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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相石记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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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石记
  文/曾强
  
  鉴定
  很多人称我相石专家,也许是奉承,也许是揶揄,或者皆而有之?
  跟石头打交道三十多年,学过地质矿物岩石晶相,算是有点根底的“科班”;从事过花岗石矿山开采,破坏过山西、河北、内蒙古数地古朴浑拙峻拔的大自然山峦,故负疚刻印“石罪人”以自罚;也搞过石头的锯切、造型、研磨加工,重塑粗疏石头以令人刮目相看之天资丽质,够得上一介石匠。又喜收藏奇石,小女人般也好佩戴点什么玉饰,偶尔还凑刀金石,篆刻几枚石印玉章,平时手里、桌上摩挲把玩的也都是些心有戚戚的不同彩石;关于石头硬度、比重、化学成份、颜色、放射性等等,如数家珍般,也能侃侃而谈。这样,别人总把我当辨石行家看。拿起一件手镯或佩玉,简单审视一番,初步认定,对或不对,似一语中的,同学朋友似乎都有颔首折服状,自己也不由得心潮逐浪高,飘飘然,俨然“专家”。
  我够得上专家吗?静下来想想,自己都撇嘴,摇头。大概在建筑石材方面,因为一直从事,再笨拙的人还是略知一二的。大理石、花岗石还分得清,什么颜色石材用在什么地方合适也比较知道,加之有点审美特长,还能给一些挑剔的客户家装提供一点点指导。实际上是想变相推销公司现有产品,因为我还肩负销售职责。至于那些琳琅满目光怪陆离的华丽玉饰,虽然也是石头,实际上石头跟石头就不一样了,就像人和人都有眉有眼就是不一样,我其实很少接触那类石头那类人,几乎完全不知其根底。就像一街头算命的,多接触社会底层的芸芸众生普通百姓,偶尔遇到一位打扮得珠光宝气器宇不凡的贵妇,再会相面,也很难一言以蔽之地洞悉其真假、美丑或人品好坏。
  好在一般人的问题比较简单,不外两个。首先,是不是玉。定性。
  一块佩件是不是玉呢?只要是真的天然石头制成的东西,自敷其色,成其形,赋其意,立其德,我认为就够得上是玉。《说文解字》云,石之美为玉。还说玉有五德,实际上就是古人对玉的五项综合鉴定:色泽温润为仁;质感坦透为义;声音清脆舒扬为智;宁折不弯为勇;锐廉不张扬为洁。这俨然就是谦谦君子嘛!好像为官吏专门量身定做——所以古代官服或官帽上几乎都要佩玉——似乎成了人品高标的象征。现在的官僚一般都不配戴玉饰了,不知是忌讳还是怕招摇。倒是普通文人(尤其是书画家)、百姓喜欢玉,据说能辟邪侵,增灵感,添能量。所以《辞海》及《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就简单了:玉是温润而有光泽的美石。只要你觉得这石头好,就是玉。这里不用说什么我根本记不住的那些软玉或硬玉的详细化学组份,别人也未必想听,光拿这几句典籍词语虚龙驾虎一咋呼,云里雾里,友人犹疑、佩服、惊讶间也就随大流,盲目地认为我神乎其神,足够“专家”了。因为他们绝大多数不懂,对艺术品欣赏只凭粗浅的直觉,相对隔膜。其实,现代工业加工手段如此完备,达到温润和有光泽这两个条件十分容易,也简单。一块粗砺的石头只要表面被精心打磨,抛光,所有色感很差的石头都会呈现出莹润的有不同景深的鲜艳光亮的色彩。这绝不是现在女人或小年轻热衷把青丝染成红、黄、棕、蓝等影视里妖魔鬼怪那样夸张、惊秫的假冒染色,这只是利用光学反射原理,把石材精细加工之后的矿物元素颜色的本真反映,是一块石头历经千万度高温在地壳里穿越亿万年风雨侵蚀和炼狱的灵性再现。恢复本真难,叫人相信这才是本真,更难。人们都把习以为常的假象当成了原始、事实和本真。很多人一看到加工后石材截然不同的鲜艳颜色,都有些莫名奇怪,甚至惊讶。这就是那块石头吗?!
