞。祖父挑着担子,一头是我的父亲,一头是我的伯父,他们都蜷缩在芨芨草编制的筐子里,衣衫褴褛,像两个丑陋可怜的鼠崽。祖父的后面跟着我的奶奶,那时候她还是三十多岁的少妇,身体丰满,步履轻快,两条油光黑亮的发辫上扎着绸绢蝴蝶结,眼睛里满含着对未来的憧憬。
  那是他们第一次举家迁徙。民国初年,祖父的家乡凉州丰乐堡连年饥荒,匪祸频仍,经过多日痛苦的思考,他们决定带着家小奔赴遥远的山丹马营,在焉支山下开辟第二个家园。告别故土,可能是永远的漂泊,永远的魂归异乡。临别,祖父肩挑幼儿,领着年轻的妻子,最后一次站在了故乡河边。祖父的背后是一座座水磨,巨大的磨盘还在不停地转动,吱吱呀呀地唱着歌谣,再远处就是村庄,有零星的炊烟升起,天空中浮云苍老,鸽哨悠远。水静静地从他面前流过,水面上倒映着云朵和残阳的碎影,一切如梦似幻。祖父就那样对着水默然不语,过了好久,他才弯下身子,掬起一捧水,放在眼前久久地端详起来。河水很蓝,蓝的就像一个清澈的梦境。细碎的水波从他的掌心漫漶开来,清亮、透明、安静,镜子般照亮了十指间的纹路,如命运的网线,渐渐收拢在一起,向祖父的内心延伸、缠绕、纠结。到了后来,祖父就从行囊里取出一个陶罐,一捧一捧地往里灌水,直到罐口上溢出水滴,他才长长地朝天吼了几声,低泣呜咽,然后泪流满面地离开了那条河,离开了他的故园……
  那个年代,我还在另一个世界,以上所叙仅仅是虚构。不过,任何虚构都是想象的建构和扩展,西哲维特斯根说,从某一方面讲,先验的东西比经验更加可靠。也许,只有通过想象,通过先验的虚构,我才能真实地看清祖父,看清属于他的那一条河,以及河岸上的村庄和人烟。
  若干年后,我在那座终年覆盖着白雪的山岗下降生,成了家族中第三代传播香火的男人。据母亲说,我落草后不久,祖父就将胎盘埋入一棵云杉下面,上面还垒砌了白色的石头,作为永久的标示。那棵云杉靠近一条山溪,巨大的枝柯苍翠繁茂,树冠摇曳清风白云,一面朝向雪山,一面朝向祖父迁徙的荒原古道。每过一段时间,祖父总要手拎那个陶罐,装满泉水,前去浇灌树荫下的花草,仅仅过了几年,在掩埋我胎盘的地方就长出了野山茶,还引来了美丽的野鸽和锦鸡。
  当我走出懵懂的孩提岁月,祖父却走进了暮气沉沉的晚年。那时候,祖父已经老眼昏花,神志恍惚,整天坐在院子当中的空地上,一动不动,沉默的就像一个历经雷殛火烧的黑色树桩。我看见,他的面前依然摆放着那个古旧苍老的陶罐,罐子周围的釉色早已黯淡,一片斑驳。那个曾经盛满他故乡河水的容器,几乎变成了一个瓮馆,只等待跟他一同沉入万劫不复的黑暗。接下来又过了几年,祖父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入殓之时,伯父与父亲小心翼翼地将陶罐放进棺材,作为祖父唯一的故土旧器,里面依然塞满了东西,比如有豌豆、青稞和小麦,还有罐头、水果和饼干,但我知道,那已不是祖父希望带走的物什,他临终时,应该最记挂的还是家乡的那条河,以及曾被他装入陶罐里的浪花与涛声。
  
