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剃头挑子的江湖(原创)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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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剃头挑子的江湖

一杆剃头挑子晃晃悠悠,从清朝的光影中走来,一路走一路颤,抖落三百年的月光。我想象着那时的乡间阡陌,昏黄的夕阳在树梢,映出剃头匠脸上的疲惫与沧桑。更多的时候,他心无旁骛,只因一个朝代的律法,诞生了一门糊口的手艺,从此,江湖上多了一杆剃头挑子,男人头上多出一根形同虚设的辫子。

我小时候,剃头匠张一刀已是某种政治意识形态的穷途末路,乡间已无蓄发男子(至于我后来长发披肩,实为作怪,一是为表示执拗的秉性,不愿与常人为伍,一是自身的剃头匠身份,可做免费广告——尤其后者,可谓立竿见影,到现在仍然有人口口相传,理发要找一个扎辫子的男人)。张一刀不同于别的剃头匠,属于那种要干就要做到行业标兵的人物,反正一无子嗣,二无家眷,落得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景。

剃头挑子在村口撂下,大槐树上的斑鸠噤声。挑子的一头,是一根朴拙结实的方凳,已为千人的屁股打磨得光滑圆润。凳腿间设置两个小抽屉,一个放钱,上有狭窄小孔;一个放置剪刀,刮刀,围布一应剃头用具。挑子的另一头,就是热的一头,置一火炉,上有大沿铜盆,为保持有一定温度的热水可用。

我们村对“剃头挑子——一头热”,有另外的剖解,意即一件事情达不到应有的默契,一方愿意,一方打死也不情愿,与“半场地(野外)烤火——一面热”同义。落实到现实生活上,就是村西李铁锤喜欢上一位走乡串户的贩卖草药的外乡小媳妇,几次套近乎无果,霸王硬上弓,终于把自己投进了十年的牢狱之灾。

这些,剃头挑子不懂,从清朝的月光下一路颠仆而来,降大任于张一刀的肩头。张一刀是周家的守墓人,六爷在时常跟我说起。说邻村周家在某个朝代有人在朝中做大官,不方便守护自家的坟墓,委托于张家的先辈,但凡焚烧纸钱,初一十五的清供都交付于张家先祖,到张一刀,已经传了好几个辈分。有人经常在夜幕降临时看见张一刀,黑衣黑裤,神色肃穆走进周家的坟场,闪烁的磷火,将一个人的身影无限延长。

我学会剃头已是新社会新时代,我们村的人们正欢欣鼓舞离乡背井大步向前。我曾与人说起一句戏言:不会写作的理发师不是一个好农民,契合了我正在进行的三种职业。某作协会员,某文学奖获得者,户口簿上的务农人士,某条镇街上的理发店的经营者。若按三教九流的江湖,属于上九流的种田人、半个文人,下九流的剃头匠。

这叫形式上的一统江湖。

张一刀走后,由于没有子嗣,剃头挑子落在徒弟李二刀身上(李二刀后来被收编在镇街上的国营理发馆,一段时光中成为我们村羡慕的对象)。改革的春风席卷华夏大地,临街的国营理发馆倒闭,树倒猢狲散,李二刀不得不背起远行的蛇皮袋子,在某个城市雾霾泛滥的清晨,从脚手架上坠落身亡。
我的理发生涯尚未结束,在剃头挑子侧身而过四百年的光影中,粉墨登场,美其名曰:美发师,全称高级美发设计师(有某校颁发的牌牌为证,属名也正言也顺、在其位谋其政者)。

从另外一层身份上,我倒愿意重新挑起一头热的剃头担子,游走在祖国大地,颤颤的扁担,红红的炉火,一颗红心两手准备。一手执笔,一手捉刀,剃他个月白风清青龙偃月刀。

二 弯刀对着瓢切菜

瓢影在水缸中晃动,月光的碎银映照出我家贫寒的光景。母亲在篱笆旁种了一架葫芦,入夏,蝉声切切,唤醒一千盏白色的花朵。葫芦,对于村庄的含义,约等于葫芦做的菜和瓢。

瓢好说,一把葫芦制作的水瓢有草木的药香与清香。时间,霜降之后,扯下爬满篱笆的葫芦架,母亲预留的老葫芦站在村庄最高的地方看见了节气的流转,在节气流转中,我们锯开一只状如小儿肚腹的葫芦。舀面,盛水,基本上在一只葫芦瓢里度过简朴的光阴。

