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南方生活:一种隐蔽的战争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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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初来南方时很敌视我,而且她不避讳这种敌视。最初我对这种看似无缘无故的敌视,百思不得其解。
女儿把她的整个家族和新疆这块地域的生活方式,完全照搬到了我所在的江南的家里,逼迫我不得不把一场新疆与南方持久的“拉锯战”展开在这个家庭里。我的身份在她的眼里被异化,化身成为一个南方人来同化自己的女儿,女儿的抗拒变成了对我所代表的南方地域文化习俗的抗拒,她敌视的,是我身上那种她所不熟悉的文化。
女儿对南方文化的认同,是与我这个半路上杀出来的南方母亲的对抗中完成的,完成得极其艰难而不情愿。一开始,我将这种敌视单单理解为自己在幼年时期与其亲离异,抛下她,从而导致了母女感情上的断裂。
她敌视我身上那种她所不熟悉的文化
我不断回想自己初来南方的情形,那个时期,自己是如何独自完成这一被环境改造和同化的过程的。至少我刚到余姚不用立刻直面社会,有躲在亲戚家里带儿子的慢生活的过渡,还有言语方式刻薄余姚四叔、六妈之类,乐于对我的生活习惯冷嘲热讽地做纠正,我会经常犯一些把炒茄子听成“炒夹子”,把臭冬瓜当成儿子的粪便扔掉等不可原谅的错误,由于环境的威逼,对于南方的待人接物方式和种种物事,我至少是报以半主动的接受状态,不像女儿,突然被自己带着空降到这样一个环境中,弱小的她感觉到恐惧和威胁,那是对原先的自我逐渐消灭后,被另一个自己取代的恐惧。
女儿有我做经济后盾,另一份全然不同的生活是现成摆在面前的,不需要自己争取,她就越发不明白为何要改变自己去适应环境,于是,我这个母亲在她看来,对她不但不构成一种精神庇护,反而充当了帮助环境狠狠地改造她的帮凶。
我的任何恶劣都是双重的,对于她被同化,我是所有责任不可推卸的承担者,导致她从新疆的她变成余姚的她,其中我扮演了恶毒的威逼者的角色,我凶暴地对付女儿,对她的种种扭曲疼痛和不情愿视而不见,冷眼旁观,完全成了那个环境下严酷的化身,而不是一个宽和的母亲。
女儿看不见我背后推动我改造她的巨大环境力量,她只有通过以对抗我的方式来对抗环境,她对环境的所有不适应,都转化为对母亲这个角色的不适应。她抗拒了整整十年,家庭里的战火持续蔓延了漫长的十年,我成了每天举着手术刀一样冰冷的语言器械,试图在女儿身上下手的铁面人,母亲的形象不再是搭救弱小的女儿的救命稻草,而成了修正和斧凿她的工具,她被修改得面目不清,被挤压得透不过气来,她身上的斑驳斧痕,是为母者的杰作,也是我的斑斑劣迹。是成果还是罪过,我已经无法为这个复杂的问题定性。给女儿一份好的生活,成了一句空话,一个骗局。母亲变得不可靠,不再可信。
把女儿生在新疆那样一个环境中,她已经长成了那样一个样子,我又将她从父亲身边掠夺过来,放入另一个完全陌生的地域,语言、生活方式、周围的人完全换了,为了让她快速地变成一个适合南方生活的人,我只看见她不能适应新环境的种种顽疾,像一个外科医生动手前那样,对她身上需要改造的部分圈圈点点,这里那里画上红色的叉叉,宣布这一块删除,那一块消灭,多余的部分一块块剜去,死亡,再造,重新生长,抑或连根切除、阻断,盲目地做着这些的时候,我只想着照搬一种模式,只顾着重新完成一件作品,而从不认为应该过问她的疼痛、焦灼和不适。我以为母者的尊严,逼迫她屈从,她根本无力申诉自己的感受和需要。由于我的冷酷,她也渐渐变得冷漠,这一切都在对对方的忽视和不解中紧张地进行,似乎停不下来,就像我最初来南方对自己的修改也是在不自知中完成。假如女儿清楚地意识到本来的自己最终将被涂改,是会主动地接受涂改,还是遮住自己,保留那些至关重要的部分,不至于被生存改造得面目全非。或者面对环境的需要主动接受改造,本能地放弃抗拒,以减少内在的消耗和无谓的疼痛。
