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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夏天高高在上(旧文已刊)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生产队院内,旧旗杆高高越过围墙,耸立在村庄上方。在它腰上悬着一只断角的犁铧,充当上工的钟。天空很深,离地面很远,没有云,只有清一色湖水般的淡蓝。地面之上,旗杆向上刺进天空,犁刃向下切进村庄。
清晨,断角犁铧会敲响。敲击声在空中颤动长长的尾音,越来越轻,直到消失。每敲响一次,一天的时间就空了,过去了。新的一天会在钟声响起的地方等着,等着人们走进去。日子很漫长,每个村子总有这样一口钟,观望着人们如何倒掉昨天,走进空洞的今天。

      风吹进村庄,又在村庄的另一头走出去,树木一阵晃动,又停了下来。
      太阳升高了,将村庄放入它的光亮之中,被它照到的地方都在闪闪发光。

      队长站在院子里派工。他两手空空的站在阳光下。
      晚上下过露水,土地还有些微凉。院子的角落里生出一棵喇叭花,在墙上投下影子。它很纤弱,颜色像深夜一样蓝。
      我的一颗乳牙松动了。我不住的舔它。
      不要舔,旧牙新牙都不要舔,奶奶说,你不愿意让牙齿歪七扭八的吧。
      可我还是忍不住舔它。它快掉了。

      奶奶说,见了大人要打招呼,不然不是好孩子。
      每个走进院子的老头都问我同样的问题,“你是谁家的小孩?你几岁了?”我每次都说出我爸爸的名字和我的年龄。因为爷爷,他们都要摸我的头。我觉得他们很无聊。人老了就傻乎乎的,喜欢问同样的问题。我决定不再理会他们。

      我在喇叭花下找到一只西瓜虫。我用指尖一次一次的碰触它。它不厌其烦的蜷缩成微型西瓜,在我手心里装死。我忘记了我的牙。喇叭花仰着脸,目不转睛的看我。我没有摘它,喇叭花很娇气,离开藤蔓就萎蔫。太阳出来它们被打开,太阳下去它们被关上。太阳不厌其烦的开开关关,喇叭花越开越小。

      一小股尘土追着风,在院子里盘旋,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没等我赶到就在队长裤腿下散掉了,很败兴。
      队长在大声说话。他的头发很短,一根根站着,像金色狗尾草的针芒,上面粘着几团白色绒毛。他的目光在所有人脸上滚过去,又滚回来,黄色的牙齿忽隐忽现。他的嘴唇短的包不住牙齿,不说话时也露着。他的脖子皱皱巴巴的,喉结像一只钻来钻去的小老鼠,上上下下的滑动。
      人们松松垮垮的分成两堆。男人和女人。老男人靠墙根坐在自己的鞋上,垂下短短的睫毛,盯着自己关节粗大的脚趾。田间的劳作把他们磨坏了,他们的身体僵硬了。他们一面谛听,一面打着哈欠。他们很少说话,只打哈欠。年轻男人下巴支在掀把上,让每根掀把都长着一个头。他们用肚子说话,发出像感冒了的声音。他们很讨厌,常常把小孩举起来,傻了一样转圈,直到把小孩转晕,转哭。女人们自成一撮,肩膀挤在一起,好像一个巨大的肩膀上长出很多脑袋。苍耳钻进她们头发里,她们相互揪扯头发。她们用嘴唇说话。她们同时说话,发出母鸡般咯咯的声音。我觉得她们也很傻。

      院子外面的杨树,像把扫帚一样站在空中,树梢上是光秃秃的天空。太阳年复一年的坐在上面摇晃,把夏天摇的发晕,把人摇的精疲力竭。太阳在所有的屋角都留下一小片晦暗,过一会晦暗会变小,会缩到屋角下面。可是它照不进低矮的房子,敞开的屋门像潮湿洞穴的洞口。爷爷坐在洞里,我看不到他。他是生产队的保管员兼记分员。他在一个本子上的人名后面写上锄地、浇水、套种、挖沟等字,在另一个本子上的人名后面记上农具。人和农具和农活放在一起就是劳动和工分。

