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散文网

您现在的位置是:首页 > 散文阅读 > 经典散文

经典散文

我在等他们叫我回去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天寒地坼的日子。一夜过去,秋末最后一个朗朗晴日被隔离到昨天以前的漫漫时光里。漫天彤云如雪原一样柔滑均匀,却也是覆了厚厚的尘一样晦暗、幽暝的。
  这是冬日的容色,是我熟悉到无法忘却的。乡村变成了城市,旷野变成了城市。城市里的灯火像日光一样亮白,纯粹的黑夜就远远地躲开,城市的天空就被突如其来的彤云密布的冬日遮盖。冬日,我无法忘却的冬日,它所赏赐过的温暖是极其有限的。那样的冬日曾经被终年不熄的塘火照亮了一个个黝黯的角落,而广大无边的冬日依然是天寒地坼的。
  身心疲惫到必然静静坐下的时候,我总在城市的灯光下痴痴发呆或者想入非非。也在等待,等待一些人叫我回去,顺着松柴味儿浓烈的青烟回去,顺着扫开的雪路回去,回到红彤彤的塘火边,回到灰屑飘飞如雪的厅房里。
  那个村落,那些人,那样的厅房,被那样的冬日冷冻了,我离开的时候它们都没有苏醒过来。
  山风携卷着雪片涌进厅房,火塘中雪白的灰屑就热烈地回应起来,腾空而起,飞旋、流荡。火星像冬夜里醒目的流星四处迸射,仿佛在给结众而来的雪片照亮、领路。
  有人起身把房门关上。是双扇门。门板老旧了,门枢松动了,像火塘边最老者大摇大摆的牙齿。门扇的上半截镂雕的花样相当的残缺而模糊。没有窗纸,但好像曾经有过窗纸。冷风裹挟着冬天从窗格里自由出入;下半截的门板随时可能掉落,就像火塘边打盹儿的老者头上摇摇欲坠的黑帕子。门板上有过神秘的雕像或者雕花的,只是,雕像和雕花相当残缺而难辨真容,只可见强硬而蛮横的斧迹——真是斧迹,可以看出斧子是很锋利的,砍削的力度也很大的。砍削面光滑平整,依稀可辨较为新鲜的木质纹理。好像有人告诉过我,那是楸木或者椴木。却没有人告诉我为什么要砍掉那些精美的雕像和雕花,并且用的是那么大那么锋利的斧子,而所有的追问总是在这样的“为什么”跟前戛然而止!
  斧迹是新的,门板以及雕花雕像很老旧了,分明是发生于两个时光节点上完全不同的两件事。门扇那么老旧,被时光默默销蚀又被时光之尘垢层层覆盖,我只看到残缺和模糊,仿佛一个老态龙钟者的双眼被白内障遮蔽。
  应该是高大华美的房子,住在房子里的人也应该有过衣食具足的日子,不然,他们怎么会有那么高大华美的房子。但也应该有那么一个时间起点,从那时起,主人们不再打扫椽梁上的烟尘,不再擦拭家具,不再粉饰墙壁,也不再修缮房子,甚至不再加固,一任那样的华屋老旧下去、黯淡下去、破损下去,像火塘边坐着的一些人,年老色衰,体力渐微,无法跟随时光继续往前行走,而只能陪守同样老去的房子。或者,干脆连老房子也弃而不顾了,集体退回到遥远的记忆中去。日子开始衰落的时候,一定与雕花雕像的门板被刀砍斧削的时候是同一个时候。
  他们常常是闭着眼睛烤火的,也闭着眼睛听别人闲谈。他们头上包缠的黑帕子,身上的黑衣黑裤,是与过去的时光一样遥远而幽暗的。火塘在厅房门里侧,火塘所在的那个角落无法坐人,也不许坐人,那是留给神灵的。最老者靠墙入座,他是和厅房里最温暖的那个角落一样受人尊敬的。我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仿佛一直隐隐约约地活着,活在过去时光的幽深处,让我无法离他们更近一些。火塘周围偶尔遇上高兴事情的时候,那个属于神灵的角落和那个被人敬重的人常常就被一头闯入高兴事情的人们忽略了。
  那时,门外的石阶上,石阶下面的土院子里,早已落了厚厚的一层雪。院子里的积雪连接着旷野里的积雪,旷野里的积雪连接着天上的彤云。一条扫开的雪路通往背水的泉坑,那泉坑,在积雪覆顶的林中……