我不住地数落女儿从另一个地域带来的,另一个家族、另一个民族种种不合时宜的生活习惯和习俗,就像数落自己结痂的伤口,她背对着我,自尊地捂住为了适应环境,改造自己留下的种种疤痕。对她的反驳,我误以为她窥见了我的伤口,恼羞成怒后,我变本加厉地数落她,更加残暴地苛求她改正,并且将自己失败的种种惨痛教训强加到她的未来,以自己的疼痛来攻击女儿。已经改变了我的那些东西,也在她身上留下的难以去除的印记,女儿的疼痛牵连和引发了我的疼痛,我身上那些本来隐蔽的伤口,经由女儿的疼痛提醒和隐射,变得更加让我难以忍受。我和她就像关在一只笼子里的老鼠,感受到电击般的疼痛后,互相撕咬,疼痛越强烈,攻击也越猛烈。我无情地看着女儿挣扎。我知道她逃不出这个环境。谁也逃不出去了,我绑定了她,似乎我就成了一个胜利者。日子就这样在我们母女的疼痛间尖叫着。
没有什么能改变和阻止我对她的改变
每一天的环境和环境中所有的事件,都在催促和加速着女儿的改变,时间举着皮鞭,等候在推门而出和开门进来的她之间,每个场景都化身成我的样子,对着她指手画脚,你应该迈出右脚,不,你应该迈出左脚。她失去了自由行动的权利。就像我纠正她的坐姿、站姿和走姿,我模仿她走路时外八字、罗圈腿、弓背塌腰一副游牧民族骑惯了马的样子,从屋子这头,走到那头,无限度夸张地丑化她,让她站立不安、手足无措、主张尽失。她变成了一个对环境盲从,不敢有自己主意的人,她的主意被收进了一个看不见的口袋,由我来监视她不再打开。
我给这种修改找出各种理由,生存、适应、顺势、气候、地理、季节、风俗、礼节,注意语言方式,节制情绪,内敛情感。我把另一个地域的这些优点,放在她的驱壳里,结果竟然是那么的不协调,她变得动作僵硬、目光呆滞、行动机械、反应迟缓。被改造的结果是,在她没有学会接受一种生存方式之前,失去了旧有的生活方式,像一部安装错了的机器,丧失了正常的运转能力,变得别扭、蹩脚、笨拙,连最基本的待人接物都变得犹疑、迟钝、差错百出,灵活和自信在她,变成了奢侈的词语。
我的改造成了打击和摧毁的代名词。她应对的方式是关机,或者干脆死机,闭上嘴巴、关起耳朵、睁眼不见,充耳不闻,她关起门来自我封闭,拒绝来自外部世界的任何压力。突如其来的改变损坏了她本来完整的内部系统,她的自我修复功能尽丧,麻木、不愿思考、暴躁、乖戾、孤僻、懒惰、没有是非判断能力,她或许觉得自己的大脑可以做废弃处理,另外的人统治了她的大脑,那个人强大到她无力抗拒。她脑子里装满另一个地域灌输给她的所有规则,这些条条框框规制下的她,惯于看别人行事的方式来行事,以别人判定对错的原则为原则,不再反抗,每天事与愿违地做着各种机械的肌肉运动,或许她对此并不自知。她的大脑充塞了过剩的信息又无法独立处理,反而处于一种看似闲置的奇怪状态,一个沉重的头颅,她每天扛着它,却是多余的。
于是,她的大脑用来做一些违规的事情,来显示自己的独创性。比如偷娱、偷食、偷闲、走神、逃离。她经常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走,目光涣散、神情疲惫,看似在找寻什么她自己也说不出来的东西。或许她想以一种漫游的方式找寻失踪的自己。在我的视线以外,做我看不见的、永远不会知道的事情,那是一个大脑的秘密。她的一部分生命越来越变得使我不可知,也与她自身游离,让我担心和恐惧。我习惯了对一个大脑的控制,而不顾及她的缺血和缺氧的生活,对她的贫血导致的窒息、晕眩,完全归罪于先天的营养不良和意志薄弱。
我夸大她将来婚姻中的家庭暴力问题,将她未来的丈夫妖魔化,制止她产生回新疆的念头,那一块地域在我的嘴里被描绘成一副恐怖的样子,我熟悉她过去生活的那个家庭环境里,处处充满巴掌和拳头的交响,我为她描摹未来图景时,她的眼前展现的应该是一场接一场硝烟弥漫的家庭战争画面。
