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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向 迅
1
莫名其妙地,突然就想为祖父画一张相。可对我而言,这是一件特别棘手的事。因我没有一点绘画基础。虽也一早动过学点素描的念头,却始终没有落到行动上。我的堂弟倒是合适的人选,可以说是再合适不过了。他大学主修的就是设计专业,素描功夫很过硬。他甚至于读书期间还在他家的院子里搞过一次个人素描作品展,把他的作品一溜串在一根绳子上,挂在空旷的院子里随风飘荡。那个院子正是祖父在最后几年住过的院子,也是他住了大半辈子的院子。这位堂弟是我四叔的儿子,而祖父是分给四叔家赡养的。他与祖父之间,自然比我们这些堂兄妹多了一份亲昵。可我还是有一些担心。堂弟如今在南方信誓旦旦地从事地产行业,早已停止了画画,他还有心思为逝去多年的祖父画一张相么?如果让他画,他肯定不会推辞。我担心的是他能否画出祖父一生的哀荣与悲欣,画出他内心深处的那一腔精神困顿与那一脉稀奇难得的亮光?我并没有将这个想法告诉他,并验证以上推测。
祖父已渐渐被人遗忘。或许人死去,就是为了让活着的人遗忘他,不再想起他,不再提起他——想起和提起一个逝去的人,多少都有一些顾虑,甚至是犯了某种无需言说的忌讳——或许除了祖母,我们都只是在清明和除夕夜想起祖父,为他点一根蜡烛,烧一点纸钱,放一挂鞭炮,再或者给他磕三个头。他不再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也不再出现在我们的谈话间,好似他从未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一个过世多年的人,在生活中已变成了一个扁平人物,变成了一张笑容僵硬的肖像。他的名字,替代了他漫长而苦难重重的一生。
祖父之于我,已是一个异常模糊的形象。虽然我还记得起他的面目与背影,但是要将这原本就模糊的影像点击放大,其效果就如同我们在电脑里要强行将一张分辨率和像素都极低的一张图片放大一样,看见的只是一个越发模糊的影子,直至陷入一片茫然的黑暗。他会偶然出现在我的梦里。只是难以解释,那都是一些甚为恐怖的梦。梦境幽深而惶然,架着篝火的黑夜埋伏着不详的气息。祖父游弋其间,面貌清晰可辨。似乎从未见他说过话,他就从黑暗中向我走来,然后又不知去向……这些骇人的噩梦总是将我惊出一身淋漓冷汗。我再也合不上眼,一直在黑夜里揣测:刚才的梦,到底预示着什么?
我在四叔家里见过祖父的遗像,那一幅黑白照片就摆在他们家堂屋正中的香火台上。相片里的祖父,头上围着黑头巾,面容清癯,露有几分苦相,不管你转到哪个方向,他都好像在望着你。但似乎又没见过,仅仅出于想象。极少的时候,我会翻找出一张被时间磨损得残缺不全的旧照片。这张照片大约拍摄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也就是我刚刚出生的那一两年。这是一张全家福。祖父和祖母坐在前排中间,旁边蹲着两位叔父,我的父亲母亲还有其他几位叔父和伯母婶婶都站在后排。值得一提的是,被祖父抱在膝上的那个嘟着嘴巴穿着罩衣的小男孩就是我,而祖母用手扶着的那个还被放在背篓里的女婴,是比我晚几个月出生的堂妹。祖父炯炯有神的眼睛直视着镜头,略有一点笑意。这个时候的祖父祖母,虽然已是六个孩子的爷爷奶奶,但年龄都还不是很大,可让我奇怪的是,他们的头上都已缠上了一根头巾。
他们难道是被一声声热烈的爷爷奶奶喊老的么?我却再也没有见过他们比这照片中更年老的样子。他们一直以同一副模样出现在我面前,二十年如故。甚至祖父过世的那一年,其容貌也与这张照片上的相差不了多少;甚至如今已经八十多岁高龄的祖母,还是那样的年轻,也还是曾经的那样老。我无法解释蕴藉其中的原委,也不清楚到底是生活隐瞒了真相,还是因照片失真而让我产生了错觉。
相较于比我年幼很多的堂弟堂妹,我自觉还是幸运的。因我见过一个血肉丰满的祖父,对他多少有一些印象,有一些记忆可寻,虽然在他生前,我不是特别喜欢他,一些时候像老鼠见了猫一般因怕他而躲着他,甚至还在暗地里诅咒过他,可我不像那些堂弟堂妹,根本想不起他们的祖父长得是什么模样,说过什么样的话,对生活做出过怎样的努力,对我们孙辈寄予了多少期望。像我那个最小的堂弟,就从来就没有见过祖父,因在他出生之前,祖父就已经走了。我觉得这是他人生的一大遗憾。这一课,他再也不能补上。提起祖父时,他的脑海里不能立即浮现一个人的形象。
祖父这个词,对他而言,顶多是一个带着温度和想象的词,而不是一个立体的形象丰满的有血有肉的人。
2
不借助堂弟的画笔,我该怎样将祖父画出来呢?画画是需要素材的,尤其是为人素描,需要一个模特。然而祖父已过世多年,准确地说,他已离开我们整整十年了。我要怎样才能将记忆中的那个祖父打捞出来,让他浮出时间之水,清晰无比地走到我的面前,并让我一笔一划地为其画像呢?他哪一瞬间的神情和面貌才最为传神,又才是最真实的他?