葫芦做菜,来源于一个叫匏的字,一个长着匏牙的乡村厨子照样能烧出一手好菜。我的东平老乡王祯在其编撰的《农书》里说:“匏之为用甚广,大者可煮作素羹,可和润作荤羹,可蜜前煎作果,可削条作干。”

做法大致分为三种:一,鸡腿蘑菇葫芦羹,上面可以漂着几根嫩绿的香菜叶,风吹绿叶逐水流,一流流到外婆家门口。二,葫芦蜜饯,水汆的青白葫芦片,浇以透明的糖稀,热气未消粘牙齿,可梦中回味。三,过年时的葫芦干,辅以大块红烧肉,肉肥葫芦美,欢欢喜喜过大年。

我初学写作,照葫芦画瓢,但凡喜爱之文,必再三把玩,直到葫芦的形状谙熟于心,落笔成瓢,倒也深得快乐之味。只是后来每每看见画瓢之文,想到种葫芦的人,心生愧疚。好吧,我也打算开垦一片田地,专种葫芦,希望后来需要瓢的人得以青眼。

我们村的葫芦架大多各自为政,田间地头,檐前廊下,兀自攀援而上,大约效仿了古时走过月光下的文士,每登高时诗情大发。

黄庭坚的大葫芦和小葫芦在《渔家傲》里相遇,大的干枯可做瓢,小的盛酒,且行且饮。“何处青旗夸酒好。醉乡路上多芳草。提著葫芦行未到。风落帽。葫芦却缠葫芦倒。”葫芦填的下阕可谓醉意朦胧,风吹落破旧的草帽,盛酒的葫芦被我们村的葫芦藤绊倒。

相比,杨万里的葫芦有点笑里藏刀,“笑杀桑根甘瓠苗,乱他桑叶上他条。向人便逞庾藏巧,却到桑梢挂一瓢。”欲摧之必先丧其精神,乱他桑叶上他条,霜降之后结一大葫芦,在秋日的风中招摇,堪比插在对方山头的霸王旗。

我也种过葫芦,牙葫芦,从葫芦山上请下来的葫芦兄弟,一根青藤缠缠绕绕,沿着墙根一路走来一路唱。丫丫之语终未点化成仙,有一只成了放置案头的笔筒,每日葫芦添香陪我夜读。

西出函谷关的老子,大略穿越时空读了李时珍的《本草纲目》,用葫芦装出来的酒祛火明目助消化。一头青牛,一个小童肩扛一只葫芦做的酒葫芦,一路难释心中的郁闷与彷徨。一日走到函谷关,遇见函谷关令尹喜。尹喜说,前些日子我夜观天象,见紫气云集,知有圣人来到,已恭候多时。想听听您老对世事人道的看法。老子道:一曰柔慈,量力而行;二曰俭约,去贪去欲;三曰不争,无为而治。

这是形而上学的葫芦,大体与我们村的葫芦无关。

弯刀对着瓢切菜,我无非只是想做一个会做葫芦菜的厨子(厨子是最好的艺术体验者,对火候的把握,对味觉视觉嗅觉的超感官理解能力,非常人可比)。当然,这种想法一直在实践之中,我会磨好我的那把水月弯刀,明晰,但绝不残忍,与我的葫芦兄弟,一起上路。

三 补遗:槐叶清面

小时候我家有株大槐树,国槐,不是刺槐的那种。旁边是一扇破旧的柴门,清早打开,吱呀声唤醒院子里的鸡鸭鹅,我家养的那只老母猪哼哼了几声,翻个身,听见小猪吃奶的声音,嘬,嘬,嘬,像是天籁。