  是的。这就是那块石头。这才是其最地道的本真颜色。
  专家真是个好称呼。由于我成了友人心目中的玉石“专家”,说话就比较有权威,关于玉石颜色的抽象解释也就变得容易被理解了。对于权威的话,我们都这样,理解的,理解;不理解的,也“能”理解。相当于圭臬捧着,甚至怀揣了真理,谁能笨到顽冥不化、固执己见,呆若木鸡,或者不识好歹呢?
  玉……是玉。我吟哦着。看着友人阴晴不定紧张变化的脸色,好像任由我高调贴金,或者肆意扇打。真正的足够档次的好玉是不会轻易流入普通市井当中,成为百姓日常生活的点缀的。这是常识。一者好的特别稀少,稀少到像我这种末流的赏石“专家”根本见不着;二来一旦出现,都成了高官大贾金屋藏娇的隐秘收藏。别人那得知!但很多人不愿意相信常识,只以为自己眼光具有了鹰击长空般的锐利和锋芒。还有的人以为珠宝店出来的东西,配之以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鉴定证书,一定物有所值,物据其值或物超所值。这是一种在某种宣传蛊惑下涂了固定彩色的先入为主的虚假眼光,实际具有更大的欺骗性。一旦有假,便叫你固执到以假为真,不得不付出超常的代价。好在我这个人天生就像包公的儿子奥门,喜欢怀疑一切,只相信自己的眼睛,也就是相信自己的见解、学识和判断。有次,一位据称是有着“中国十大”书家称号的高人,拿着跟启功、沈鹏等同册的十大书家宣传资料,想诱迫我写点东西。我的书画评论在当地小有名气,未必好,但敝帚自珍,自我金贵到轻易不肯出手。我从来不重谁有什么响遏云霄的吓人名头,一定要先看他的作品。看罢展出的数十幅狂狷字迹,我心生鄙夷:这世道,有人也真敢啊,在市内书界都未必够得上“十大”,还“中国十大”!珠宝店好多所谓的名贵玉器,包括拍卖场流出的有着一摞权威鉴定证书证明是真品的东西,其实就像宣传册上的这“中国十大书家”,鱼龙混杂,水很深,深到叫人茫然失措。
  不是太好的玉。我不能矜持到叫人感觉似乎在显摆什么。我并不是什么真正的专家,有什么可显摆的呢。也不能等待或暗示什么,有点实权的人这样做是有着一定意图的。跟朋友在一起,拿龙捉虎,矫作兜圈,太没意思。没意思到浅薄。我们当地叫做“抖达干”。兄弟子妹们有机会叫我发挥一下特长,我还不赶紧明白告诉他们我的看法。
  这算定性。友人最关心或忌讳的,其实还有第二步,定价,价值几何。
  说实在话,我对玉石的价格并不多了解,虽然喜欢看看央视《鉴宝》、《一锤定音》等一些栏目,特别关注其中有关玉石的内容,但那也只是对古董、宝贝的开眼或认识深化。自古黄金有价玉无价。我只能说如果自己想买话大约出多少。但也不能压价。我明白,只要佩戴了,这件玉饰就是友人的脸面,或脸面的一部分。不管实际购买价值几何,每个人都希望别人赋予其更高哪怕是吹嘘出的高价。捡漏,贵重,和接受奉承一样,都能在人们心理产生一定的满足感、成就感、或者幸福感。尤其在现在人心浮躁、到处攀比奢靡的社会。只能往多说,给朋友脸上长长光。远高出售价,最好。如果估价接近,也行,这算物有所值,英雄所见略同嘛!来,喝酒,干杯!
  这样皆大欢喜,美!