我和她都不会费力气去分析,那种家庭战争里,是不是充斥着不同文化、不同种族、不同地域人群混杂后产生的碰撞和冲突。那块宽阔的地域里生活着的人们,早已对这种家庭战火习以为常、司空见惯后安然接纳,在碰撞中生活的人,认识和不认识碰撞,并不能改变碰撞这个事实本身。
我的父亲就这样生活了一辈子,母亲的整个家族和异族的邻居,都是父亲一生嘲弄的对象,这并不妨碍他与他们朝夕相处、甘苦与共,甚至亲密无间。他对异族的妻子和邻居,就是在相互嘲弄和贬低中相互了解、相互接受的。被嘲弄的一方也总是报以忍让和自省,因为他人更容易看清另一个民族的欠缺和不足,挖苦对方并不妨碍他同时吸收另一个民族的优秀之处,嘲弄对方,只是一个民族在与他族的融合中,给自己保留某种自尊的隐秘方式。
不知道她是不是觉得自己干脆变成了一个错误
女儿的难以适应,恐怕还在于她不断变换的“新母亲”和新环境。从小她的保护对象就频繁地更换,她先是被送给姑姑,姑姑有了孩子,她又回到了奶奶家,奶奶去世,她只好转移到父亲和继母那里,继母得了癌症,她才回到了我这里。甚至连她对父亲、母亲、姑姑的称呼,这些基本的东西也牵连着变动,她叫她姑姑为妈妈,叫他爸爸为叔叔,叫过我阿姨,叫了继母八年的妈妈后,我再次变了她妈妈。我希望能带给她一种恒定感,那种快速的变更、转换,容易使她对人生产生怀疑和不信赖。我不再更改她错误的民族身份、不合民族习惯的姓名,不知道她是不是会觉得,自己如今干脆变成了一个错误。
为了忏悔自己对她的改造,我不断地用一些物质的方法补偿她,使本来缺失的她,更加意识到自己的缺失和我对她的亏欠,以致她学会了不动声色地从我的愧疚中获利,她利用我的愧疚,失去我以后导致的母爱缺失、我改造她造成的她自我的缺失,让她变成了一个无法填补的无底洞,令我望而生畏。在家庭里,她成了不断讨要的角色,债务层出不穷,这个还债的角色让我厌弃她和我自己。
她的失去与得到之间导致的精神失衡,导致她不断地从精神上向我讨要和索取,她的需求被我忽略,或者欲望无法满足时,她就用暴怒或者冷漠来宴请我,母女间的血缘、身份的意义被抽离成一个空洞的称呼,或者这个称呼只成为一种交换基本生活保障的符号和条件,她可以以这个符号的名义,向我提取她想要的一切,而且一切是自愿的,不需要对这个为她付出的女人施舍一丝情感。神圣的母亲其实是完全降格为一台活的提款机,由此而生的精神之爱空置和缺席的悲哀,让人产生生不如死的悲凉之感。
我感觉疲累无望,她完全成了一个依附物,毫无独立性,她唯一让独立性显露的方式,就是对我的敌意和抗拒。有声的和无声的,潜在的和显性的,都很坚硬冰冷,让我寒彻心扉。我对她自以为善意的抚养和改造,都加深了母女之间的敌意仇视怨恨和裂隙。她的自尊和我的自省同时在呻吟,改造在持续,纠结就不停息,世界在崩塌,我们的关系被不明的东西扭曲,母女感情沦丧,生命在分崩离析。
母女生命里交融的那一部分,是谁也无法改变的,无论什么形式的修改和涂抹都无法改变,我们本是同一个肢体,这是一个身体的历史,她是由我而生的另一个生命。我们的痛和累,源自于忽视这样一个事实,试图想用冷漠掩盖甚至否认这个事实。彼此的认同这时显得如此重要,甚至性命攸关,我们之间,认同原始的母女关系,进而认同被另一种文化改变的彼此新的面目,是母女相认的另一个开始,这种新的母女关系中,应该蕴含了更加富有深意的东西,包涵被另一种文化改造的相同的经历和同病相怜,也许新的认同才是平息内心战火,走向家庭和平的唯一出路。
我试图从父辈的经历来理解我与女儿的纠结
从我说第一句维吾尔语开始,父亲和他南疆来的亲戚,应该是我最早的母语教师,是他们让我的维吾尔语,一开始就带上了浓重的喀什噶尔口音。在江南生活的二十年里,我已经残废的母语,在喀什找到了最初教会我的那个人以后完全康复,幼年的记忆大面积苏醒,我的母语经受住了喀什噶尔和亲人的考验。我童年所有的母语老师,都来自喀什噶尔这块地域,这是多么幸运的事情。