经过若干天的思索,我终于知道,为他画的这张相,绝对不能是潦草的,绝对不能是轻率的,绝对不能是一个侧面,也绝对不能是一个瞬间,而只能是对他这一生的一个综合考量。而要做到这一点,只有一个笨办法,那就是把他的这一生都写出来。彼时,一幅传神之画,就会自然而然地跃然纸上了。他的形象,将在画像中一目了然。我们后辈,只要看看这一幅画,就能了解我们的祖父。
然而,他留给我的印象,究竟是不完整的,是片段式的,可谓千头万绪,却又没有主次之分,我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
正在踌躇不决之时,2003年夏天的事情突然就冒了出来。
那一天,刚刚参加完高考的我,将所有物品打包搭车赶往家里。虽然怀着破釜沉舟的决绝之心将所有书籍全部处理,但还是有四个沉沉甸甸的箱子。那辆车是开往临近镇子的,将我抛在马路边。而落脚处离家还有两三里崎岖山路,山路埋伏在一架深而大的莽莽山林之中。一早就与母亲约好了。我在路边等她来接我。可是等了许久,我在那里左顾右盼,就是不见她的身影。忽然就落起了雨。细雨如烟,远近山峦半遮半掩。我焦急万分,在泥地上跺起脚来。母亲终是从山坡上急急地走了下来,背着一个背篓。可是地上躺着四个箱子,每个箱子都有几十斤重,一只背篓如何背得下,母亲一个人又如何背得起?正为此犯愁呢,赶集归来的叔父恰好路过此地,问题便迎刃而解。他们一路上都在询问我考得怎么样。我不知如何回答。说实话,当我给答卷估分后,就对未卜的前途担忧起来。
叔父忽然问我:你爷爷已经过世了,你晓不晓得?
爸爸写信告诉我了!
