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鸟与池鱼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4:50 编辑 <br /><br />　　鸡鸣渐远，鸟啼渐近。　　　　

鸡鸣声此起彼伏的时候，我就那样醒了，那时候我觉得自己极像一条存身幽深湖底的鱼。　　　　

待至鸡鸣渐去渐远渐稀疏，鸟啼越加宏厚嘹亮的时候，天光盈窗，仿佛极其幽黑的深深湖底开了一个方方的孔洞。昨天的日子应该留在“湖底”了吧，我应该出去了吧——我很高兴我又这样平安地醒来，真的很平安地醒来，并且可以从那样的孔洞里钻出去！　　　　

鸟儿和它们的啁啾，应该在昨夜的雨中安静地止息过，和我一样无知无觉地止息过。它们栖居的叶间，我所居住的斗室，其功用颇为相类，但我极羡慕它们栖身之所的得来全不费功夫，不必劳累，不必破费，相比较而言，我的居所是相当的所费不赀也曾让我极端的殚精极虑。更让我艳羡的是它们能在第一缕天光中平安醒来并畅然作歌，如此情怀与态度与今天的我极为相像，所不同者，我和它们共同度过的日子里，我属于相当艰难、过度疲累且遍体鳞伤者。　　　　

——自慰或者自嘲吧，我与鸟岂能相比。　　　　

晨间可爱地聒噪着的是燕子与麻雀，它们都是我难以接近更难亲近的——想到接近与亲近，我就想起了一直翠鸟。先前，那只翠鸟一旦发现有人靠近，一定会猛然挫身，像一个弹丸那样射向河对岸去的。多年以来，我在那一段河岸上的行走即便风雨烈日也一日不辍。时间真是一种奇妙的磨合剂。那只翠鸟好像认得我了，某年春天开始，它允许我靠它近一点，再近一点。我和它距离的日渐切近大概到了突破它安全防线的时候，它才不无慵懒地展翅飞开，但不再射向河对岸，而是落到河边石头上。等我过去，回头再看，它又飞回原处了，忽闪着尾巴，鸣叫两声，仿佛在宣告它又平安如初。看来，他和我一样的用心，也一样的固执。　　　　

我对它并无恶意，从来没有。我只是一日不辍地从那里走过、走过，天天见它。我料定，在那个地方，我最多只能算作一道移动着的微不足道的景致，而它，应该是那段河流上的常住居民，或者说，那段河水及两岸就是它的家园。的的确确，对翠鸟而言，我只是一个造访者，一个并无恶意的造访者，从主观上说我不想成为一个入侵者。这一点它似乎看出来了，所以，它对我的态度也在渐渐改变着。终于有一天，他站在岸边栏杆上，任我一如既往地从它常常站立的栏杆立柱旁边走过，我与它近在咫尺，差不多是和它擦身而过。它没有动，当然也没有叫。但我很满意了，那时候我心中的愉悦之情恰如栏外奔放的河水！　　　　

我很快又发现也许我有些自作多情，因为那个河段和那条临河步道从来都不是冷清的，行人很多，也许它已经适应了人而并非单单适应了我，尤其是适应了哪里的吵嚷和喧嚣，而我只是众多扰攘者之一罢了。　　　　

去冬，一场夜雪，清晨天气酷寒。我还是按时从那里走过。它站在栏杆立柱上，身体微微蜷缩着，仿佛独钓寒江的蓑笠翁。那一刻我真的从它身上看到了我的影子。孤独，但精神矍铄。我也觉得我和它神交已久了，彼此早为熟客乃至相知。我从它身边走过，它同样没有飞开。　　　　

今年夏天多雨，但我依然是极端天气里那段河岸上日日必到的独行者，我就见到那只翠鸟的独立栏上是同我一样有所信仰和恪守的。　　　　

某日早晨，天气热如蒸锅。未至河边，我就听到了响亮且急促的鸟叫声。有几个早来的孩子正拿着馒头投喂池鱼。那只鸟，确乎是那只翠鸟！它正在河岸与莲池之间的树林里疾飞、尖叫，仿佛有生以来都未曾那样兴奋过。它的疾飞与高鸣顿时让我耳目一新。　　　　