有一天吃面条,母亲做的手擀面,端上碗来,竟然是绿的,像是初春的一汪水,面条像是漂浮在水面上的柳叶儿。这是母亲的体验艺术,比我现在写的小品文不知地道了多少倍。新生的槐树嫩叶,捋下来,开水焯过,要漉过的水汁,叶弃之不用。槐叶水和面,柳木的擀面杖来来去去,擀出一方小小的绿色草原。

这叫槐叶清面,味儿鲜嫩,如春风入喉。

后来我读林洪的《山家清供》,蓦然惊心,原来此法早已流传于民间。杜甫有诗:“青青高槐叶,采掇付中厨。”说的即是槐叶面的做法。被林洪偷换了概念,称作槐叶淘。听名字就像一个调皮的乡下孩子,爬上我家门口的大槐树,猴子样穿梭在森绿的枝桠间。

那时候我有很多时间,用来观察院子里的一切事物。现在所写的文字,大多来自于当年的场景,不知道谁说过,完成回忆的过程就是成为一个作家的最好路径。我倒不是以为自己记忆力大于常人,相反,只有循着某些事物的文理,才能找到通向记忆城堡的路径。

看鸡上树,扑闪着翅膀,从墙根下的犁杖上,飞跳上土墙,再从土墙上飞到大槐树最矮的枝桠,阶梯状,一点点接近乡村质朴的梦境。而后是夕阳渐落,落在二奶家的屋脊上,圆圆的,几缕云,像是夕阳的泪痕。这时壁虎出洞,一只,两只,沿着我家的土墙,爬上大槐树,再沿着枝干爬到一根树杈的枝头,与二娘家的屋檐大约两尺宽,而后羚羊跳崖般,一只只飞落在二娘家的屋檐。

林洪的槐叶淘,应在夏天。“于夏,采槐叶之高秀者。汤少瀹,研细滤清,和面做淘。”大概类似于朝鲜冷面。我吃过几次朝鲜冷面,因有冰箱,各家的冷面都能保持其冷,冷掉牙齿的冷,硬而不爽。而母亲做的凉面,是新汲的井水,其质清洌。佐以腌胡萝卜,在铁锅里熥熟的芝麻做的芝麻盐,绿色的槐叶面,吃到嘴里是一种草木的清甜。

可见,最好的吃食大多来自于民间,现代人的节奏匆忙,想吃可口的东西只能到饭馆,这就少却了一个亲身体验的过程。譬如西方的接受美学,只有个人的深入阅读才能感受到作者文笔之外的风情。二手的生活,口水般淹没我们来自于日常的欢愉,机械化,流水线,复制式的生成,克隆的只能是外在形式,缺少的,恰好是至关重要的内在神韵。

我家的那株大槐树,十几年前已经刨了,母亲当时想要卖与哪个木匠,后来发现树干接近中空,随处可见曲曲弯弯的蚁道与虫洞。这是它们曾经的天堂,也是我少年时的一片阴凉。

好多年,没再吃到碧鲜可爱的槐叶清面了。每当夏日,看见米黄色的槐米,散发出的阵阵幽香,能牵惹出人的泪来。

四 小米加步枪的前身

小米的产量不高,从经济学角度上来说,属投入与产出不成正比的谷物。大田种小麦玉米或棉花,夏至过后麦场便闲置起来,父亲让我扛一把抓钩,把麦场的泥土翻起来。光秃秃的麦场,被牛拉着碾子轧了一万遍,硬度堪比放了半年的油饼,一抓钩下去一道白印儿,让人心里陡然升起一种崇高的革命意志。

小米加步枪是革命成功的法宝之一,是陕甘宁边区广大军民从实践中摸索出来的致胜武器。

当年毛泽东一定端着一碗小米粥,热,吹了一口气,吸溜喝上一口:“嗯,是陈米,香,黏糊,主治胃热消渴,这样我们就能平心静气赶走小日本了。”说完,打了一个《忆秦娥•娄山关》的饱嗝,“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这是充满革命浪漫主义情怀的小米,骨子里涌动着斗天换地的热血。