      男人女人的脸都空荡荡的,眼珠呆在眼窝里不肯转动。他们反应迟钝,无精打采。他们很无聊。西瓜虫很无聊。太阳很无聊。喇叭花也很无聊。稀稀拉拉的兴奋都是一阵子,再走回到无聊里。我从一个无聊里看到另一个无聊。无聊的时间绝望而光滑,像长了白头发那么长。无聊像村子一样大。

      我走到旗杆下,站在断角犁铧下看它锋利的刃。我仰起头,后脑勺靠紧颈背,我的眼睛几乎滚进额头里。我看到两个太阳,一个在天空,一个在犁刃上。刺目的光芒让我有一阵子什么也看不见。我想细细的铁丝会断掉,犁刃将沉重的落下来,劈开我的脑袋。然后,我会死掉。
      我不怕死掉。我将留下妈妈伤心的哭泣,因为她后悔没有把我留在身边和她在城市里过假期。奶奶会伤心的哭泣,因为她后悔不该天天管着我不让我自己玩。爷爷会很伤心,因为他会后悔没有带我去河里游泳。爸爸会很严厉的骂他们,骂他们没有好好爱我。
      我死了以后,我就在天上,看着他们在我可怜的尸体边上流很多的眼泪。

      不要在那里站着,爷爷从院子里冲出来,一把把我抱到一边。你不要命了,他说。爷爷生气的时候他的眼睛是圆的,不生气的时候是扁的。现在他的眼睛是圆的。

      我走回院子,在阳光下用我的鞋踩我影子的头。
有一次奶奶告诉我,天空是一座隆起的桥。人们在地上,只能看见桥的下面,死了以后可以上天,就能走在桥上。他们在桥上守着村子,守着自己的后代。他们在等着我们死去,和他们一起站在桥上,守着村子,守着岁月。
      奶奶告诉我时,她的脸遥远而怅然。她轻轻地叹息。一朵不属于我们村子的云从我们的桥下面飘走, 落下的阴影覆盖了奶奶的脸,又移到我的脸上。我无端的悲伤,我哭了。
      夏天把天弯的很高。弯的让灵魂在上面站不住。太阳在上面俯视着村子,它在等着我们死去。

      爷爷,我掉了一颗牙,我说。
      爷爷走过来。我张开嘴巴让他看。他用粗糙的手指捏住我的脸颊。
      唔,没事,过几天会有一颗更结实的小牙长出来。掉下来的牙别丢了,一会我们种上它。
      说着他又走回他的洞穴。
      我的舌头在牙床上找到刚刚出现的缺口。我吸允。嘴里又腥又甜。

      村子匍匐在田野上。村子外面是无边无际的绿色。疯狂的植物和低矮的灌木在夜晚生长,四处乱窜,能听到它们粗重的呼吸声。它们的欲望很强烈,只要能蔓延,它会吃掉村子,吃掉我们。

      干燥和炙热让人倦怠。大地也倦怠。
      天空空空荡荡。夏天高高在上。

      我们家院子里有一棵老槐树。卵形叶子一层层的往上长,一直长到太阳上。树荫罩住半个院子,光线穿过微小的缝隙制造出一个个圆形光斑,一串串槐花在颤动。并没有风。
      我站在树下再一次张开嘴巴,让奶奶看我的牙齿。
      没事,过几天你会有一颗更漂亮的小牙。掉下来的牙呢,别丢了,让你爷爷种上它。奶奶把她的食指伸到我嘴里,按压我的牙床。她手上有淡淡的汗味。
      你自己回来的?你爷爷呢?奶奶一只手撑在她的髋骨上,抱怨夏天炎热。她给我折下一穗槐花。
      他和人说话呢。绿白色蝶状花朵在我的乳牙间消失。每一朵花的根部都藏着一个蜜糖的花舱。我轻轻咬开它,在嘴巴里吸允。我听到花朵甜蜜的破碎声,却听不到花朵说话。              
      我吃花朵。我一边揪扯槐叶一边说,是我,不是我,是我,不是我。是我和不是我又会怎么样呢。我没有想。

