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重逢

　　一大片零碎的阴影闪电一般划过摊开的书和手稿本。抬头看，是一群鸽子从城市的上空飞了过去。我也只看到它们一闪而过的身影，留在我眼前的，还是阳光照亮的冬日城市。
　　飞过去了？这让我的心里微微一惊，是带着暗喜的一惊。
　　鸽子飞过的空域装满了黏稠且清晰得透明的阳光。被照亮的城市仿佛安静地处在明净松香一样的琥珀之中。恍恍惚惚的，那些鸽子好像全是白色的。或者也有灰色的。或者，是一些鸽子的身体另一些鸽子的身体遮住了而呈现出灰色。无论灰白，它们顺着阳光照射的方向飞去的时候都变成了白色的。他们都是很可爱的。我的心就舒畅起来。
　　今天是“一九”的第二日。天空像倒悬的天池，蓝得深沉而宁静；大山还在酣睡，睡态是那样的安详而从容，仿佛即便早晨是很晴明很温暖的，也不想过早醒来。
　　鸽子们飞远了吧，但我相信，在阳光饱满的空域，它们还会飞回来的；真正的冬天才开始它的漫长行程，但在这样艳阳斜照的早晨，天空已经高扬起一张春天的面孔。苦闷茫然的时候，轻松愉快的时候，这样的阳光总能让我想起叠压在一大摞日子底层的那些时光。如今半老，但我还能常常看到从深沉的底层岁月中浮起的那一颗鲜亮的童心。宁静温暖的城市就在这样的瞬间与自在而俊秀的山村毗邻而居，而那样的山村与这个城市之间真实的时空其实是很遥远的。
　　隔着年岁，但无法隔开连续的时光，它们在我的心里正渐渐靠近、靠近，终于到对面相视的地步，各自站定，两两对望。那一刻，我觉得我与城市是值得嘉许的，我与山村是值得赞誉的；我无法离开值得嘉许的城市，也无法丢弃值得赞誉的山村。城市与山村都是神，我是游走于它们之间的灵。
　　在可爱城市对面可爱的山村里，让我两眼迷醉的天空没有鸽子的飞行，没有，连野鸽子都没有，山太高了，有的是乌鸦、喜鹊、麻雀、斑鸠、鹞子，还有老鹰。城市倚靠的大山披着丘陵地带的灌木，山村凭恃的峰岭却是郁郁成林。隔着压缩的时空，当下的城市和远在的山村遥遥相望，天、地、人的灵魂一时惊悚！那种惊悚，淡化了疏离，加重了亲近，忽略了我的衰老，增亮了我的年轻……
　　对面的山村，人丁不算兴旺，六畜确乎兴隆。早晨，第一缕阳光照亮参差的瓦屋，也照亮疏朗通透的山林——针阔相杂的山林，落尽叶子的树木爽朗、简约，未落叶子的丰腴、持重。牛、羊、骡子顺着阳光照亮的山路进入林间空疏的草甸，留给山村一串串往复回还、经久不散的鸣声，也留下新鲜而浓烈的粪便气。那些带着牲畜体温的粪便气息把山村焐得暖烘烘的。
　　当牲口的鸣声终于高高兴兴地飘向晴明的天边、隐入空旷的山林，吆牲口进林上坡的人回来了，那时候，睡了一夜的山村才算正式醒来。随后，家家屋里袅袅娜娜地升起蓝色的柴烟，柴烟里带着柴草的香气，谁家烧的是松柴，谁家烧的是青㭎柴，谁家烧的是黄栌柴，谁家烧的是山柳木，山里人都能闻得出来。柴烟带来的热度和香气催生了猪狗的食欲，猪就蛮不讲理地拱圈门、嚎叫，狗就声色俱厉地抗议。尤其是那些用心值夜的狗，早饿了，仿佛吊嗓子一般，先朝着蓝天不成腔调地叫几声，再有板有眼地正式吠叫。东呼西应，远近联韵，山村里的狗就一个跟一个大叫起来，构成山村晨曲的最强音。当它们的辘辘饥肠终于得到慰藉，要么随人入山行猎，要么留守村里看家护院，各司其职，各秉其诚。
　　山村白天的时光总是够长够饱满的，即便在冬日，阳光也会把土地、柴堆和房屋晒得热腾腾的。终于晒到昏昏欲睡了，山村的落日就像跳下土坎那样干脆果断地落下去。夜晚依星辨路，白天望日定时，山里人对时间的估算与把握跟山林树木和山中鸟兽一样精准。当最后一缕夕阳像巨大的鸟翅一样向天空猛然闪跳以后，夜色也就将山村盖得严严实实的，连畅行的山风都要绕道顺着天边游走。晴明笃实的白日转瞬又成囫囵密实的黑夜。在天色尚未全黑以前，散放在林坡上的牲口被人吆回来了，个个都是大腹便便行走缓慢的，它们慢悠悠地行走在山路上，或者已经慢吞吞地走进村中土巷，走向敞开的圈门。