我是多么羡慕父亲,出生在这样的故乡,就像我的女儿羡慕我会说一口流利的维吾尔语,她希望她的孩子能生长在喀什,学会母语,像每个出生在喀什的孩子一样。
父亲的成长环境,语言环境,饮食习惯,所有的所有,都遵从着本民族的习惯。在另一种文化的浸染中,我深切地体会到,使一个民族保持完整的是它的文化习俗。
在喀什高台民居的陶土窑里,那个坐在陶土窑里手抱着土陶,终日被窑内的温度熏烤的汉子,多么像是制作了我的人,我是他手上的那只陶罐,我真想把自己交给他,让他按他的方式,重新将我回炉,让我回到我本来的样子。
我偷窥火窑里熏烤的陶罐、陶壶和陶葫芦,我看见的那一只没有完全熏陶好的夹生陶葫芦,或许就是我现在的样子,花纹不清晰,着色不均匀,完全没有熟透的陶器那种从容淡定的陈色。
我和女儿都不再是一个纯粹的品种,我本是一只喀什噶尔土陶窑里的陶器,我的陶土质地、泥胚和底色都属于喀什噶尔这块泥土,却被父母孕育在北疆的土地上,又交给了另一种文化去雕刻,我一生都只能是个半成品,而我又将女儿雕刻成她现在的样子。
我一直都认为人的价值在于后期的雕刻,其实后期雕刻的雕工再高超,也不能叫作浑然天成。那个制作陶罐的乌斯塔兹,用狐疑的目光盯了我好几眼。在这样的维吾尔族民间陶艺大师眼里,我只是一只漂浮在南方水域上夹生的喀什噶尔葫芦,雕着他所陌生的江南花纹。我看遍了每一个陶葫芦、陶壶和陶罐,在他陶土窑美丽的橱窗里,哪一只美丽的陶制容器都不是我。在任何一个文化里,我都是一个夹生的陶器,难道这就是我的宿命?
人一旦离开故乡,迷失似乎就被注定了。父亲是家族中走出来的汉文化的第一代融入者,融入者有融入者的悲哀,必须抛下所有的过去,这是融入的代价。我跟父亲还有女儿,生命一样的不完整,就像断了尾巴的蜥蜴,父亲一半留在南疆,一半来到北疆,我们一段扔在北疆,一段活在江南,两段一样的痛楚。
当年父亲把我们家兄弟姐妹六个全部送进汉族学校,我每次逃离汉语课堂,躲进维吾尔、哈萨克伙伴的教室,被父亲一次又一次凶巴巴、恶狠狠地揪出来,扔给汉族老师时,不知道内心是不是也有过我对女儿那样的争斗。
如今穿梭在另一种文化和故乡记忆的交错点上,我和女儿一样恐惧断裂,恐惧变故,我找到了父亲真实的生活历史,现在,真正的那个女儿,那个被我用南方文化一点点改变的女儿,又被我用文字的凭据再次紧紧捏在了手心里,再也逃不掉了。我不希望失而复得亲情,再次遭受遗失和断裂的疼痛,我试图从父辈的经历来理解我与女儿之间的纠结,我希望两个漂泊的灵魂,都可以在彼此中得到停靠和安放。
家庭不停息的文化战争似乎永远没有胜负
丈夫的聪明在于他并不直接反对羊肉手抓饭本身,而是从做手抓饭时的油污连带引起对电热锅的损伤出发,从羊肉容易引起内热出发,抨击这种不合时宜的饭食对这个家庭餐桌长久的侵占。
这个时候,儿子往往站在中立立场,以观光者的姿态欢迎外来物种带来的餐饮文化,他的言行已经开始明确代表开化的南方物种。女儿放下平时对我的对抗,她顽固的新疆胃与我没有被南方饮食同化的胃,结成牢固的同盟。羊肉往往与女儿难得的亲密一道而来,也随着消化一顿手抓饭所需要的时间一道消失,多数时候,我与她仍旧在鱼与虾的隔膜中生存,度过餐桌和餐桌以外的无奈时光。
支边宁夏的大姑子带来她的南北点心小吃,定居香港的妹妹带来中西混杂的变种西餐,侄女对土豆咖喱牛舌情有独钟,家族中每个人在餐桌上亲热的方向都不同,新疆来的侄子暑假里一个人吃掉了三百只鸡蛋,他怀疑除了这种带着壳从鸡屁股里降生的东西以外,出了壳被宰杀的活物都是不清真的。作为女主人,我只有在左右为难中不断煎熬,站在大杂烩的大铁锅面前,把一顿饭做成五种以上的形式,来满足天南海北亲人迥然不同的胃口。
独独最不适应的女儿,是被我要求必须完全适应南方饮食的,她必须留下来在南方生活一辈子。弟妹和他们的孩子只是南方生活匆匆的过客和浮光掠影者,可以随时离开。最小的弟弟从新疆上来住了一阵子,对我为他规划的江南媳妇和未来南方生活唯恐避之不及,招架不了江南淡而无味的水产夹着尾巴落荒而逃。我不知该怀疑自己的选择,还是他们的适应能力,在南方生活真的有这么恐怖么?