  ——我不能扫他们的兴。肯定不能。因为有的不是玉,这就有些难。比如人造石,也算石质,但任何东西一旦精致到没有一丁点儿瑕疵,就像韩国人造美女,不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有些遗传特征、甚至算毛病的“我”,而成了芸芸众生千人一面的“她”,就肯定有问题了。这还算不错。还有完全假冒伪劣的,手感轻飘,具有老子《道德经》所谓的五色,妖娆而炫目,颇有些卖春女子骚姿弄首轻浮虚晃招眼的意思。什么东西一旦比真的还“真”,这东西就需要打个问号了,它们都在以喧嚣尘上的“真”,刻意掩饰小心翼翼夹着尾巴的假。仔细分析,这也就跟佩戴主人盲目而膨胀的虚荣心气味相投两相情愿地接洽了。但对我,就有了面子上的难。我能在众人面前义正词严或嬉皮笑脸地揭穿吗?不……不能。古人名训都刻在我心头呢,这相当于打人踹人呢。我是打工者,保持着一定的职业良知;信佛,也有着足够的怜悯心和同情心;虚荣,没多少钱佩戴高档饰品,但绝不小肚鸡肠。所以所有这一切,我都能理解,能充分理解。于是,悄悄地,私下找个机会叫住她,善意地提醒,别戴这玩意儿了。
  我想,她能够理解,我的言外之意就是,那太丢份儿,还容易惹人笑话。当然,人们笑话的不是饰件,而是矫饰而虚荣的人。
  玉石是传统的贤能文雅高尚的“君子”。古代有君王薨,全身披挂金缕玉衣,取其君而威其王,宣示的是全德、权威之意。五千年玉石文化,绵绵不绝。现在很有一部分人腰包鼓起来,便从简单平庸的衣食追求爬升了一个档次的台阶,期望用具有“五德”的玉石来装撑其颇具内涵的谦谦君子的门面。实际上,社会道德在东西方文化激烈的冲击、搏弈和融合中,传统美德正在迅速消融,沦落,萎靡,就像孩子可能并不是集合了父母长相、性格、智力等最优点,而可能是集合了最糟糕的一些那样。所以现在人们佩戴金玉,更切合实际心态的是,德操算个鸟,只要有钱有势能张扬我很好很富活的超人些就好。不过,人们总不能把犹如高粱叶子的钞票荒诞地贴在脸上,这样太俗气了。这个谁都明白。因而佩戴玉石,关键,是同其璀璨品质一样值得炫耀的,是飘涨起来的人的身价。
  尤其是那些可怜的高档玉石,懵懵懂懂,稀里糊涂,就叫“小三”“小四”或不断制造、欲将成为这类“小三”、“小四”的人,把其本来已经显现原始、真正的高雅内涵给彻底颠覆了,颠覆到山野原石那样的体无完肤,不堪入目。
  唉,真的倒可能假了,假的千方百计试图成真,真假难辨呵。什么东西都越来越真假难辨。才疏学浅如我,自认无能,从此拒绝鉴定。我本不是专家,连砖家都不是。
  我只收藏、把玩点自己心仪的顽石。
  
  收藏
  
  我没收藏什么玉石,只珍藏了一些石头。
  我最初收藏的石头,并非和田玉或翡翠。现在也没有。没有达官贵人祖上的福荫遗泽,自己也没本事挣下家财万贯。这些名词听听都觉着太过奢华,逼人而相形见陋。母亲曾经秘藏一包金玉,是她地主身份的陪嫁,可惜有一年故居失火,救火混乱中,那包东西下落不明,大概成了老天爷对某位施救者的慷慨奖赏。这事发生时,我还没出生,只听母亲几次惋惜地念叨过,但那到底是些什么样的玉器,没有概念,也毫无意义了。家里曾经唯一的玉器却是父亲的烟锅,老牛皮烟袋,铜锅,木杆,但烟嘴是絮状翠玉。傍金是黄的,傍玉是凉的。我偷偷体验过玉烟嘴的凉,当时并没觉得怎么金贵。不时兴旱烟袋后,父亲就丢在母亲的杂物笸箩里,后来竟不知所终。倒是读高中时同学给的一小块无色透明的水晶柱儿,我一直收藏着。大拇指粗细,腊头长短,上端三角结晶面酷似青年人心仪的剑锋,晶莹滑溜,但底端参差凸凹,缺损到毫无观感。开始我根本叫不来它的具体名字,人们说得水晶或石英也像英语单词一样记弄不清。但见惯了圆头杏脑灰头土脸的河卵石,乍见这块晶莹剔透的清锐石精,顿觉惊奇,不由得心生爱意。
  很早就藏有一枚“鸟蛋”,完全就是麻雀蛋大小、形状和质感,纯白,白垩土那样的白,但硬,又不知有多硬,反正指甲抠不动。这是我曾住在大同县城,邻居修房筛沙时捡到的。大同县城西坪位于数十万年前的古大同湖腹地,紧邻大同火山群,南梁的沙场经常有粗大、奇特而怪异的“土龙骨”(动物骨骼化石的俗称)出现,那时人们知识匮乏,不兴收藏,也就见惯不怪,撇之若履,根本不当回事儿了。无意中捡到这枚石籽儿,我端详良久,心情开始激动,因为我到现在都怀疑这应该是一枚鸟蛋化石,而不是普通河卵石。到底是不是,既舍不得用刀刻画,更不舍得打碎鉴定。残缺了、破碎了或齑粉了还有什么意思?混混沌沌其实也别具混沌抽象的蕴藉美,就把它当成一个若有若无远古的情结,或念想。和幽幽的玛瑙一同养在水瓶里,摆放到最外面一层,时不时看看。
  说到鸟蛋化石,一直后悔一件事。1997年一个人出差到郑州,逛古玩市场时,有人就卖鹦鹉蛋化石,一米多高二十多厘米粗细的石柱状,固结着一个挨着一个的黑灰色圆形鹦鹉蛋化石,大约有三十多个吧,要价七百。当时特别动心,好像看到每一枚凸出的有点喙状的鸟蛋,都跟我叨述亲近。很想买。但担心怎么托运,又怕一个人出门在外被人打劫,或是否像购买恐龙蛋那样违法,落得个财物两空。最后一步一回头,不得不放弃。现在看,那是多好的宝贝石头呵,不惟能观赏大自然的纯朴、浑蒙和奇特,更含有凝固或扰动生命的沉思和遐想。不是玉,却胜似玉。尤其那东西,据说现在价值超乎想象。唉,可惜!