春天的时候,我正紧张备考,却意外地收到了父亲寄来的一封家书。撕开信封,抽出了一张写了半页字的作业本纸。父亲先是询问了我的近况,对我进行了一番鼓励,在末尾轻描淡写地写道:你爷爷于某月某日过世了,后事已料理好,不必担心。我拿着信呆滞一时,不敢相信。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春节期间我还见过祖父的。开学的前两天吧,他到我家小坐了一会儿,与我谈了一会天。他的大意是,排在我前面的堂哥堂姐以及我的亲哥哥,读书都没有读出一个名堂,现在就看我的了。在读书这一件事上,他对我是寄予了无限厚望的。他希望我能考取大学,博一个好功名,好让他在向家院子里扬眉吐气。看着他兄弟的孙子有了一点出息,他的心里大抵是有那么一点不平的吧,所以他在晚年一门心思指望他的孙子也能出人头地,给他的脸上贴那么一小块金,光耀一下他这一支向家的门楣。父亲大约是担心祖父过世的事影响我的学业,便没有通知我回去参加祖父的葬礼,在信中对此事也做了冷处理。但我仍能在那寥寥的几个字里,感受得到父亲心底的悲伤。丧父之痛,于他简略的笔底,终是暴露无遗。可是我没有大哭一场。晚上睡觉时,我极尽所能地回想与祖父之间的种种交集,强迫似的地想挤出那么一两颗眼泪,却没有成功。对于祖父的与世长辞,我仅仅心生惊愕,却无法奔涌出不可承受的悲痛。我对着家乡的方向,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祖父于我,究竟是有着很深的隔阂的。
爬过那架茂密深邃的山坡,张家湾的房屋出现了,与之一沟之隔的向家院子出现了。
淡蓝色的炊烟在院子上空缭绕着,已是午饭时间了。顺着那条泥泞之道向向家院子走去,不知为何,步子突然无端变得沉重起来,胸腔里宛若塞了一团乌云,如鲠在喉。拐过一个弯,再拐过一个弯,湿漉漉的视野里豁然出现了一座黄泥新坟。坟上尚无野草,刺目的饰物还很鲜艳。它就那样孤零零地矗立在细雨之中。它所在的位置,是被我们称作“门口”的一块肥沃的田园。它的背后,即是翠竹掩映的向家院子。
烟雨中深褐色的向家院子,似乎还笼罩着那么一点阴郁之气。或许是祖母还没有晃过神来吧,她一定还独自沉浸在深渊般的悲痛之中。这个与祖父吵了一辈子的老妪,将从此生活在漫长的孤独里。
不用说,那是祖父的坟。
我没有问他们。他们什么也没有说。
我们一语不发地默默走过坟墓后面的那条黄泥小道。天愈发地阴沉下来。
我无法相信,我的祖父就长眠于此。
3
祖父在晚年对我们孙辈抱了相当大的期待,希望我们学有所成。我分析,他的期待不外乎两个原因。
向家院子是远近闻名的大屋场,在祖上坐了几朝土皇帝,出过举人,只不过后来家道中落,一蹶不振,并被阴阳先生断言,十代之内出不了人才。虽说向家院子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耕读之家,但对读书人都颇为敬重。尊师重道,或许是向家院子一个不成文的传统。祖父作为向家子弟,必然深受熏陶。更关键的原因在于,在他们那一辈人中,就数他的文化最高,他本身就是一个读书人。而读书,长久以来,被认为是一条博取功名光宗耀祖的不二途径。
祖父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经历,在现今看来确属坎坷异常,近乎传奇。或许是他的青葱岁月,离我们实在是太过于遥远了。我当然不能如数家珍般地讲出这样一个以一个性情古怪的人为主角的传奇故事,我所知道的仅仅是冰山一角。
打我记事起,祖父就是以一个农民的形象出现在我面前的。他时常穿着一件不知被洗了多少次水的白色T恤,一条深蓝色的粗布长裤,一双棕褐色的胶皮凉鞋。这是夏天的祖父。他似乎从来没有站直过,背一直那么微微地佝偻着。他和所有生活在乡村的男人一样,打扫庭院,挑水生火,下地劳作,伺候牲口,搬运肥料……几乎没有闲着的时候。好不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闲,便用香烟纸卷上一石土烟,眯缝着眼吞云吐雾,烟头上的火星子忽闪忽灭。他的眼神扑朔迷离,怕是忆起往事了吧。
他曾执教于镇上的中心学校,是镇上有名有姓的教书先生。去年回家与家人提起祖父,父亲就说,现在不管走到哪里,都还有人记得他的父亲曾经教过他们读书识字。我少时与祖父在村子里行走,就亲眼见过别人与他打招呼,并对我说,你爷爷原来是个教书先生,水平很高呢!祖父听了只是笑笑。我无法判断那笑意的背后藏着怎样的一副心境。我只是想,倘若他一门心思地将书教下去,我们向家也可称之为书香门第了。