我们村的小米没有那么大的志向,凡低洼地头,闲置的麦场撒上一把谷种,等待收获日常生活的小米。鲁西南的民俗中,每逢妇人坐月子,村子里的邻居必送小米和红糖。我看着眼馋,无奈功能有限,所以很多时候只能看坐月子的妇人们吃小米红糖加鸡蛋吃到直皱眉头。后来听到一首歌《父老乡亲》:“胡子里长满故事,憨笑中埋着乡音。”我一直以为是在唱“谷子里长满故事,喝粥时带着乡音。”这是听觉上的错讹,与谷子无关。

《吕氏春秋》说:“(谷)苗,其弱也欲孤,其长也欲相与俱。是故三以为族,乃多粟。”是说谷苗幼小时要单株稀疏,长大时要彼此相伴,成熟时要相互扶持。因此才留苗三株作为一族,体现出谷子的互助精神。就像我们村的邻里关系,穷帮穷,才有希望有一天能走出穷窝。

说到这里,似乎还没有进入正题,我们村里所称的小米,原意就是古书中生长的粟。《春秋说题辞》里说:“粟之为言,续也。说粟有五变:一变,阳和始生为苗;二变,长大孕穗为禾;三变,光灿灿结果,叫做粟;四变,舂去外壳,成为米;五变,蒸成饭,可以吃。”这样的叙述未免有些累赘,无非是说粟生成米,米做成饭,米三变可矣。

村子里的麻雀最喜欢吃谷子,若不采取有效措施加以防范,最后只能收获一把随风飞扬的空壳。稻草人适时出场。在我们村的土地上,稻草人多年以来勤勤恳恳守护在田埂上,相当于最后的谷田守望者。麻雀袭来,往往一窝蜂,铺天盖地,叽叽喳喳说着情话,谈论着当下的收成,妄图一劳永逸。(事实上,我看麻雀是最为辛勤与无私的种群,不像老鼠,蚂蚁俱会暗度陈仓的勾当,像当下的贪官污吏,一边吃一边拿,一边分给众多小情人。)

叶圣陶在《稻草人》中的叙事,属于象征意义上的抨击黑暗现实,其实一个稻草人又能如何呢?只能站在故乡的田埂上做做样子,顶多算是道德层面上的一种微言劝说。用来吓唬吓唬小小的麻雀还行,对“大老虎们”无可奈何。

衣衫褴褛的稻草人,见证了父亲的最后时光。酷热的夏日午后,父亲从病床上爬起来,去谷子地锄草,半摊的肢体投影在谷子地里,像是随时就能被风吹走的剪影,豆大的汗珠涔涔落下,落在稀疏的禾苗上。

父亲没有看过《氾胜之书》,却知道“苗生如马耳,则镞锄”的真实含义。五谷,惟有苗小的时候就锄最好。苗长出垄沟,进行深锄,锄的遍数越多越好,锄过一轮,回头再锄,不要因为没有草就暂时停止。锄的作用不光是为了锄草,最主要的原因是把地锄熟了收的谷子就多,糠少,出米率高(这有点善待别人,就等于善待自己的意思)。

那一年,父亲最终没能吃上自己管理的新米,只留下一个单薄的剪影。从此,我家再也没有种过谷。

五 鲁班来过我们村

我们村里多的是木匠,有人就叫木匠村,大木匠,小木匠,年轻木匠,老木匠,排起来肯定是一条长长的木匠队伍。术业有专攻,木匠里面就有了很多分工,有做棺材的,有做农具的,有做老式家具的,也有的属业余木匠,像我,专职是种田、理发,写文章是业余的事情。业余木匠是木匠里的自由撰稿人,偶尔做做风筝,糊个灯笼啥的,也给划进了木匠行列。