  我们大多数人,特别是读过些书的人,在决策问题时,往往容易患得患失,优柔寡断,缺乏拿得起放得下的果敢“督脉”,因而错失良机。所以俗话说,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又引申说,傍着大路盖楼房,永远盖不起来。相反,事实证明,很多事情其实可能并没有想象那么复杂,很多时候,一些“没文化”的人,敢作敢为,简谋善断,抓住机遇,乘势而上,可能就“突然”成功了。
  我还是有点有自知之明的。我知道自己不是一个真正的收藏家。从我最得意的收藏品也可以看出来。这个得意,仅仅是一枚“烤红薯”。
  这是我在河北蔚县当矿长开采玄武岩时的收获。玄武岩是岩浆涌出火山凝固后的产物,黑,但不纯黑,灰黑,有点煮饭焦糊的意思。理论上还归之于花岗石类。但比一般花岗石而言,有大小细微不等的相对均匀的气孔,石质比较轻,比较酥,也比较脆,刚开采出来的石头经过日光暴晒,还会自动开裂,大老远就能听到清亮而沉劲的“嘣”的声音。地质学讲,花岗石(包括玄武岩)这些热液岩浆形成的岩石中,可能就有金、玉等共生或伴生矿藏。可是我眼拙或疏忽,从事花岗石开采十多年,除了在辉绿岩黑石头缝了捡过几块白莹莹的方解石原生矿结晶体,其它竟然几乎从没发现过。但好在还是得到了一块“烤红薯”。
  “烤红薯”一头粗一头细,蛋圆形,像刚烤出红薯的鼓胀的紫褐色。上面还有一块块烤焦的黑色,和几片掉了皮的黄色,大小也跟一个完整的红薯近似,这就完全是一个烤熟的红薯了。“红薯”最初在山上是以石头蛋废物的形态出现的。就像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它滚在山坡,和其它浮石火山蛋一样被人踢来踢去,羊倌驱赶羊群也不用它,嫌它坠手,沉。那天,一名王姓工人笑嘻嘻使劲儿给我扔到近前,咚地一声,把土地砸了个深坑。工人们都知道我一向喜欢收集奇形怪状的石头,王姓工人就问我要不要这个有点像烤红薯的东西。我捡起一看,多逼真的一个烤红薯啊。我震惊了:世上竟有这种比鸟蛋还肖形逼似的石头!这大概算是老天爷赐予我的象征性食物吧。我赶紧仔细用清水洗了,露出它的真容——它颜色自然,形象饱满,更像一个真的烤红薯了。就赶紧宝贝似的收藏起来。甚至妄想般猜测,它那样沉,外皮又被烧焦,肯定不是一般石头。它会不会是天外来客——陨石呢?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就迷就一直存放在心里,就像烤红薯一直在鼻翼旁散发着清香甘醇的诱惑。我把它郑重地供养在我的书柜里。
  玄武岩矿山给我更多欣喜的,是木化石。
  河北蔚县这座玄武岩矿山同属九千多平方公里的古大同湖范畴,位于东南边缘。蔚县和大同县境内的数十座大型火山遗迹证明,偌大的大同湖就毁于火山爆发。就像洪水漩涡里总要聚卷着一些轻质杂物一样,涌动的火山熔岩岩浆在流动过程中,也聚卷着火山灰、草木、动物等物以类聚的轻质物质。这些物质随着岩浆冷却、凝固,成了玄武岩矿体或岩盖的一部分,其中,就有一窝一窝或一节一节的各种动物骨骼化石,和木化石。因为年代太久远了,在雨水浸润和地质作用下,大多小块化石被风化侵蚀成了土面面,只有那些足够体积足够质量的化石,才保存至今。木化石大多十几厘米粗二十多厘米长,自然节理,无人为折断迹象。有的树上的斑疖依然,有的还附着树皮。比较能够辨认的应该是松木,都是残损的小块,可能因为其木质油性大,都有严重的焚烧过的残痕。每一块化石都各具情态,凝固了千万年生命的最后特征。五行理论认为,土生木。现在的事实是,木成了土,完全颠覆了固有的传统文化观念。科技发展至今,大自然对于人类其实还有太多的没有研究清楚的秘密。