      我吃了太多的花,一只蜜蜂围着我的脸环飞。我躲到奶奶怀里。她干瘪的乳房像倒空的口袋。我把头藏在口袋上。奶奶踉跄一下,用手护住我的头。她有一双小脚,除了拇指其他的指头都被折断后牢牢贴在脚掌上。她不能长时间站立,她要不停的在原地挪动才能站住。她不停的挪动啊,挪动啊,她把夏天挪走了,把冬天挪走了,把时间挪走了。

      蜜蜂和花朵有神秘的约定,它们总是在一起。
      爷爷的大鞋在踢踢踏踏中走进院子。

      我得到了两颗杏子。黄乎乎的,像在傍晚的惆怅中升起的月亮。我咬出一个月牙。奶奶不断地强调,我本来是不应该得到杏子的,因为我不听话。杏子还有点生。我的牙齿被酸水泡着。嚼杏子的声音在我耳朵里吱吱作响。我没理她。因为杏子是爷爷给我的。

      爷爷挥舞着黑色的衣袖在树下挖坑。我捏着细小的牙齿站在他身后。奶奶在房子和院子之间出出进进。
好了,种下吧,爷爷用衣袖擦一把汗。
      他会很快长出来吧?我把我的牙齿种在里面。
      嗯,很快。爷爷用土埋好,最后用脚踩瓷实浮土。我跟在他后面,在他的大脚印上印下我的小脚印。我舀一瓢水浇在上面。我想这样能长得快些。
      奶奶在晒褥子。奶奶把褥子铺在门台上,在上面撒沙土。白色的褥子上有了一片黄色的云朵。奶奶用手拍打、抖动。
      昨天夜里,水车穿过院子,钻进我的额头,在里面转动,水汩汩的流动。我尿炕了。

      槐树下是绿色的夏天。一只母鸡走进来,鸡冠子耷拉着,遮住了一只眼睛。它使劲摇晃头也没有用,只好在走路时让脑袋一摆一摆的。它用另一只眼睛看着半个院子。我闭起一只眼,学它走路。

      有嘡嘡的敲打声音在空中扩散。
      铁华他爹给队上做水桶,都好几天了,队长让去催催。爷爷说。
      下地干活也是磨洋工。干不干还不都一样,你别管人家。以后不许睡得那么晚,你看你干的好事!奶奶对我吼叫。她在黄色云朵上重新撒上沙土。
      带着一个瞎子和一个孩子过日子,怪不容易的。奶奶一边抖落着沙土说,一边把褥子搭在凉条上。黄色的云朵颜色变浅了。
      铁华的妈妈和奶奶在桥上,我说。
      事情不能做得太过了,几个水桶做这么久,也说不过去,爷爷用手指甲从牙上抠出一丝菜叶。他含混不清地说着,把菜叶粘在指尖上看看,屈起手指弹进空中。
      铁华的妈妈和奶奶在桥上,我又说了一遍。他们俩谁都没有理我。

      铁华的爷爷看不见,没人管他的牙。我觉得铁华的牙很可怜。
      铁华爷爷的眼睛是偷东西被打坏的。这是爷爷以前说的。
      铁华的爷爷也是个白铁匠,从前经常在集市上打白铁。那时候已经有了铁华他爸爸。集市散了,回家的路上他走进一个村子,在一个人家偷了一袋小米,被人抓到了,全村的人打他,用脚踢他的头。“很小的一袋,只有这么大。”爷爷用手比划着说。
      爷爷没说铁华的奶奶和妈妈是怎么死的。

      褥子上的云朵越来越淡,它在悄悄地飞走。
      你捞点咸菜,我给他家带去,爷爷对奶奶说。
      带我去吧,我问爷爷。爷爷呆呆地点头。那你给铁华摘些槐花吧,爷爷说。