  冬天的山中,遇上了最悠闲也最无聊的日子,悠闲到只能围着火塘,无聊到连话语也找不到新鲜的,而只能抽旱烟、打盹儿。当那种沉闷谁都不想继续忍受下去的时候,还是有人开口了,毫无悬念地提起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但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已经被无数次重复,再说的时候的确是毫无悬念的。但能唤醒所有昏昏欲睡或已经入睡的人,睁开眼睛,看看天色和时辰。
  我是其中唯一的孩子。那些毫无新意的传奇,我都听到索然寡味了,也就毫无保留地再现不安分守己的童真本色。我是百无聊赖者中的一员,也是神不守舍的听者和看客。当孤独和寂寞到了无以复加的时候,我也要挖空心思寻求一些慰藉。我就用火钳捣腾塘火。被严厉训斥之后,我只好一人出去。在屋外墙壁上撬开土蜂的门,看里面的土蜂蜷成一团沉睡不起的样子;我会到摆放蜂箱的地方,用木棍捅一捅蜂巢的出入口,直到几只蜂子怒气冲地飞出来向我冲张牙舞爪;我会拿着长长的晾衣杆去挑拨房檐下那一排整齐的冰锥,那些断裂的冰锥落下来直直地砸入地上结冰的檐窝里,碎成晶莹剔透的冰屑。我也会站在院场边看那些冻得僵直的核桃树。偶尔有喜鹊或乌鸦飞临或者飞离,僵直的核桃树枝就会僵直地摇摆,相互撞击,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我想让这一切马上醒来,把春天带来,让所有的人从火塘边抬起头来睁开眼来,洗去脸上的烟火色,把腰身伸展开来。我尤其希望那些禽兽们早一天奔跑起来、飞翔起来,愉快地叫唤起来。我想再看看杏花开成红色和白色的云雾,把山村完全笼罩住,只听见人的说话声、喊叫声、回牛声、砍斫声,以及猪、狗、鸡的叫声。我想听行猎的枪声和猎狗们群起而攻之的叫声从山林中传出来,轰轰隆隆、砰砰啪啪、呜呜汪汪,变换着声调传递到远方去……但这些就是迟迟不来,我的神不守舍也便无法挣脱我的百无聊赖,而我永远无法得到满意答案的问题是,日子为什么会是那个样子的?冬天为什么是那个样子的?明天会不会是另一种样子的?
  牛在柴棚下反刍干草,它们的嚼食声使山村冬日之夜的寂寥变得更加纯粹。猪在草窠里呼呼大睡或者大拱圈门。羊在圈舍里咩咩啼叫。鸡在柴堆下面专心抓刨。狗在房檐下游弋。院场边上,空寂而僵直的大树上,乌鸦、喜鹊,来了又去去了又来。饥饿而孤独的老鹰在云端盘旋如一片随风游荡的枯叶。老鹰,那个身手不凡的家伙总会猛然俯冲下来,又极快地飞回云端或隐入山林。鸡的惊恐之鸣,狗的愤然呐喊,猛然惊醒了厅房里烤火的人。他们冲出来时,院子里自然少了一只鸡,他们只好对着漫天彤云和茫茫雪雾感叹唏嘘。之后,一切复归宁静,人也回到火塘边继续集体沉默,是如醉如痴的沉默。院子里,忠于职守的狗还在对着天空厉声而喝,愤愤不平的。
  冬日的山村,一切都是麻木不仁的。我却以为,他们应该把鸡关进鸡舍的,但他们终究未关,一直不关。人就常常感叹唏嘘,狗就常常愤愤不平。我很忌恨老鹰的屡屡得手,也羡慕老鹰的来去自如。它的独来独往与独占凝冻的天空常常催生我的奇思妙想,而那时,冬日的山村,院落,火塘,烤火闲谈或打盹儿的人,牛、羊、猪、鸡、狗,都在一瞬间沉落到我的记忆中,而我一定突然到达未来的某个时候某个地方,变成了老鹰一样自由快乐的人……
  如今,我已在曾经臆想过的这个时候和这个地方了,但因为那个时候那个地方那些人的许多疑问没有得到解答,我所在的这个地方这个时候也便不太真实,我总觉得我应该回去,最好是那些人叫我回去。回去,和他们一道修缮老房子或者重建新房子,同他们一道修一条宽阔平坦的大路一直通到泉坑边上去,即便在那样的大雪天,背水的人不会摔跤,不会浑身湿透带一身晶莹的披挂回家来,背水桶也不至于摔破。我等他们叫我回去,围着火塘烤火的时候多一些人多一些高兴的事。特别是,那样天寒地坼的日子里,他们都应该穿上鞋子的!
  鞋子!无论男女他们都没有鞋子!那么简约的装束,在我,是又一个难知其详的“为什么”!