  我把这些凝固的生命标本收集起来,送给一些文朋好友,他们都特别喜欢。
  前年,大同城市建设正蓬勃开展,有朋友说东关东小城基础坑挖得很深,很大,发现了古墓和化石,喜欢猎奇的我就一块儿赶过去,试图捡点漏。东小城基础坑位于御河西岸,十多米深,上万平米见方。地表大约两三米是土层和生活层,下面全部是深不见底的沙子和卵石。大概挖出的沙子都用作建筑混凝土了,坑中堆起了几大堆大块卵石。朋友沿着土方四壁寻找,试图在人类生活层捡些古物或瓷器,我则在石头堆逡巡。很快,就找到了一些海生物化石,折损的石臼,还有两把石刀。石臼太大,太笨拙,我舍弃了。海生物化石残损的比较厉害,我叫不来它的名字,姑且收着。叫我最值得激动的是,我发现的两把石刀。
  石刀是微孔玄武岩磨制的,劈斧状。本来应该是灰黑色,因年代久远,已经氧化成红褐色。朋友问,咋就认定这是远古人的石刀呢?我告诉他,天然玄武岩都呈块状,球状,几乎没有片状的。这两把刀大小不一,但形状相似,用手握住刀背正好砍东西,又发现在地下数米从未扰动过的沙沟里,你说这是不是远古人用的石刀呢?朋友笑笑,大概不太相信,便言不由衷地说,像。我欲给他一把,他不要。他摇着头笑着说,那东西……他没说下去,但我理解朋友的意思:这东西是不是真的不肯定,即使是真的也不值钱。但我认定,它们一定是真的远古石刀,如果把这它们放到博物馆,一座城市的历史是否会变得更加生动而厚重呢?这是远古人类最稀罕也最实用的石头工具。我看它们,绝不次于后世熠熠生辉的玉石。
  什么东西是玉呢?和氏玉石最初进献给楚王时,没人认为那块石头是玉,父亲因而被砍了腿。事隔多年,执着的和氏儿子再次进献,人们才将信将疑地剖开石头,确认是玉,并做成举世闻名的和氏璧。
  每个人心目中都有自己的玉石的认识标准。不是所有的玉石都是玉,也不是所有的石头都仅仅是石头。我收藏的那些石头,就是玉石。
  
  
  探矿
  
  我正儿八经专门探看过一次玉石矿。
  2006年,有人要卖给公司老板一座广西来宾的玉石矿,老板派我去“撑眼”。山是桂林山水喀斯特地貌的那种山,平地凸起,四五十米高,灵劲而浑圆,远看山气青渺,石质嶙峋,很少植被,但爬上去就不是那样了,一人多高的杂草灌木葳萋繁茂地拥挤在陡峭的山坡,即使是裸石,也长着厚厚的苔藓,十分滑腻,似乎有意阻拒他人攀爬。矿山一看就是小打小闹地开过几年,晶莹的碎石遍地,平台已经采出一些荒料,但无大块,最多一米见方。白底,略有绛红色带,硬度小,应该属钙镁占主要成份的碳酸质的半透明大理石。不算玉。只是人们叫玉。我们公司老板经常出国,他发现一些发达国家有钱人的别墅都喜欢用这种石料加工成灯箱,放在草坪上,靓丽雅净,效果奇好。所以老板动了心。我看了矿口开采情况、矿体、矿脉走向,及排渣场地,矿山周围除了凸起的山,就是犹如北方青纱帐的一片片甘蔗田。我把情况汇报给老板后,老板哦哦着,当时没做声。这事最后不了了之。据说购买或合作条件没谈妥。如果以现在玉石的热度来衡量,广西那座矿山也许真的很值钱了。但那时,大多人们并不认为它是玉石。叫它玉,它就是玉,不是玉也是玉;不叫它玉,它是玉,也不一定是玉。真此一时彼一时也。
  我的眼前,只是一堆大大小小颜色形状各异的新鲜石头。在石头没有正式确定建矿被使用之前,它们只是浑浑噩噩无所作为的,一块块的石头,最多是马市商人相马一样相来相去的石头。事实上,绝大多数石头样本最终也都成了籍籍无名,人们根本不屑一顾的不稀罕的石头,被遗弃到废物垃圾沟。
  这些石头都是张工他们辛辛苦苦采回来的石材样本。