南方十年,女儿至今抗拒江南的大米,为此她几乎废弃了主食。因为初来南方,在我的诱骗下,她吃下了过多的米,她始终认为,都是河姆渡先民的大米,给她植入了肥胖基因,现在好说歹说她都不愿不进食大米,除非是羊肉做的手抓饭。她恨不得把十年来的米饭,连同我灌输给她的南方文化都吐出身外,好把身子还原给13岁之前的那个清瘦的新疆女孩。她不认同现在的自己,为了回到自己的过去骨瘦如柴的样子,她内分泌失调,这种状况只有重新回到新疆探亲时才有所缓解。
她所认同的那帮亲人,虽然在她的现实生活中形同乌有,但他们代表着那种文化的面目,代表着另一种文化的身份,赢得了她更多的认同,在情感和精神上胜过了她对我的认同。他们的庸常、凡俗甚至困窘的生活,在于她都是亲切的,亲热过灵秀、丰裕、繁华的南方日常,我代表的是这种新疆的原生文化被江南生活改造异化后的形式,已经失去主体性,变得不伦不类。新疆熟悉的气味、口音、原生化的生活,都让她盲目地认定和跟从,她对于那样的生活产生的不是复合型的情感,那是简单原始,不假思索就可以有的情感,没有经过比较、提炼和理性的沉淀、去粗取精这样的精加工过程,是全盘吸收,而非剔除式的,这样的状态的她,对于我的强迫认同,抗拒在所难免。
其实,儿子在生长初期也有这种表现,只是表现比较隐蔽,比如他的“迟开口”一直不被我认为是文化差异造成的,在家庭内部的普通话和余姚方言两种语言的夹缝中,他的后开口完全是一种失语特征,最初他的反抗表现为“秽语症”,以此来实现他对听不懂的方言的抵制,他通过我对他粗暴的制止,来获得丑化地方语言的快感,我想他同时也获得了对强大的地方话同化力量对抗的快感。他借助地方土语脏话,来耻笑和嘲弄这种对他来说陌生的语言方式,反而在这种抵抗中,不知不觉学会了当地方言,这种语言接受方式,真让我叹为观止。
女儿对于陌生语言方式,采取的则是自闭和不合作的方式对抗,这种沉默很强大,无法制服,她携带者另一个地域顽固的基因,固守她的语言方式,为了证明她的语言天赋,她宁可学英语,也不学半句地方话。
在女儿的关系上,我时时刻刻都在与另一个自我作斗争,一边谴责她的顽固不化,一边因为这种对至亲的谴责而心怀歉疚,加倍地用别的方式补偿她。我一会儿是苛求和改造她的那个残酷的人,一会儿是生养她的母亲,我必须时时刻刻把自己分开来看,这真让我和她都感到难以忍受的分裂和疼痛,但改造和调整却是必须的,在南方生活的每一天,从语言和行为方式、生活习惯到精神状态。
一种看不见硝烟的隐蔽的家庭文化战争无法停息,在餐桌上、床笫间随处都是,包容、改造,谁对谁错,抵抗、放弃,谁是谁非,亲情庇护下的争论永远没有输赢。固守的看似还在固守,其实已经在对抗中不知不觉地学习、融合,从而逐渐接受了另一种文化和生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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