  他们把生羊毛织成的绑腿叫“毛缠”或“缠子”。清早起来,对着烧得正旺的塘火烤烤双脚,用“毛缠”的一端严严实实地包住脚掌,包缠都有固定的套路——“毛缠”的剩余部分,从脚踝处向上连裤腿一起缠住,直至膝盖,绑扎结实,再穿上构树皮编结的草鞋,天寒地坼的日子里,那样的一双脚就可以“践霜雪”了。
  那样的冬日,他们也不是绝无事情可做。出于生计,他们会在天气较好的时候去山林中烧火糟和木炭的。
  他们在秋日里砍好的木柴已经晾干了,炭窑和糟子坑也是在秋天里掏好的。把干透的大柴竖着放进炭窑,点燃,待至大抵烧透,用雪泥封住窑门、窑口。五日为期,开启窑门,出炭,再小心翼翼背回家去。
  烧火糟子就要简单些。在挖好的糟子坑里焚烧干透的梢柴。等到通红的火糟堆满一坑了,用泥土掩埋。五日为期,开启,出糟,背回家去。
  天气晴好的时候不是很多,大多时候是风号雪卷的。门都出不去,黑衣黑裤的山里人只能围着火塘过日子。肘部和膝部总是棉花外露的,与漫天飞雪相映成趣,破漏处补丁重着补丁,最后的补丁也是破损的。污垢厚积光可鉴人,足以证明时光在上面的积存是一层又一层的。他们的衣物几乎不经水洗,看上去都是古朴沉重到无法说清年代的。
  从某一个时候起,日子首先在他们的脚上停滞了,再未向前行进一步——构树皮编的草鞋,生羊毛织成的绑腿,是半条裤子加一双鞋。
  他们烧木炭,却很少烤过木炭火。他们总是在月黑之夜把木炭背下山去。次日傍晚时分,他们回来了。有时候,他们回来是喜气洋洋的,那时候,他们的背篼里一定装着煤油、火柴、食盐等日用杂货。有时候,他们忧郁的神色就向家里人传递着极不好的消息。他们后来说出的实情真的也是很不好的:他们的木炭被“没收”了。
  两手空空,一脸愁容,回家的脚步沉重而缓慢。那些满布挫败之气的脸庞比漫天彤云更加阴郁,让整个山村过早沦入酷寒而孤寂的长夜,那些长夜又慢慢沉落到久远时光的湖底里去……
  “没收”了,也就是被抢了。
  我在等一些人叫我回去。回去,请他们接着给我讲一讲木炭另一些可能的经历……也请他们讲一讲,安乐与温饱,离他们到底还有多远,我有没有办法帮他们受用得更早一些!
  火糟子是用来打铁的。
  从刀、斧到锄、镢,从犁铧到门扣,凡是铁器都要到铁匠铺里打造出来。
  年轻的铁匠有一身好力气。他挂在胸前的护具是一整张生牛皮。来打铁的主顾如果也是较为强壮的,两人的轮番挥锤就有轻快的节律和强大的力度,雇主可以节省许多火糟子的,铁匠也会干一手漂亮活。如果雇主是身薄乏力的,铁匠的唠叨就比锤击次数多,就会申斥,手上的捶打也会乱了分寸,打出来的物件也就不免粗陋。
  铁匠收取的手工费大多是实物,并且只能是实物。粮食,山货,家畜肉,野物肉。也有收取贵重药材的时候,那样的主顾一定是远道而来且打造物件甚多的。
  山里人的铁器耗费破损得特别快,铁匠铺炉子上的翠绿火苗也就是常年不熄的。
  天寒地坼的时候,最能取暖的活计莫过于烧窑和打铁。干完那些活计,人的蓬头垢面与汗流满面也不怎么值得观瞻,接踵而来的周身寒冷和饥肠辘辘又是让旁观者不寒而栗的。蓬头垢面让他们显得更加苍老,饥寒又常得不到及时的慰藉。
  青黄不接的时候,那么多人要向铁匠借一些吃的,借粮食,借干肉。他们所借的东西原本也是他们付给铁匠的打铁费。得手之后,他们往往要给铁匠送上“天干三年饿不死手艺人啊”的赞语,但铁匠多数时候是皮笑肉不笑的,他的难处似乎在于告贷者太多,他自己的日子也不是太好过的。
  也有借而难以偿还的,铁匠就会给他们脸色看,乜斜加冷漠,拖欠者的脸上和周身就会刮过深度的凉意。铁匠的女人常常登门索还,而大凡借者多是年年不继,但无所还,那女人就会大声说话大口出气的。拖欠者总还要带着旧账到铁匠铺打铁,铁匠也会带着更难看的脸色,慢腾腾地接活,懒洋洋地举起铁锤。蔑视和仇怨,困窘和无奈,同在炉子上煅烧,同在砧子上捶打,同在泥浆里淬火,打铁的叮当声,有时就是粗暴而蛮横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在等一些人叫我回去,回到山村去,回到铁匠铺去。如果他们叫我,说明我还是有用的;如果他们不叫我,说明我和他们都丢失了自己的世界。