      我跟在爷爷身后,看他宽大的黑色衣服后摆。爷爷用一只手端着盛满咸菜的碗。我用两只手捧着盛满槐花的小柳篮。我有点跟不上他的步伐。爷爷的裤脚上扎着绑腿。他的脚粗糙、皴裂,指甲像风化的贝壳,布满纵横交错纹络。纹络很深,灰白色,即使洗脚的时候他用剪刀刮去泛开的老皮,它们也变不光滑。

      一只瘦狗恍恍惚惚的走进自己的白天。它把鼻子插进珊栏门缝里。它没有看我,我松了口气。

      铁华家院子里扔着破旧的水壶。瘪了的水桶。生锈的铁皮。一棵野生春白菊穿过一个没底脸盆长出来,顶着白色的花瓣和黄色的花序。它的形状像水车的齿轮。
      铁华的爸爸对着门口用铁剪子剪着夏天。他把生活也剪进去。
      铁华的爷爷坐在门槛上。一半身体落在阳光里,一半留在门洞的黑暗里。他眼窝里有两颗浑浊的白色眼球。稀疏的睫毛上挂着粘液,眼角糊着眼屎。他的眼睛看不见,我们都在光亮里,只有他的天黑了。

      爷爷把咸菜放下。站着和铁华爷爷说话。铁华爷爷的肺是个破风箱,里面有个疯子不停的拉。他不停地咳嗽,每次咳嗽都是一次逃命。咳嗽先是在胸口呼哧,然后在喉咙里向外挣扎。他弯腰捶胸,浑身用力,眼睛翻进脑壳里,终于在最后一声响声中,他喉咙里的粘液被扯断,死亡裹在一块绿痰里吐出来。他的咳嗽一开始的时候像季节一样,和冬天一起到来。现在它咳嗽的季节错乱了,说来就来。
      他的手黢黑,指甲弯曲开裂,身上没有肉,只有干瘪的皮肤在骨头上摩擦,好像一动弹骨头就会从皮肤里扎出来。他无力的垂着头,身体像一件挂在衣架上的破旧脏衣服,一点也看不出他原来曾有过做小偷的过去。我觉得他快死了。有一个鬼魂看中了他,跟在他身后的阴影里。

      铁华专注的蹲在墙角。一只癞蛤蟆死在那里。一列蚂蚁开过来,聚集在尸体周围,有蚂蚁从它嘴里爬出爬进。它们无声无息的干活。有离开的蚂蚁,也有新来的蚂蚁,离开的和新来的都空着嘴巴。我不明白它们干的是什么。

      我把小柳篮放到铁华身边。我掉了一颗牙齿,我张开嘴巴让他看。他啃着食指说“哦,真难看。”他的食指一侧被啃出了新鲜的嫩肉。他的一只眼睛比另一只小很多,像是在脸上开了一道缝。白色的鼻涕像蠕虫一样在他鼻孔里向外爬。他呼噜一声,蠕虫熟练地缩回去。蠕虫行走的道路是浸烂了的粉色皮肤。我认为他肚子里有一个鼻涕瓶子,白天流完,晚上装满。

      我用树枝把蚂蚁的队伍拨散。它们慌乱一阵,很快又聚集起来。铁华放下手中正吃着的槐花说,你真笨,看我的。他褪下他的破裤衩,对着癞蛤蟆的尸体撒尿。墙角的土地上泛起白色的泡沫,蚂蚁们从里面顽强的走出来。尿渗入地下,泡沫迅速消失了,大地很干渴。
      “别在墙角撒尿。” 铮亮的铁皮在黑黑的剪刀下卷起,断掉。铁华爸爸把剪裁出的铁皮围拢起来,折出接口,敲在一起。一根烟筒做好了,铁华爸爸把它哐啷一声扔到一边。“这狗日的日子真没意思。”铁华的爸爸一边说敲。锤子扬起落下,把这话敲进夏天,也敲进铁华流着鼻涕的脑袋里。