我发现它极度兴奋的原因了：成群的小鱼浮上水面争食馒头屑，翠鸟就伺机劫掠那些小鱼！　　　　

耽于玩乐的孩子们只知喂鱼之乐，但对翠鸟的劫掠行为好像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我顿然心惊，如此状况以前我概然不知！那只翠鸟相当的可耻了，它在那样嘈杂的地方长留不去，原来是有所图谋的！　　　　

我却不能干涉那些孩子的做法，他们的懵懂决定了他们对事物的认识存在巨大的片面性和单一性，也决定了他们行为的无过无错。至于这位隐藏颇深的劫掠者，我又该如何看待呢？安于现成的享用，人且如此，鸟又何尝不是。　　　　

我居所的窗外，那些每每在晨间喧嚣不已的燕子与麻雀，并非在我窗外找到了新的宜居之所，而是发现了可以自由享用的现成食物——我在窗外花架上摆放着花木，又常在花盆里放入食物碎屑，我是有意这样做的——我的初衷是将人所不欲的东西变成另类的资源而不必造成真正的浪费。我怜惜可食的东西，也怜惜那些自行觅食的鸟。至于那只翠鸟的劫掠小鱼，我又怎能阻止。我对它的反感源于它对幼小生命的无情截杀与吞食。然而，这个事件是由孩子们的自然天性和无知引发的，我不能不接受——不能，因为坐享其成在人那里都是天生的习惯或惰性，我又怎能苛求于一只弱小的鸟呢？比这些更让人的良知无法接受的事情何其多哉！　　　　

在人的世界里，多数人的幼稚与天真总是被极少数权谋家和投机主义者们巧妙利用。那些作为多数人的未来利益图景被人煞有介事地无限放大以后致使多数人丧失权衡生活与人生的必要理智，最终成为少数权谋家和投机主义者们廉价的牺牲品，成为获取利益最少者甚至失去基本利益者，但他们对此不但总是无知无觉更多时候反而盲目地乐在其中。实在遗憾，这些多数人的天真与幼稚从来没有成熟过。他们的幼稚与天真被利用之后，通常都会被罩入诸如“旷古绝今”“史无前例”等至大至美的光环，让他们盲目地陶醉在虚拟的无限荣耀与幸福之中而忽略了自我生命存在的价值和意义，而在所谓“光源”的暗影里，总是隐藏着一些属于少数的、面带狞笑的既得利益者——从这个意义上说，当广泛的天真与幼稚被利用的时候，权谋家和投机主义者们面对的仅仅是聚合起来的群体力量，而不会看到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的世界！　　　　

再如，加拿大北部地区的居民在北冰洋冰面上棒击海豹，日本人在地球人的众目睽睽之下肆无忌惮地猎鲸，中国广西一些食客至今不愿放弃令人发指的祖传“屠狗节”，而广东人活吃猴脑的壮举今亦未绝——这些全是血淋淋的杀戮场面，此类已属于向绝对天真幼稚者直露杀机了，那些乐在其中的人又何曾有过悲悯之情与忏悔之意呢？　　　　

人的无耻与丑恶就在于不厌其烦地利用自己种属特殊群体的幼稚与天真。这如同成年人总是贪得无厌地狂吻婴幼儿的嘴唇而不顾婴幼儿的反抗与哭诉反而以此为乐一样——人性成熟的贪婪与丑恶致使人的本体价值认知权利彻底丧失或被无情剥夺，人所自我标榜的某些“文明”创举又何异于翠鸟借助孩子们的天真本善、以邪恶的手段获取利益的行为呢？　　　　

由它去吧，那只翠鸟，我是可以原谅的。　　　　

——安静下来了。我的窗外大肆聒噪的麻雀与燕子，在我远及四野八荒的狂想中早已离去，它们一定去自食其力了，至于会不会如翠鸟那样去劫掠，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我所寄予厚望的又一个明天已经如期来临，连接昨天与今天的鸡啼与鸟鸣已经过去。这个清晨，我带着关于世界善恶二元论的苦思冥想已经来到今天的新途之上，昨天的成败与喜忧不应该影响我自此以后正常的生活，因为我不能不学得宽容一些而视世间万象本是人生唯一可资借鉴的现成参照系。　　　　


2015-6-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