　　“站到墙根儿去，小心牲口踢你！”
　　“站到崖根儿去，不要让牲口把你挤下去！”
　　崖根儿就是山路靠山体的一侧，路遇牲口，站在那里，即便被身形魁梧大腹便便的牲口挤上了，并无性命之虞，但若站在山路外侧，后果常常就是极其险恶的。如果路遇羊群则不必避让，那些较为温顺且胆小的牲灵，会自动从人身边绕过。倘若正好是晴明的冬日，羊群将人包围，热烘烘的膻臭气冲天而起扑鼻而来，但也不至于令人生厌。山路上常常有两头公牲口相遇的时候，就免不了一场角斗，不免就有坠崖身亡的，整个山村就会陷入深深的悲痛之中，其哀伤程度是不亚于失去一个可爱可敬的人的。山里人把牲口看得和人一样贵重，但在涉及生命安危的时候，他们更看重人的生命。
　　这时候，大人们总要这样忠告孩子们。
　　懵懂而无畏的孩子们，那时候或者正在土巷里玩耍，或跟着大人正顺着山路往回走。听了吆牲口人的提醒，他们很顺从地站到墙根儿或崖根儿了，但好奇之心与顽劣之心并不安分，他们总会随手捡起一根棍子捣牲口的耳朵，用手拽牲口的尾巴，刚才还和颜悦色忠告他们的大人再无耐心，顿然板起面孔破口大骂，而所骂者，有时候会连带上孩子们好几代祖宗。同一山村的人大抵同祖同宗，但这样的谩骂已成习惯，谁也不觉得所骂对遥远过去的祖宗有失恭敬。最严厉的谩骂是在吆牲口的人怒不可遏的时候，那时候他们会压底声音把牙关咬到最紧，并把骂声从牙缝里挤出来，“我把你的妈……”后面的话是让听者感到火烧火燎的！成人好像都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但孩子们并不懂得那种辱骂的真正含义，也无从考证那种辱骂是否都关联具体的事件，他们只是觉得那应该是比骂祖宗更解恨的。
　　无论受到怎样的谩骂还是辱骂，孩子们总是愉快地一哄而散，吆牲口的人继续骂骂咧咧地把牲口赶进圈里。此后不久，浓重的夜色已把山村完全包裹起来。
　　真有意思，在这个可爱的城市，那些身形魁梧大腹便便的牲口就变成了各式各样的车辆！
　　在城里，类似的事情又变成另一种情景：几个玩耍的孩子用手上的玩具在停放于街边的汽车上刮画，车主来了，顿时愕然，怒不可遏，一边愤怒地喊叫、谩骂，一边抓住其中一人，如果损坏不是很严重，骂几声解解气也就算了，但如果划伤严重，那就威逼利诱闯祸的孩子，直到找到孩子的大人，或者申斥一番解解气，或者论价索赔，结局大抵是不太令人愉快的。
　　车是人驾驭的，应该比蛮不讲理的牲口更容易与人交流沟通，更能主动关照路上的行人和别的车辆。然而，城市的不完美之一就体现在由车辆造成的各类事故中。今年暮春，或者更晚一些，在所城广场对面的丁字路口，一个正在玩耍的儿童，被一辆缓慢转弯进巷的小车碾压在血泊之中。那是个遗憾的事件，但无论有多遗憾，毕竟贻害了一个生命，人们不想指责肇事的司机，但也无法对之深表同情。那几天，仿佛整个城市都在流血，仿佛人人都在发出凄惨的哭声，整个春天都陷入沉痛与哀伤之中，仿佛阳光不暖，灯光不明，看上去，小城还在活着，但显得喑哑无声，未来的夏天，阳光好像一定会变得暗淡……
　　城市生活清除悲哀与伤痛的速度较之山村是很快的，并且，生活总在不断翻新，冲击人的耳朵与心灵的热点事件层出不穷，谁也无法停留在某一个生活事件的声色刺激和心灵创痛之中，即便是早上发生的事情，到了下午，就被另一个事件替代了。谁也不知道是人在驱遣生活往前奔跑，还是生活驱赶着人往前爬行，总之，一切都是不能长久停留的。
　　远离农事的城市首先远离的是农时所含的种种自然底蕴。城市只记得个别几个与城市生活相关的节令，并且全都是与穿衣和娱乐紧密关联的。“立春”与“春节”紧密相关，它在人的心理上直接指向漂亮的春装和奔赴乡下踏春、自拍，到农家乐玩耍和聚餐等乐；“立夏”直关美丽的夏装和大小假日里的出行；“立秋”关联“中秋”节庆，关联秋装与旅游；“立冬”带来的信息不是天冷，而是审美意义上的冬装上身以及赏雪、游乐等。