而在此之前,也就是在他成家立业之前,他是民国时期正规小学的高小毕业生,并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县上的省立学堂。那时能考到县里,断然不会像现在这么轻而易举,怕都是端着真本事过五关斩六将闯下来的。据他讲,他曾和同窗乘着马车去过那遥远的县城。那时的县城是怎样的一番景象?那时踌躇满志的祖父,又是怎样的一番气度,揣着怎样的一腔豪情?当我在十几岁考取县城的高中从车上跳将下来面对那一番我从未见过的天地而茫然失措而激动不已时,我想起了我那意气奋发的年少时的祖父。在那样一个动荡不安的年代,全凭天资和努力而一考进城的祖父,该是对未来怀了多少美好的憧憬!可那所学堂对他而言,如同海市蜃楼,可望不可及。那时的曾祖父一家过得捉襟见肘,无力供他继续读书。他只能忍痛割爱,回乡务农。我曾在高考后亲身体验了这种郁闷难奈的心境,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的。
卸下教鞭后,他还做过公社粮管所的保管员。这时,他已是几个嗷嗷待哺的孩子的父亲。天灾人祸导致百姓饥不果腹。在这艰难时节,原本朴素的人心也变得诡异叵测,终于有人在粮管所偷了粮食而栽脏陷害于他,使他丢掉了国家的饭碗,被开缺回籍。另外一种说法是,是祖父为了养活家中饥肠辘辘的孩子,而不得已放下一个知识分子的尊严,将执过教鞭的手伸向了粮库,偷了几把豌豆,而被人告发。
在我的少年时代,有幸听到祖父回忆他的往昔岁月,说与他一同考进城的同窗,后来都在城里当了官。甚至听叔父们讲起,祖父年轻时,县上有意聘他去做秘书,可他那时已经娶妻生子,而不得不放弃那触手可及的仕途。
我不敢说年轻时的祖父有着多么宏大的抱负,但至少不是他后半生所过的那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艰苦生活。由一个天资聪颖而大有前途的少年,沦落为刻满沧桑的农夫,大概是谁也不能坦然面对的。这毕竟是两种截然相反的命运。但不幸的是,这种带有悲剧色彩的命运,被祖父给遇上了,他以一生的坎坷遭遇为其作下了最好的注脚。
只是,谁曾想到我那满脸颓唐一生贫穷落魄的祖父,原来也是个意气奋发的少年读书郎呢,也是个站过三尺讲台教人识字的厉害角色呢?
4
在我的父亲、伯伯和其他五位叔父中,有没有人读懂了他们的父亲?或许有,或许没有。但是他们身上,都惊人地流露着某种出众的艺术天赋。譬如父亲、三叔和五叔,都是名震一方名噪一时的匠人,而四叔更是在年轻时画得一手好画。我想,他们无一例外地继承了祖父身上某种难以说清的气质。祖母理解她的丈夫吗?这个与他吵了一辈子架的老妇人,至今提起祖父来,都还是泪水涟涟。一次,她无意说道:他活得时间太少了。叔父立马纠正,他老人家活了七十三岁,也算是高寿了。他没有听出他母亲的言下之意。
祖父的前半生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对我来说,不啻于一个谜,但我见证了他后半生所走过的十几年岁月。
在那十几年岁月里,我见到的是一位脾气暴烈,甚至可以说是喜怒无常的老头。他常常为了一点小事,就与儿子们大动干戈,乃至于父子反目,几年也难得说上一句话。因为他的凛冽性情,向家院子里时常处于不安的氛围之中,弥漫着浓郁火药味的空气,一触即爆。
一个文质彬彬的教书先生,何以变成一个“作恶多端”的老朽?
据说我们家建新房时,就遭到了祖父的百般干扰。父亲和母亲自立门户时,仅仅从祖父祖母那分得只够维持月余的粮食。这,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在我少不更事的年龄,曾亲眼见过蛮横无礼的祖父握着锄头发了疯似的挖我们家用水泥铺好的院子,也见过怒气冲冲的他手持棍棒将仅仅砍了他竹园几根竹子的叔父打倒在地,且使用同样的伎俩,将前来劝架的祖母一棍打倒在地对他苦苦相求。在那短短的几年里,他就不知与他的儿子们发生了多少不快,不知与多少人家打了多少场恶战,结下了多少难以和解的仇恨。这样一位性情乖张而下手狠毒的祖父,几乎受到了向家院子所有人的指责,而他仍不知悔改,我行我素,对外人极其大度宽容,对自己的后人严加苛求。
婶婶们都在背后骂他,诅咒他。外人也揶揄他,这么一个坏脾气不讲理的人,以前做教书先生时,学生们该是如何不幸呀。
他的外交策略也出了很大的问题。都说远亲不如近邻,而邻里之间的关系也是需要走动的,别人家有大小事情时,都是需要去探望一下的。可是祖父并不理会这些。每每祖母要去送一点人情,都招致他的强烈反对。他们时常为此等小事不厌其烦地吵上一整天,真是得不偿失。或许他是这样想的:我们何必在那些毫无意义的事情上奔忙呢?今天你走东家,明天东家到你家来,转来转去有什么意思?