  离开山村的人当中,我不是走得最远的,但可算走得平稳的。我想我还有回去的资格。回去,帮他们拉风箱,帮他们抡大锤,帮他们往炉子里添糟子,帮他们把铁器打造得结实耐用一些。最好帮他们练就一些手艺,过上不缺吃穿的日子。回去,和他们一起想办法,让贫弱与贫弱不再相互拖累,让匮乏与匮乏不再相互消耗,让朴拙与朴拙不再相互猜疑,让忠厚与忠厚不再相互仇视。让有限的不枯竭,让丰广的不闲置……
  食物是有限的,土地是广大的。那些土地总有些吝啬,人的热切祈愿总被土地的冷漠丢进更加冷漠的冬日里。那是怎洋的土地啊,是他们在山林中剃头发一样一片一片开垦出来的。最有用的家什是刀、斧,最有力的帮手是火。树倒了,像山里人脆弱的生命一样倒下去,倒向昏昏长眠的土地,树木的骸骨在日光和山风中干透,再被付之一炬。参差的树桩和嶙峋的顽石之间的空隙里现出浅薄的黄土。他们在土里撒上种子,再收回种子。两年为期,土地的肥力大大减退。休耕,或者干脆弃耕,任其长出荒草与灌木。同样的过程又在山林的别处重复。
  打下的粮食首先要如数上交的,未来的饥荒时日是可以预知的。他们唯一膜拜的山神都无法知道,那么多种地的为什么要养活那么多看不见的不种地的——那时候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所有的日子都是饥肠辘辘面黄肌瘦的。天寒地坼的日子里,人在火塘边忍耐着,羊羔在圈里活活冻死、饿死,漆黑的乌鸦在冬日里倒是有腐肉可食。老鹰从来都是孤独的,它总在云端一边翱翔,一边窥视地上行走的活物。
  我曾经破读过他们的梦,在梦里,他们惦记的事情是,哪块土地该废弃了,哪片山林来年秋天可以开垦的……日子在不断的毁灭中向前艰难延伸,贫穷与困顿在后面一步不离地跟着。当疲惫和匮乏成为无法更改的常态,当忍受成为一种习惯,生活和人一道沉沦最终至于麻木,麻木到人不知道自己的脚还可以、还应该穿鞋。陪守这一切见证这一切的,是那终年不熄的塘火。
  有时候,集体打盹儿成了新的无聊,他们闲谈的内容也会变为“山神”“野妖”“精灵”“鬼怪”的。最为狂野大胆的时候,他们也会拿女人的身体作为新的谈资,那种时候,他们一定是暂时吃饱了,心上和身上也是暂时不感到冷的。
  几十年光阴一晃如昨,但一切并未结束。我好像一直在等他们叫我回去,从他们曾经向往的城市回到他们想离开而无法离开的山村里去。回去,和他们一道留住暂时不能吃喝的财富;和他们一起弄到原本可以弄到的食物;和他们一起想办法穿上鞋,补好肘部和膝盖处的破洞;和他们一起学会质问和思考:我们有没有可能先养活自己再养活别人;我们的房子会不会再次变得敞亮、华丽、四季宜居;我们背水的路能不能是宽敞平坦的;我们的命能不能不再那样脆弱,我们的子女能不能活得比我们更好一些……
  我离开山村的时候,正是天寒地坼的时候,在我的心里,一同被冷冻起来的除了山林、村落、牲畜、房屋、道路、泉坑,还有人的贫弱和麻木。我想知道,后来,春天是怎样到达那个山村的;我想知道他们有没有发现过山村的美丽以及人原本该有的幸福与安乐;我想知道他们后来想继续留在那里还是想走出去不再回还;我想知道他们生了多少个孩子,孩子们是否都平安长大,是否都像羽翼丰满的鸟儿一样飞向外面的世界,把山村同祖同宗的血脉撒播到遥远的地方去。
  我在等他们叫我回去。在我老得步履蹒跚之前,我还在等待他们叫我回去。如果有人叫我,说明我对他们还是有用的;如果没人叫我,那么,我和他们,都把自己的世界丢失了。
  
  2016-11-30

文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