                        废墟与河
  
  那里是一片老河滩,上面长满了芦苇,每到深秋,芦花在瑟瑟的西风中摇荡,飘扬如雪,有时候更像是弥散于时光深处的苍茫心事。
  废墟就深藏在芦苇荡里。
  我上初中那年,生产队要平整河滩,准备开辟一块田地,在那里种植土豆或油菜。人们拿头刨土,刚开始清淤,便发现了一些瓦片、柱石、断专,还有烧焦的木炭、生锈的马蹄铁,有人竟然从废弃的墙基下找到了几枚镜子的残片,是玻璃,一面明光善良,一面有隐约的水银图案,画着山水或人物。据村上的老人说,清朝末年,这里曾是一个规模宏大的庄园,主人靠种植和贩卖鸦片为生,后来发了大财,便置办土地,修筑屋舍,成为当地有名的富豪,但好景不长,到了民国初年,青海马家军来此地征粮,跟守卫庄园的家丁发生了冲突,马家军大开杀戒,一把火将所有房屋烧了个精光,这以后,富豪家的人大多隐姓埋名,有的进了祁连山,给藏民的牧主放羊;有的去了口外,在茫茫的戈壁上淘金子……
  富豪人家什么也没有留下。大概是那个庄园消失不久,宅地上便开始繁衍芦苇和野草,老鼠四处横行,将洞穴一直打通到废墟深处。野兔在枯草里做巢,生儿育女,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人烟消失,恍惚如梦。只有河水在不远处流淌,静静的水波映照着芦苇寂寞的影子。
  大约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在一本当地文化人写的村志上,发现了富豪人家后代的蛛丝马迹,据书上的文字记述,这家人姓高,家族后代有一部分流浪在新疆哈密,现在依然有在世的老人,不过他们已经变更了姓氏,大多种地或做买卖,生活并不富裕。直到2004年,我回乡探亲,在一个非常偶然的场合,遇见了两个老人,他们自称便是那个当年被马家军驱散的高家后人,民国初年刚刚上完私塾,还没有成年就跟父母流落到了口外,岁月奄忽,已是七十年光景。他们跟我絮叨那个年代发生的事情,说到伤心处,泪流满面,泣不成声。闲聊中,两位老人还给我拿出了一张照片,是黑白底色,由于拍摄时代久远,上面的景物已经模糊不清,唯可看出一个背景轮廓:远处雪山隐隐,近处有一条河,河边的庄园上似乎还飘着屡屡炊烟。照片里的人几乎不能辨识,两个,或者三个,头部的显影全然脱落,成了斑驳的黑点。两位老人说,那是他们的父亲、二叔和三伯,其中二叔还戴着狐皮帽子,手里拄着拐杖。民国年间,照相技术还没有普及,那一天是他们从城里请了师傅,弟兄仨面对着刚刚结冰的河流,拍下了一生中唯一的相片。
  但一个家族最终没有进入河流的记忆。
  烂漫妖冶的罂粟花,滚滚而来的银元,美丽如云的妻妾,雕梁画栋的房屋,甚至连那个人烟阜盛的庄园,坟茔累累的墓地,最后都被河流淘洗,然后忘却,成为一片废墟。
  剩下的唯有芦花秋草,永恒地站立于河畔,在西风流云里讲述光阴的故事。
  
                        河边的蓝月亮
  
  他们走进了一片杨树林。
  树林靠近河岸。夜晚时雾霭弥漫,丝丝缕缕的水气上升、飘荡,从树根爬到树梢,然后在夜空里消散。树冠静默,碧绿的叶片托举着夜露,将月亮映衬得恍若剪纸,月光越发洁净、幽蓝。
  这样的环境,很容易酿制如痴如醉的爱情
  她靠着一棵树干,坐下来,将一件红花蓝底的衬衫慢慢脱去,顺手一挥,衬衫就落在了草丛里。那时候,正有一颗黄色的星飞过,又有一颗紫色的星飞过,她看见星光下,衣服的鱼骨纽扣不停地闪烁、跳动,仿佛是一群美丽的精灵。她黑亮的眸子迷离沉静,恍如河边树叶上的露滴,在等待坠落,最后停留于灼热的唇瓣。他扑了上来,猛然抱住了她,不顾一切地把她摁倒在草地上,像一头豹子捕捉到了猎物,疯狂地搓揉、撕咬,将她的脖子和臂膊上弄出许多血印。她没有反抗。她静静地躺着,赤裸的胴体在淡蓝的月色里沉醉,宛若一座山峰,任其狂风般席卷上面的花朵和云岫,带走她的渴望与梦想。那一个瞬间,她和他完全融入到一起,成为燃烧的火焰,成为喷涌的岩浆,或者说,在他们肉体试探、碰撞的时刻,他们的所有感觉都回到了一片古海深处,像两棵珊瑚树,不停地摇曳、升腾、旋转、撕扯、缠绕,试图冲破波浪的包围,化作紫星星或蓝月亮,飘向浩瀚的天空……
  他们在河边写下了浪漫的故事,但也冒犯了世俗的禁忌。
  后来,也就是他们被村人“捉奸”的时候,我才知道了事情的真相。那个过程简单乏味,不值得详细叙述,大概就是农村的一对相好,为了排解苦闷相思,就偷偷溜进树林,天作野合,享受了一番云雨之乐。但他们没有料到,在走出村庄的当儿,后面就跟上了几十双眼睛……我所强调的是事件结局:那个女人第二天就喝了一瓶剧毒农药,还没有来得及抢救便死了,而那个男人在过了一个多月后悬梁自尽,了结了自己的生命。爱情悲剧发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其时文革刚刚结束,村子里还笼罩着阶级斗争气氛,人们在劳动之余,谈论最多的依然是那件“道德败坏”的事情,但随着时光流逝,村人的话题渐渐由人世转向阴间,在我的记忆中,黑夜里,他们往往三五人个聚集在某家炕头,神秘兮兮地聊那些“鬼”的故事,有人说,他亲眼看见了那对情人,两个“鬼”就在河边溜达,还对着水照自己的影子。还有人说,某个黄昏,他隐约听到那个“女鬼”在树林里唱歌,后来突然又发现那里的树冠间升起一个蓝月亮,月亮上还挂着一件红花蓝底的衬衫……
  那些故事不管多么无稽荒唐,但可以感觉到,人们对死去的两个情人已经不再做伦理道德的评判,更多透露出的是一种理解和同情。人们企盼,两个冤家真的能够变成鬼魂,在另一世界里重结前缘,再续相思。
  有一年,我跟几个同学走进了那一片树林。我们是去寻觅野兔的,没有想到在深深的草丛里发现了几颗纽扣,是鱼骨做的,白色,底子上的有细细的纹路,历经风雨侵蚀,纽扣还依旧坚硬、光滑,洒落在绿色的草叶间,恍若月亮的泪滴。那年月,我刚刚踏进文学的门槛,面对陌生世界,第一次有了伤感和惆怅,于是就通过想象,把那条河,还有那片树林写进了小说,而那两个情侣也就成了小说中的主人公,但是,我知道,不管文学有着怎样的虚拟或解构能力,也无法还原那个遥远的现场。
  