我对他素来也无多少好感。据说我还在很小很小的时候,趴在父亲的背上因为好奇而伸手试图去摘祖父院子前的橘树上的橘子,就遭受到了祖父的斜视而来的严厉警告。我对此事并无记忆,而另外的一件事让我真正体会到他的狠毒,并让我难以忘却。
一个秋天,我和三叔家的堂弟堂妹相约去摘祖父苹果树上的苹果,那苹果实在是太诱人了。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还没等我们爬上树梢,还没来得及摘下一只苹果,就遭到了祖父的伏击。他不知从哪里跳将出来一声怒吼,将我们吓得躲在苹果树下的魔芋林中瑟瑟发抖,连大气也不敢出。他在苹果树下扬言要用石头把我们打死。要不是祖母出来给我们解围,那一场好戏不知该怎样收场。
祖父成了一个不受欢迎的人,成为了一个备受非议的对象。儿子们不待见他,儿媳们诅咒他,孙辈们躲着他,邻居们防着他。
5
晚年的祖父,心境相对安宁,坏脾气终于有所收敛,与儿孙们交谈,多了一些和气,脸上露出了少见的悦色。他终于修得了一个祖父的形象。
那一年秋天,正在念初一的我,左手背上无缘无故地长出了一个大疙瘩,肿的厉害。在镇上的一家西医门诊打针涂药无效后,我不得不回家寻求其他治疗方案。在祖父的建议下,母亲带我去了一个伯母家。此伯母精通医术,尤其擅长跌打损伤之术。她的医术师承其父,虽极少出诊,却颇得口碑。她给我开了两剂草药,具体的使用方法是,要长期抽土烟的人边抽烟边沾着唾沫,将药块均匀地磨在淋过雨的瓦片上,然后将药敷在手背上。父亲不在家,这一任务理所当然地落到祖父头上。
我去找他,他爽快地答应了。他找来一块瓦片,用水洗净了,然后卷起一石土烟抽起来。我坐在堂屋里和祖母聊天,只能望着他的侧影。他佝偻着身子,边抽烟边在瓦片上磨药,偶尔有一两声呛人的咳嗽声在烟雾缭绕的屋子里回荡。他那一丝不苟的神态,就像是在打磨一件极其精细的工艺品。
药磨好了,他用一根木签一点点小心翼翼地将之敷在我的手背上,顿时有一股清凉之气沁入肌骨,难以忍受的疼痛感顿时消散。
过了两年,我要到县城去念书,祖父难以掩饰内心的喜悦,逢人就讲,他孙子要去县城念书了。
我去学校报到那天,因要去镇上赶车,所以起得特别早,本不指望有人送行的,可祖父还是赶来了。那时天还没有亮,他持着一盏煤油灯站在我家院子里,用手小心地护着灯光,生怕被风吹灭。早已忘却他对我说了一些什么,可我记住了灯火闪烁中祖父那一副满脸期待的样子。
这期间,他已与祖母分居,搬到了四叔家里,帮他们带一双儿女。他们双双在外省谋事,把家里的大小诸事全部托付给了他。
他终是闲不下来,在照顾堂弟堂妹饮食起居之余,喂了一圈活蹦乱跳的兔子,借此搞点副业,换点油盐。
每天清晨,他都会挎着一只竹篮,拿着一把秀气的镰刀,去山坡或者田野里寻一种兔子最喜欢吃的野草。
露水很重,打湿了他的鞋帮,裤脚,还有蹒跚的足音。
山野很深,淹没了他佝偻而寂寞的身影。
6
我多次前往墓地拜祭他。那是一块乡间最普通最常见的墓地。不见高大的墓碑,不见墓主人的生卒年月,更不见墓志铭。如果不是向家院子及邻近村庄的人,不会有人知道长眠于此的是谁。它是那么朴素,那么简陋,却又是那么宁静,那么安详。如同它所在的那一方与世无争的田园。
在他刚刚逝去的那一两个年头,一位叔父总会对我说,你爷爷墓地的风水好,是他保佑你上大学的呢!