想学木匠就得有师傅,我们村管没有师傅的木匠叫“吕生”,有骂人的意思,直译为野生。堂前点上大红蜡烛,桌案上铺设大红绸布,八仙桌的正中央坐着鲁班,慈眉善目,却又目光犀利,如锯子折射出的刺眼光芒。主持仪式的是村里的老木匠,木根爷。木根爷两撇山羊胡子斟满拜师酒,地上的小屁孩赶紧磕头作揖,给师傅敬酒。喝了拜师酒就算入了木匠门,鲁班门前耍大刀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我爷爷那辈我家就没出过木匠,父亲走了很多年,六爷才和我说起父亲也曾拜他为师学过木匠手艺。不是细工木匠,在十里外的砖瓦厂,做砖瓦模具。六爷在前,父亲在后,踏着一地的月光回家,肩膀上的刨子锯子尺子叮当作响,好歹挣点一家人糊口的口粮。

我上小学时就知道鲁班是个聪明的孩子,别人家的小孩就知道疯天疯地的野,鲁班就坐在离曲阜不远的一道河梁上。草,肯定是叫大蓟的一种草,盛开蒲公英一样的花朵,鲁班想去采,以放飞飞扬的思绪,哎呦一声跌了个屁股蹲儿,草木的叶子划破鲁班的手掌,于是诞生了我们村的那么多明晃晃的锯子。

拉大锯是一件很让人陶醉的事情,河道上的风绕来绕去,锯子的刺啦声清洌,透明,在空气中荡漾。父亲很早就不能做木匠活了,我就失去了拉大锯的机会。(有时我想,如果我后来也学了木匠,也能走乡串户给人做家具,脑子的逻辑思维也不至于现在这么差,肯定能写推理小说;要不也会跟着齐白石老人家屁股后面,抓过锯子凿子斧子的手,也能握起一根画笔,画棵白菜画只虾啥的)。

木匠活的式微是在二十年前发生的。我堂哥专做轧场时搂麦用的撒耙,九齿的,十二根齿的,木料是乡间的红枣木,做出来的耙齿圆润,流利,我常在麦场挥舞成九齿钉耙,倒也心生几分天蓬元帅的率性与豪气。后来联合收割机开回村里,轰隆隆几个来回,新麦入仓,堂兄的撒耙就退缩到仓房的角落,落满尘埃。

只注重其表的年代,家具大多换成了贴花压膜的复合材料,老式的桌椅笨重,实用成了落后的代名词。师傅与徒弟的关系明显变成了以价值为准绳,哪家给的工资高就去哪家。绳墨,原是木匠行业的专用术语,一只墨斗,一根细细的棉线,拉紧,弹落,就有了规矩与法度。

孟子说:“大匠不为拙工改废绳墨,羿不为拙射变其彀率。君子引而不发,跃如也。中道而立,能者从之。”大体的意思是指真正的好木匠不会让拙劣的小工废了成竹在胸的法度,后羿不会因为一个吹大牛的射手改变标准。君子拉满弓而不发,是恰到好处的做出样子,有能力的人就会跟着来学。

这是孟子的引申,与鲁班无关,我们村的木匠大多也不理解其中深层的含义。“礼失求诸于野”,说不定几百年后还会有人来寻找我们村的木匠,请教有关规与矩,绳墨的问题。

我们村木匠的几种出路:

一,有的背井离乡去了城市,做仿古家具。回来时说:做的那叫一个真,以假乱真。

二,有的去了基建工地,只带两样工具,锯子和锤子,做浇筑水泥的模板。有一年,说工地上收留了一位流浪者,性木讷,后莫名失踪,起下来的水泥柱里,有人看见一只解放鞋。

三,留在我们村的老木匠,专做寿材,各种规格,物美价廉,绝不买一送一(怕挨揍)。黑漆漆的,停放在村口,等人认领。

鲁班来过我们村,又寂寞的走过。走时,拍拍身上的尘埃,清霜一地月光寒。

六 梭,在民间穿行

一把梭,差不多是织布机上最小的物件。但梭的作用却不可小觑,相当于一幅佳作的点睛之笔,相当于一部伟大著作的开头——话说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我们村对一个及笄之年的女孩最好的评语,就是这女子打小就会纺棉织布,找婆家时媒婆花婶就有了添油加醋的素材。言说这位女孩近乎传奇的纺织史,八岁会纺纱,十岁会经线,到了十三四岁就能坐在织布机上织布到霜滑露浓三更天了。