  
                          像河一样孤独
  
  
  无限时光的一个午后。
  我沿着一条河出走。我带的行囊很少:旅行包、方便面、几本地方史志,还有防身的一把铁剑。没有旅伴,身边跟随着西风流云,白天行走,夜晚休憩,住宿的地方多大是荒村野店,推窗即可望见雪山冰川,以及流浪于山崖云岫间的白云。
  石羊河、马营河、黑河、党河、疏勒河……许多河跟我擦肩而过,清波激浪漫过灵魂,留下忧伤的歌谣。河流无语流淌,河的语言已经被天籁带走,只留下梦境般的恍惚与迷茫。河岸上的树木、石头、绿洲与荒原,远方的山岗、云杉、匍匐的古堡老城、连绵不断的白草黄沙,都成了我的行走背景。旷野冷峻荒凉,但内心却蕴含着一脉清流,如河水,轻轻激扬着审美的孤独。
  在水之湄,我倚石而坐,抽烟或者吃一点零食,看看时间尚早,就随便翻几页书。阳光在河面上跳跃,金光闪闪,恍如流动的金箔。几只水鸟飞过去,划下一道虚无的弧线,消隐于茂盛的草丛。我能清楚地看见自己的影子沦陷在水中,然后被波浪打碎,一片片流逝到远方。这时候,我会想起摩洛哥伟大的旅行家伊本•白图泰。在公元四世纪左右,那个20岁的年轻人,用了两年时间,徒步走完了75000英里的路程,游历了几十个国家。他曾栖息于非洲西海岸的某个海岛,书写自己的旅行日记,贫病交加,几近毙命。在阿拉伯世界,白图泰获得了崇高的声名,摩洛哥人将其作为英雄加以纪念。近代天文学家以其名字命名了月球上的一座环形山。其实,一个人在旅行过程中绝非是为了满足身体的娱乐,足迹抵达之处,心灵会逐渐得到飞升,如同神灵相伴,神将把清风白云送人你的怀抱,然后给你喻示,让内心的孤独寂寞化为缕缕天籁。
  只有一个人。
  路上。河畔。岸边。边走便看,思想的羽翼在水面上扶摇、闪现。西哲说,人生不能踏进同一条河流,而在这里,数几步即可涉过几条河流。西北的河,在大地上分布紧密,但支脉纤细,如同脆弱的血管。一条河流过一段荒漠,倏忽即逝,而另一条又闪现在面前。只有源头,找不到归宿,也许是归宿永远属于一个海子,深邃,冰蓝,然而渺小,犹如决绝悲情的泪滴。有时候,我在临岸的地方,可以看见一两棵孤零零的胡杨,它们的树冠指向穹宇,似在摇曳星群,如果是秋天,就有绯红橙黄的叶片,随着风掉落进河流。一条河与一棵胡杨连接着亘古不变的宿命,人亦如是观。
  我在河边行走,身边经常会出现荒芜凄清的静物:石窟、墓群、遗址、废墟、坍塌的老城、长满野草的古战场……它们都远离了繁华喧嚣,远离了人世烟云,阒寂沉默,一如时间的灰烬。偶然一次,我在一条即将枯竭的河流上看见了一座喇嘛庙,庙前有吃草的白色山羊,安静、恬淡,如同天堂的云朵。离山羊不远处,两三个身着红衣的小喇嘛围坐在河边玩耍,他们把一朵朵蒲公英伞盖放在嘴边,吹一口气,再吹一口气,那些毛茸茸的东西就轻轻飘向河的中心。他们做得专心致志,仿佛在完成一个神圣的任务。我就在他们跟前,但我却在他们的时间之外。他们的时间与河流的时间相一致,孤独、神秘,有一种天地宇宙的隐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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