  公司负责探矿的就是张工。张工六十年代毕业于矿业学院采矿系,内蒙古兴和人。分配回县里工作三十多年,无任何矿业可供他实践开采,他就石头一样无所事事、被人丢来踢去地伺居在小小的塞外县城,历经荏苒光阴,日升日落,慢慢变老。在五十多岁,被“一刀切”下那个似有若无不值几毛钱的副科级帽子之后,跟山西人有着根深蒂固千丝万缕亲情的张工,就眉头绾着疙瘩、心事重重地来到我们公司,首次从事他曾经学习过的专业,负责探矿,找矿。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张工发挥余热的这十年,为公司探过不少花岗石大理石矿山。后来老板对宝石发生兴趣,张工又在全国各地寻宝,探宝。
  天下无数山脉,可供开采的建材用的石头矿尚且寥寥,遑论人人争抢物以稀为贵的宝石矿。所以至今,任何宝石矿张工都没给老板探到。探矿有难度,这不是拴个馒头狗都能干的事情,这谁都明白。但公司人们其实并不关心张工探了什么石材矿或宝石矿,那是老板要操心的事情,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公司人只关心探矿张工的这缺陷那毛病,当饭后茶余的谈资。
  张工的确问题不少。他不太好处,是个变人。给他派的探矿吉普,五年内光司机就换了八个;跟随的探矿人员几乎年年也要换。直到最后成了光杆司令。——张工老嫌别人不行。他亲口跟我说,现在的年轻人啊,不懂也罢,还懒,这能行?石头样品不主动往车上背,嘿!还等我这个糟老头!这些家伙!他们背也算,可把样品摔来丢去,不当个东西,这责任心!——他对年轻人成见大了去。张工还跟我吐露“小九九”:经常在荒山野外,如果有个三长两短,这样的伴儿能靠得住?!但很多人风言风语,张工生活习性跟别人怪异:经常出门在外,他却吃饭怕辣,怕被褥不卫生,洗脸怕混用脸盆毛巾,怕得皮肤病、传染病、性病,还动不动呵斥人……都是一大堆闲话寡话。我跟张工在一间大办公室呆过段时间,发现他们探矿出差报销票据,张工每每把出差日期、补助金额等,全部跟一页页工作日志核实,卡得特死,钉是钉铆是铆,不允许丝毫“做鬼”。张工跟老板沾着老亲,老板都叫他表姐夫。他这样,一块儿探矿的别人就不能也不好再说什么。水至清则无鱼。越来越没人愿意跟张工共事了。
  我学过点地矿采矿知识,在这方面大概是公司唯一能跟张工有共同语言的人。所以跟年长、孤僻、挑剔还思想保守的张工比较能合得来,能打对“调”。我见面经常逗他,撩戏他,张工也不恼,不燥,倒一反绷脸常态,笑呵呵地还跟我反唇相讥地开些玩笑。张工探矿时,我也就顺口求他,游历各地,也帮我随便拣点什么值钱石头。张工口气冲,荒山沟能有啥!但这就算答应了。他拿回几乎所有的石头样品,总叫我先看看,征询有没有开采价值。他偶尔也拿回几包疙里疙瘩毫不起眼的石蛋样的玛瑙,给老板封走绝大部分后,留给我一些,说你挑,你挑。我撇着嘴嘲笑他,就拿回点这东西?哪个河沟都有的是啊!说归说,我明白,绝大多数河沟只有愚笨僵硬的愣石头蛋,并没有骨格特别的玛瑙。于是还是挑了几块颜色、形状差强人意的。回家后认真洗了,放到无色透明玻璃瓶里,和其他玛瑙一起泡水,摆到书桌书架上,没事时细细观赏。平淡无奇的玛瑙其实也大有意蕴在焉。越看心中就生出一些莫名的踏实,和温暖的抚慰。也就宝而贝之了。就像我看张工,他以近暮之年,十年来在公司持之以恒,对探矿有着极大的热情,真诚,勤勤恳恳,孜孜不倦,兢兢业业,虽然也抱怨,虽然也感叹,虽然也叫苦,甚至想退缩,但六十多岁的他,仍然精神矍铄地行走在茫茫山野中,在天际支撑起一个的大写的人。他简直就是一枚人形和玛瑙!