对于叔父的话,我无心辩驳。只是觉得一个人的命运既然早已注定,我们唯有顺从,才可能过得一帆风顺。
祖父终于悔心思过了!父亲曾说,祖父在去世前夕时常往我们家里跑,跟他谈一些天,聊一些往事,有时默默地坐在火塘边,欲言又止。他大概是在反思那些与儿子们反目的前尘往事,想对他们有所交代。
我无法知道,当那样一个踽踽而行日暮苍山的老人,在深夜回忆往事而终觉悔意却又无法对他的儿子说出一句歉意时,他的心里该是怎样的纠结!而要做到这一点,对于一个一辈子争强好斗执拗过牛的放不下面子的人而言,又是如何的不易!
更让他尴尬难当的是,他病痛发作的那天,恰好是被前几日才与他起过争执的一位叔父及时发现的。若不是这位叔父及时出手相救,将他抱回屋内,他很有可能一头跌倒在地,当即殒命了。
那个多雨而惆怅的春天,注定了是孤冷凄清的。祖父辞世时,负责赡养他的四叔远在千里之外的外省,不能躬身床榻服侍他,不能为其披麻戴孝,送他一程。操办他葬礼的,都是平时与他产生过很深罅隙的儿子。祖父在他们心里,大概是个爱恨交加的父亲吧!
祖父一定不会想到,曾经那么蛮横的他,竟会落得如此下场吧。
我没有询问父亲和那些叔父们,祖父的葬礼是否办得热闹。或许是很凄惶的吧,他活着的时候,那么不招人待见,得罪了那么多人。
其实,祖父患的并不是什么不治之症,只是普普通通的尿结石罢了。只不过他一直忍着,不曾给谁说过,怕拖累了四叔,以致于一犯病便再无回天之力。
据说,他在辞世的前一天已预感大限已到,将四叔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将自己的衣物收拾得整整齐齐的。
据说,插在他坟头的两根竹枝,竟奇迹般地抽出了新芽。
我曾描述过我的感受:我的祖父已过世多年。他的墓地每年都会长出杂草,开满不知名的花朵。可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以为他仍然活着。只不过他改变了出没向家院子的惯常规律,更改了起居时间。仅仅是如此而已。很多时候,我感觉他就在院子里游荡,或者背着双手,在田间地头巡视庄稼。在大地上生活了一生,便留下了怎么也消散不掉的气息。他的气息,汇聚着他生前生活的全部内容。或许,那就是灵魂的呈现方式吧。
祖父并未真正离开过向家院子。他的墓地与向家院子仅仅隔着一片竹林,隔着一个并不宽敞的院坝。我们在院子里无论谈论什么,他都会听得见。
他只是把自己藏了起来。
7
祖父短暂的一生,是潦草而艰难的,是不可掌控的,甚至是被痛苦挟持的一生。他究竟只是一个充满了时代悲剧的小人物。他的命运,是所有生活在中国最底层的老派小知识分子的命运,是所有中国农民的老朽。
现在谈起他,很难分辨我对他的感情,究竟是爱,还是恨,或者两者皆不是,而是抱以理解的宽容和无限之同情。恐怕还没有一个人设身处地地思考过祖父的精神历程。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的性情变化如此之大?从一个受人尊敬的先生,变成了那样一个人人避之不及的性格暴戾的恶人。
这几天,我联想到一个极具普遍意义的事实,或许能说明一些问题。人活一世,吃饱穿暖,娶妻生子,究竟只是最基本的追求。但是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只是停留在满足这些最基本生活需求的阶段,他们像无头苍蝇一样在生活里疲于奔命,根本无暇顾及少年时的憧憬。他们的人生梦想如同鸡蛋,被现实生活这面墙碰得粉身碎骨。他们的一腔热血无从施展,空怀一身抱负。尤其是在乡村,一辈辈人重复着几近相同的命运,他们一生的丰功伟绩莫过于延续香火,一手把孩子抚养成人。很多人一辈子的心愿就是能在有生之年盖几间新房。他们从未考虑到要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就更别提精神上的追求了。他们的一生,碌碌无为,毫无建树可言。他们活得那样苦,那样无奈,那样悲壮,那样惨烈。