　　今年的“冬至”已经过去，应该是下雪的时候了，但一夜落雪天地尽白的景象多年不现，差不多变成了传说。即便终于下雪了，也只如一条白色哈达那样蜿蜒而柔弱地搭在远山远岭之巅，追求新奇的人们望眼欲穿，但那雪就是不到城里来。一些情急者便要驱车远走异地观赏雪景以慰其志。不能远走和不想远走者，觉得反正是天地主宰的事，人力难为，也无太多遗憾，继续在城里忙碌而愉快地工作、生活。
　　隔着压缩到一块薄冰一般的遥远时空，这个季节的城市与遥远时空里的山村对面可见，则是另一番景象了。
　　大雪封山。山林中健硕的马尾松和高大的铁松被积雪压得差不多要匍地而卧了。人从热炕上醒来，却不知是天光唤醒的还是被雪光唤醒的，房屋的孔洞、缝隙里透进来的光束是白亮白亮的。开门出去，积雪已登上台阶。雪地上，空疏的大树上，乌鸦、喜鹊显然饿极了，却找不到吃的，只能焦躁地叫着，慌乱地飞来飞去。见有人来，一大群麻雀从猪圈门里扑棱棱飞起，猪的食槽已被它们清理得干干净净的！
　　无路可走了，但必须到水泉跟儿把水背回来。最早背起水桶出门的人必然带上大扫帚的，边走边扫，后来者，带不带扫帚，都会自动加入扫雪路的行列之中，到了水泉跟儿，他们都是头上冒汗的。
　　背水回来的人更是热汗淋漓了。同样是背一桶水回来，满头大汗的女人紧接着在灶头上烧水作食，给人，也给猪。男人就不一样了，放下水桶，就着烧得正旺的塘火烤烤汗湿的身子。
　　狗饿得终于停止吠叫了，把嘴搭在门槛上，巴巴地向屋里张望着。孩子们，要么暖在被窝里，要么坐在火塘边，等饭。那样的雪天，山里的孩子们极少有兴致去玩雪，再说，弄湿了鞋子和衣裳是要挨打骂的。他们的手脚很少洗干净过，积垢了，皴裂了，带着血印子和冻疮……
　　在常常下雪的地方也在下雪的时候，雪，人人司空见惯，加之衣裳单薄，下雪并无新意，玩雪根本不是什么乐趣。在无雪或不常下雪的地方，该下雪了，人也有浓厚的玩赏兴趣，也有完美的装备，却无雪。前者是我的童年的样子，后者是我中年的样子。隔着压缩到薄冰一般对面可见的时空看去，两个我就这样对望着，对望着，心里就生出积极的感悟：我已经失去了山村，我不能再失去城市。能够证明我不想离开城市的证据，只能是我努力爱上城市，并在里面好好地活，也让城市好好地活。
　　山村是我无法背叛无法忘怀的，抛开困顿与苦难，留在那里的就是令人向往的丰富与简约。城市不是我执意选择的，但已生活其中，我想尽力和它保持和谐。在城市，生活变得更加便利不啻是一件大好事，但我心灵的一大部分又被芜杂的非生活因素挤占了，我的疲惫和焦虑也是无法回避的。我想，简约的方式和丰富的意味不会永远对立的。当人不再为极度的贫穷和匮乏不寒而栗，我所希望的简约和丰富是能够回归的；当人不再为种种新的生存危机而茫然而忧虑，我所希望的包容与接纳一定会有诗意的。作为生活的时代性重构，我不想在精神价值观的分裂与耦合中苦苦挣扎，我想努力站立起来，同许多人一道，让生活中的一切冲突彼此自行寻求容忍和商量的可能，让所有人不必继续纠结于断裂似的疼痛和永别似的哀伤之中。
　　本应该是冬天开始变得严厉的时候，但小城非但不冷不雪，反而日日晴明温暖宜人，我想，这也许是春天提前送达这个世界的友好信息。我相信，冬天会泰然自若地过去，春天也会气定神闲地到来，城市的面孔会变得更加亲和，城市生活会变得更加令人喜悦。那时候，我能够生活在充满山村意味的城市，也能生活在拥有城市气质的山村。我会看到，城市和山村，终于穿越时空的隔阻欣然重逢，也欣然相拥。
　　
　　2016-12-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