我记得最牢的句子是“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想花木兰坐在织布机上轻叹。关山之外金戈铁马,家园之中父母满面愁容,年幼的弟弟少不更事,一边抢夺木兰手中的木梭,一边挥舞木棍做出将军沙场秋点兵的架势。他不知道姐姐心中的哀愁,不理解戛然而止的那把梭为何愁眉紧锁,直到做出一个让千古须眉汗颜的决定——女扮男装,保家卫国。

这是有关家国情怀的木梭,在村庄册页中划过一个优美的弧线,有经天纬地的雄才大略。

南朝刘敬叔所撰《异苑》说,陶侃曾在捕鱼的时候得到一把梭,回来插在自家的墙壁上。有一天电闪雷鸣,狂风大作,那把梭子变成了一条赤龙,穿窗而过,消失在天尽头。木梭有灵,我小时也喜欢把玩母亲用的那把梭,红枣木,细密的纹理,像周香油(周庄专做小磨香油的一个人,与王木匠,张瓦匠类同)走乡串户敲的香油梆子,用竹筷敲击,声音薄脆。

把我家的那把梭和《农政全书》里的比,有很大不同。农书里的是直的,中间凸起,有孔。我家的枣木梭更类似一条黄河鲤鱼,颇有鱼龙之象,想必在漆黑的夜里,也曾闪烁着熠熠的鳞光,只是尚未到化龙的时间,母亲还要用它编织我们贫寒的时光。

母亲织布,端坐在近乎于一架老式机车的织布机上,窗外是无边的夜色,偶尔传来一两声鸡鸣犬吠,作为敲打的更鼓。这时的时间如绸,夜色如绸,母亲手中的木梭在民间穿行,虽孤独却不知疲倦。

我喜欢那些陈旧的时光,像是一幅画,譬如《富春山居图》,只有经历过时间的皴染,才显示出幽远的质地。我也更善于描述那些积淀了岁月陈香的往事,彷如一把自由穿行的木梭,停泊在乡村老屋的窗台上,看被风吹起的尘埃,经过日光的折射,一粒粒饱满如田野里的谷物。

一把梭从战国就已经出现在乡村的书简上,柿木,青冈栎,红枣木,有着坚硬的纹理。

我家是出产鲁西南织锦的腹地,也叫家织土布,20世纪初期,这里家家机杼声,户户纺织忙,尤其农闲时节,男女老少人人纺花。“月姥娘,黄巴巴,爹经线,娘纺花,小小子要吃妈(奶),拿刀子,割下来,挂在脖子上吃去吧。”可见我们村里的人勤劳,以至于忘记照顾吃奶的婴孩。“绿公鸡,红尾巴,过来过去拿着它。”这是有关穿梭的谚语,把一只穿行的梭形容成一只绿公鸡,有几分神似,也有几分谐趣。

我们村的织造工具几近原始,老祖母却说要经过72道非常复杂的工序,用22种基本的色线,再经过严谨的经线排列,和巧妙的提综,能织出形态各异,有人物、动物、文字和多种花卉多达千种的图案。这些朴素的图案与纹理,其实暗合着乡村的多种隐喻,我会在另外的章节书写。

而现在,我沉陷在漆黑的夜色,想起一把梭,在黑暗里穿行。某些有关温暖的字眼一一浮现,母亲,织布机,红枣木牵引的一条长长的丝线,编制出一种别样的温暖,如棉。

七 一把柴火,以及柴薪的延伸

我们村有很多树,大风天,暴雨倾盆如注,母亲披上一块塑料布,迎着风雨出门。风雨摇曳,有一些镜像总能在心中瞬间复原。母亲捡来的柴火一直堆在我家门口,杨树,柳树,苦楝树的枝条,被来来去去乡间的风风干,养活了我们一家人,升起我家袅袅不绝的炊烟。