  再带回来的,还是石头。
  张工说,这次有点玉石样儿了。
  我端详了半天,问他,这就是玉?
  张工有点尴尬地摇头说,这就算不错了!颜色比较纯,结构还算细腻,半透明。
  唉,如果你有孙悟空的火眼金睛就好了啊!我故意调侃。
  嘁!我有那本事,还在这儿呆?张工苦笑着傲然远思。
  是的,真正的好玉石都是可遇不可求的。我们都明白。何况指望的是玉石矿。
  我们无话不谈。我渐渐知道张工在县里的三十多年,其实并没丢下他的老本行。他那里山上,过去一直有人挖一窝一窝的石英石卖给硅厂,冶炼硅。百姓不懂别的,只以为那都是三几十块一吨的不值钱的“马牙石”,他就乘机收了很多结晶好品相佳比较粗大的水晶。他还专门购买了设备,加工水晶项链、手链等。前段时间,张工突然叫我看他新开得网店,看他加工的精美的水晶手链和项链。我开玩笑说,怪不得你给公司探不到宝石矿,原来好东西都探到你家了!张工叹口气说,嗨!这都是我过去积攒下的,现在啊,根本闹不到这些东西了。我问他家里还有多少这样压箱底的宝贝,张工一点也不设防,他说,小胳膊粗的黑色、烟色和粉色水晶,还有四五根。嗬!好家伙!
  这都是冬季公司放假,张工回家自己巧手加工的。他讨厌别人插手自己的事情,也不放心别人干活,包括他的家人。他是个不失闲的人。
  我倒是也跟张工探过一次矿,应该说陪着他玩。那天,在基本框定的山区,步走查看了五六个山头,上来下去,至少三四十里,累得我气喘吁吁,又饥肠辘辘,最后连腿都提不动了,但还必须走,远离车辆,不得不走。凉爽的微风此时在山野都成了小刮刀,刻薄地刮着我有些矫情、涨热的脸。张工几次三番停住,站在前面等我,他稍长的头发飘逸着,显得很峻拔,很高大。他还笑笑说,那相,都说你是个好矿长,每天锻炼,我看啊,道行还是不够!这点路程算啥,我们正常探矿,一天要走八九十里山路呢!
  我承认爬山我道行的确不够。体力,毅力,还有身体习惯,这些都是必须的。当然还有能力。光会爬山怎么能找到玉石矿呢?即使有能力,也有体力、毅力,合适的矿山也未必找得到。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这种事太多了。也可能伯乐有了,千里马却已经衰变成了普通马匹。也可能,一匹看似庸常的马,经过伯乐的调教,倒成了千里马。这种事也很多。对于探寻玉石矿,何尝不是如此!
  我公司没有玉石矿,但至今有两个最值得称道的石材拳头品种,一个是山西黑,全世界最黑的花岗石,质地细腻,刚硬大气,幽穆典雅,色泽纯正,有人称“黑金”或“黑玉”。另一个品种是夜玫瑰,灰黑质地,散发着绢云母的丝丝金光,拥簇着一朵朵大大小小紫色的橄榄石花朵,绚烂,幽雅,曾被《中国建材报》誉为中国最美的石材,现在一个立方售价就达一万三千元,也是难求的高档石材,堪比玉石。
  这几座矿山不是张工探得的。是公司以前的探矿工程师慧眼所得。
  我仔细看过张工后来的几百种石材取样,不是他没发现好矿,有的完全不差我在广西看过的那个所谓玉石的质量,而这些,老板都没看上。
  
  2013-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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