      烟筒里有一轮耀眼的太阳。我们俩轮流从里面看明晃晃的夏天。杨树叶子闪闪发光。槐树叶子像绿色的翡翠。乱蓬蓬的草朝天疯长。一只啄木鸟在一棵老榆树上站着,脑袋像榔头敲敲打打。声象落地的重物,短而沉重。

      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铁华吸溜一下鼻子说。
      什么地方,我问。
      他用那只小眼睛看我一眼说,一个秘密的地方。
      风从田野穿过村子,吹进院子。田野的气息飘了进来。
      “不许去河边,不许爬树,不许去井边。”我爷爷在他爷爷咳嗽的缝隙里说。

      铁华精赤着上身走在夏天的天空下。田野上有风,他的大裤衩鼓胀起来。他的鞋子掖在裤衩的松紧带里。他光着脚。脚脏了可以洗,脚破了也会很快长好,和没破以前一样。鞋子夏天只有一双。贫穷很坚硬,它们在铁华的脚底板上。
      草前所未有的茂盛。花开的又高又密。绿色吞噬大地。小麦黄了,风过的时候,波浪般起伏。过几天人们会把成熟的麦穗悄悄带进村子。在自家的院子里偷偷搓出麦粒,收藏起来。麦芒上的倒刺勾进皮肤,火辣辣的疼,卡进孩子的喉咙,要命的哭。

      每个夏天都懂得如何收集雨水,天空有了一丝云。
      铁没有皮,铁皮不是铁的皮肤,他说,是变薄了的铁。
      剪刀比铁皮厉害,可以剪断铁皮,我说。
      剪刀也是铁,是厚铁,剪刀只能剪铁皮,铁变薄了就可以被剪断了,不信你去问我爸爸。
      我侧脸看他挺起的胸脯。我想问他奶奶和他妈妈是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们。但是我没有问。
      我奶奶说,好孩子不能揭别人的伤疤。我认为他没有妈妈和奶奶是他的伤疤。

      一群麻雀呼啸而过,带着一团阴影,它们的歌声和去年没什么两样。蒲公英还在开花,是新鲜的颜色。铁华不走土路,他走在开满花朵的田野上。蒲公英的花瓣和茎叶在他脚下发出细碎的尖叫。汁液粘在他的赤足上。我跟在他身后,草叶在小腿上划出微小的疼痛,淹没了小腿。

      寂寞的田野上长着一棵寂寞的合欢树,它顶着一片绯红的云。羊群聚集到它的阴凉里,眼睛默默的望着天边,里面的悲哀,无边无际。小路穿过田野,走向比天空更远的地方。
      夏天高高在上。

      一个小小的池塘,藏在茂密的树林和低矮的灌木之间。池塘边的一棵缀满黑紫色果实的桑葚树是铁华的秘密。

      我们坐在桑葚树上吃桑葚。我们的指尖和嘴巴染的像深夜一样蓝黑,脸上和身上缀满胎记一样青紫。“你说,桑葚像什么?”他捏起一颗熟透的桑葚,用一大一小两只眼睛观察。我说“像奶头。”他不怀好意的说,“你耍流氓,你说奶头。”我们突然兴奋起来,一起乱喊,奶头!奶头!奶头! 他越来越疯狂,站在树上发疯一样摇晃。肥硕的桑葚落在地上,碎成烂糊糊的斑点。他吼叫着,奶头,奶头,奶头。
      树木是最高的,天空是最近的,他的声音飘进天空。

      桑葚掉落了,摔烂了,我对他的举动愤怒不已。我拉下他,推到树干上,手肘压着他的胸口。他抓住我的肩膀,尽可能的伸展手臂推我。奶头,奶头,你妈妈的奶头,妈妈的奶头,他开始骂人,嘴里更大声的喊。我抬起膝盖猛顶他小腹。他睁大眼睛看着我。妈妈的奶头,他眼睛里泛起了潮湿,然后变成两滴水,在眼角慢慢变大。叫声躺在他的舌头上,没有走出嘴唇。
      我松开他。他默默的倚着树,仰望天空。谁知道他为什么自己松开了手,谁知道他为什么不抓我的脖子,谁知道他为什么不和我撕打。