在村庄的《柴薪谱》上,几乎所有的草木都可以用来做烧柴。再早些,收割后的麦田,剜麦茬,人蹲在地上,沿着长长的田垄,一行行,一棵棵,也算是物尽其用。(其实乡间本来就没有可以废弃的东西,大孩子穿小了的衣服,修修改改,就成了弟弟妹妹的衣裳。碎布头,破麻布,照样可以拧成一条粗壮结实的绳子,用来结绳记事乡村简朴的光阴)。

那时,穿杨叶被我们当成了一种好玩的游戏,一根铁签或者细长的竹篾,削尖一头,在秋日的风里用来穿杨树叶子。这与里尔克的《秋日》大有区别,“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
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就醒来,读书,写长长的信,在林荫路上不停地徘徊,落叶纷飞。”
我们在落叶纷飞的风里捡拾遗落在秋日的童年,一片片,一串串,到现在想起,快乐大于忧伤。

一把柴火的终极目的,就是点燃灶膛里的温度,就是一碗热粥的温度,就是母亲捡来的柴火映红母亲的脸,日渐细密的皱纹里刻满我们记忆的纹路。

樵者,在幽静的山林中唤醒鸟鸣,唤醒溪涧的回声。这是一种静谧而闲适的生活方式,虽清苦,但能与天籁相遇相知。高山流水遇知音,出自《列子•汤问》,子期带着斗笠,披着楚时的蓑衣,手执一柄砍柴的利斧,走在崎岖的山道上。而此时的伯牙正为知音难觅而惶惑,抚琴四顾心茫然。山,是泰山,人是故人,淙淙的琴音,是联系友谊的纽带与桥梁。而生于山野的柴薪,此时心中已跳跃起灵魂的焰火。在这里,柴薪是一种不可或缺的隐喻,以禅的方式静坐于茫茫山野,早已忽略一柄利斧的凛寒之光。

还有一个词叫薪火相传,意指祖辈传下来的的手艺或者传统世代相传。一个人手举着火把,传给另一个人,一双手将旧时的月光与温度传给另一双手,一颗心将内心的叮咛与嘱托传给另一颗心,以接力棒的方式延续村庄的苦难与快乐。我亲手接过的,是父亲母亲默默传递的骨血,一直在我乡村的身体里汩汩流淌。火焰的温度,柴薪的光芒,炊烟的圣洁,粮食的贞净,悉数收纳在我简洁的思维。

世间草木,是最为纯净的存在,从不蝇营狗苟,勾心斗角。我们村的那些草木都是母亲命名的,荠菜,艾蒿,玉米,大豆,棉花;榆树,柳树,刺槐,梧桐,无一不能作为养育炊烟的柴薪。她们是有根之草,有根之木,养育了我们这些无根之人。在心似浮萍的漂流过程中,有谁还能忆起故乡的草木,有谁还能在光怪陆离的梦里,记起家园的枝枝叶叶?

至于榾柮,像是一句开启农耕时代的密语,是介于树干与树根之间的腰椎,至关重要的部位,也是诗人与雅士最为看重的章节。相当于文学的骨,承天接地。陆游在霜夜里,“榾柮烧残地炉冷,喔吚声断天窗明。”以火写出不眠之夜的冷,那堆燃烧之后的榾柮,似有微光在灰烬中若隐若现。

相比,范成大的《秋日田园杂兴》就比里尔克的秋日温暖了许多,乡土气息浓郁,一如秋风秋叶里我们的村庄。“榾柮无烟雪夜长,地炉煨酒暖如汤。莫嗔老妇无盘飣,笑指灰中芋栗香。”我们的日子虽然清苦,但有了草木的焰火与温度,即使将熄的灰烬中,也还有一块煨熟的地瓜或土豆,一把花生或栗子散发的浓香。

转眼,母亲走了将近有一年的时光,除了记忆我无可、也克制自己去怀念有关母亲的细节。寂寞的老院中,一堆经年的柴薪还在默默等待,等待那声吱呀的开门声,等待母亲颤巍巍的那双手引燃,引燃我的乡村之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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