参照祖父年少时的同窗,参照那些与他一同执教的先生们,祖父可以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或许正是这种失败感,使得他变成了一个性格孤僻全然陌生的人,不通人情世故,不懂得爱。
或许也是这种失败感,让他把所有厚望都寄托在了我们孙辈身上——他的七个儿子,没有一个像他当年那样能够拿一块钱的财政工资。他们都和他的后半生一样,在泥土里苦苦挣扎,却总也没有熬出一个苦尽甘来的时候。
我不得不重复描述一下我见过的祖父抽烟时的样子。他眯缝着眼,一动不动地望着远方出神;土烟的青白烟雾笼罩着他的整张脸庞。这只是一个极其普通的生活场景,然而现在看来,他应当是借着这烟火缭绕的空当,排遣一下外人不能理解的寂寞。
这寂寞,是不能与人诉说的,包括祖母。他只能独自承受,将之在生活里以一种失控的姿态爆发出来。不能暗自哭泣,就只有嘶声力竭地呐喊了。
但是我想,当他对孙辈们口出恶言的时候,当他对儿子们大打出手的时候,他的心也是抽搐着的吧,他的怒火也是伤肝伤肺的吧。
说到底,他是一个弱者。希望渺茫的理想过早破灭,而生活又是那么艰辛,把几个孩子抚养成人又是那么不易。他一定苦苦地挣扎过,一定在深夜辗转反侧而对人生有过新的打算,但最终还是认了命。这一生,过得多么惨淡呀!
母亲告诉过我,祖父曾对他们讲,等我考取大学了,一定要大摆几桌,好好地庆贺一番。
可是他未能如愿。
他的一生留下了太多的遗憾,留下了太多的空白。
8
我在肚子里打起了腹稿,刷刷几笔勾勒出了祖父脸部的轮廓。这是一张用刻刀雕刻过的脸,不是圆的,不是方的,消瘦,尖刻,沧桑,不买账,却又愁苦。但这不应该是一幅简单的肖像画,还要有一方背景——
那是一方宁静的田野,翡翠般的茂密的玉米林正在扬花,轿顶山上的夕阳正打在玉米的穗子上,深埋在玉米林中的田间小道上已起了阴影,祖父扛着锄头,含着烟头出现了。他是要回家去的,不知受了什么蛊惑,缓缓地回头望了一眼,愁苦的眉头立时镀了一片金光,他的眼睛睁不开……
或者那该是在萧瑟的雪天的旷野,一行足迹出卖了祖父的行踪。他去田野里查看什么,刺骨的风吹起了他的衣襟,他突然在风中停了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往事,将之卷成一石烟,吧嗒吧嗒地抽出了呛人的青烟;一群麻雀呼啦呼啦地从天上飞过,他抬头望了一眼;天空和雪地一样苍白,一样苍茫,一样苍凉。
或者那真该是一个寂寞的雨天,祖父独自坐在屋檐下,抽着烟望着雾中依稀可见的远山,望着檐下的那一帘珍珠,皱着额头回忆那落魄不堪的往事;他清癯的脸上,驰骤着不安的马匹和失落的羊群,他的嘴角嗫嚅着,眉间像是被雨水淋过的一道山谷。
……
无论是哪一幅,祖父的身上都笼罩着一种难以排遣的惆怅之气。即便偶尔露出一个笑容,那也是苦涩的,落寞的,孤独的。
我并没有将这几个画面画出来,一把掷掉了那支想象的画笔。
贾平凹在文章里说,大收藏家是用眼收藏的。
我想,最好的怀念,莫过于用心珍藏。
转念一想,为祖父画不画一张相,其实已经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无论你曾经多么恨他,都不能改变他是你祖父的事实。
我们身上,都淌着他的血。
我们,都是他拍在人世的一张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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