      他嘴里塞满桑葚,怔怔地咀嚼。果实上的小眼睛密集的爆裂。他的牙齿和嘴角溢出紫黑色的汁液。他拼命地吃桑葚。我想他自己并不知道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桑葚也不知道他这样拼命的和自己过不去是为什么。但我没有觉得惊讶。桑葚象乳头,妈妈的奶头。
      忧伤会吟唱,一如潺潺流水。

      他拽过一根枝丫,让桑葚悬在嘴边,用舌头把果实卷进嘴里。他捏起一颗饱满的桑葚含在嘴里用舌头舔,吮吸很久。

      天空被树木包围着。绿色沾满阳光,沾满水面,沾满一切。绿色很安静。没有树叶落下,没有声音落下。如果什么也没有落下,那么落下来也许是风或者是灵魂。人们看不到的东西,是风或者是灵魂。
      小鸟在啁啾,我不知道它在哪里啁啾。在空中看不到它的飞行和降落。

      苦涩的草香顺着裤腿爬进脖子。我们坐在池塘边的草地上,一言不发。
      他的脸铺在水底的杂草上。他两眼之间有一只黑色的蜻蜓。蜻蜓的翅膀是玻璃做的。水面晃动了一下,树的影子把他的眼睛吃掉一只。蜻蜓飞起来,带着玻璃的翅膀和长长地忧伤。飞进深深的夏天。
      有什么东西无声的落下来。池塘里荡起一个涟漪,像个精致的同心圆,悄无声息的荡开,小小的涟漪钻进他的头颅,又渐渐地平复。

      他的脸浸在水里,上面盖着一朵白云组成的女人的脸孔。近在咫尺,远在天边,温暖而亲切。
      水中他的瞳孔很大,整个池塘都流了进去。
      一朵云在很远很深的地方,一如既往的洁白。
      夏天高高在上。

      第二年的六月。铁华在一个荒芜的菜园子里掉到井里。他淹死了。那一天,他在菜园子里走着走着,突然听到有人叫他。一回头,就走进井里。这是奶奶的说法。
      铁华死后,他的爷爷就天天坐在土炕上了。他透过窗子对着荒凉的院子和黄昏。他咳嗽走了一个夏天和一个冬天。在三月的一天,他死在了咳嗽的逃亡途中。他带走了自己的苦难,却并没有让留下的苦难变得稀疏一些。
铁华的爸爸从此不再说话。半年后他收留了一个流浪的拾荒女人。女人和他过了不到一年就走了。他在夏天的一个中午把自己的重量系在门框上。爷爷的说法是:一家子就这样完了。一条根都没留下。现在连坟头都没有了。
我不知道是什么从我的童年把这个小男孩拿走了。也许此刻他正和他的家人在那座桥上,他在看着我们吃桑葚的那个池塘。

      电视上正在播动物世界。一群瞪羚飞奔在非洲广袤的草原上。狮子在草丛里埋伏。浑厚而苍凉的画外音说:“在非洲,瞪羚每天早上醒来时,他知道自己必须跑的比最快的狮子还快,否则就会被吃掉。狮子每天早上醒来时,他知道自己必须追上跑得最慢的瞪羚,否则就会被饿死。飞奔着的瞪羚都很健康,体弱多病的瞪羚会渐渐地被狮子吃掉。”
      我站起来,走到窗前。夏日的风颤动着,一如童年。可童年沉在心底,童年的时候童年没有想到我现在是如此的怀念它。夏天在变幻。花朵同时凋落同时盛开。蒲公英的黄花开败了,它的孩子们是白色的羽毛,在田野上四处飘荡。蒲公英还在开花,花朵是新鲜的颜色。
      夏天高高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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