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苔藓一样不寂寞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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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湿的九月,有些阴冷。北方的山地,莫名其妙地下着雨,连绵不绝的。阴冷的天气是从炎炎盛夏一步跳落的。
剽悍的夏日把上进心瓦解了,高温肆虐的日子里,我几乎没有出过门——我觉得投身于炎炎盛夏是需要足够的上进心的。钢筋水泥的现代洞穴又无法阻止城市噪音屡屡隔窗而入,对我频频袭扰,那一大把闲暇时光也只好那样白白地废掉。入秋,身心两适的清凉尚未有过,转眼之间已是这样的阴冷不堪。莫名其妙的雨,连日不绝。
终于有一个不晴不雨的日子。承蒙关照,它在节日假期的最后一天现身了。姗姗来迟,但总算来了,我想我应该出去走走看看。不是到繁荣昌盛的街上去,也不到沉寂得有些喑哑的乡村去,而是到安静敞亮的旷野里去。再说,整个夏天,连同身体,心里的积存仿佛被杀气腾腾的流寇抢劫一空,到了这样的秋日又潮湿得水淋水滴的。出去晾晾,装一些风回来,也是不错的。
城市很小,是可以一眼望到四围大山许多细节的,无论去哪个方向,都不费时费力。
在最低的那座山上俯瞰城市,感觉已经到达向往已久的旷野,身心都像得到妥善安置那样平静下来。
感觉这个城市还像从前那样陌生。最让我感到陌生的是,从前它是猥琐而鄙陋的,如今,它居然华丽转身,到了盛装舞步的境界。楼宇参差,却是挤挤挨挨的,好像被孤独囚禁得太久,太害怕孤独了,如今终于获得自由,但也习惯了被集体幽禁,谁也不想离开谁,依然紧紧挤靠在一起。
街道只是一条条缝隙,人如蝼蚁。车辆,走走停停,也会原地打转,很像洪波之上漂流的箱、柜之类。感觉这场洪流来势凶猛,欣欣向荣的城市顷刻会变成空洞的旷野。我仿佛找到了一直呼吸不畅的原因,找到之后,才发现我生存的空间如此逼仄拥挤障碍重重,而找到原因之后,呼吸更加不畅起来。此前,我没有这些感觉,大概是被城市同化了,并且被同化到了对城市本身麻木不仁的地步。或者,城市本是另一种罅隙,我知道它是罅隙,而自己也是相当的渺小,很小的活物存身于窄窄的罅隙,早就习惯了。与真正的蝼蚁相比,也许充盈我心的不是觅食的欲望和急着找性伙伴交尾的狂想,而是如湿重的云雾一样难以去除的苍凉与悲壮。
环顾周遭大山。我也只能这样环顾,我毕竟无法看到它们身后的景况。看着它们高大安静的样子,知道自己的碌碌之躯确实是微不足道的,而碌碌本身,如一场并无观众的表演,尤为可笑。大山从来都是那样碌碌无为的,那是不同于我的碌碌之为的另一种碌碌。他们的样子好像从未变过,我变了,除了变得衰老,还变得麻木和盲目;城市也变了,显然越变越年轻,越变越水灵光鲜的,差不多有些妖冶了。从好奇,到畏惧,到厌烦,现在,我对大山的态度又变做诚心敬慕而思归服的地步,只是,因为碌碌,与大山两怀相拥的时候越来越少了。
人在城市里会养成若干坏习惯,容忍压迫和接受扭曲当算其一。这却不是城市的过错,所有的过错都在于人的自我妖魔化。他们用妖法和魔力把城市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拥挤。比如这个小城,它还是小城,但它的小已经长到了最大的极限,下一步,它将会像一只气球那样胀破,碎块四散;又仿佛只顾口舌之快而不顾形体韵味的人一样,长得臃肿不堪,终于长到不能再长,没有合身的衣服。很臃肿,再也找不到一块地方来盖房子,这小城大概要像蚕子一样必须开始作茧了。
那么,我要不要在其中做一只僵死的蛹呢?不好说,因为城市发生的所有变故都是由不得我的。有人在更多的人看不见的地方为它的未来大动脑子,我只需看最后的结果就行了。结果都代表什么意思,也没人告诉我的,因而,看不懂也没什么关系,我只管在罅隙一样的楼里面居住。在尚未作蛹之前,我还能这样从城市里暂时出来,看看碌碌无为的大山夹缝里,日新月异的城市如何日日劳碌而无终时。
又据说,城市的设计者和建设者们又想出了新的招数,他们想改造城市,改造的宗旨就是将原先五层、八层的建筑全部拆除,重新建造,并且都将是高层电梯大厦——我便悄然心惊,我想,届时,我常登临的这座小山在崛起的大厦丛林面前恐怕也将真的变得微不足道了!
或真或假,不去管了,我暂时还能从城市里走出来,登临小山一览小城,如此机会,毕竟是值得庆幸和珍惜的。
贪图耳根清净,这在我人生的总体追求目标里不是主要的,我想我更应该弄清楚自己和世界和生活之间真正的关系。
能看清总体样子,就看不到更多真实的细节。当然也看不到世界的大,看的结果总是这样的让我心生自卑颇感茫然,我不能不承认自己有限的眼力和心量。作为庸者,我承认自己是极其大众化的一个无足称道的存在。
每次登临,我都没有过慷慨激昂豪情万丈。我说了,在城市里,我无法准确感知自己的大小,时而大时而小的情况模糊了我对自己的判断,我只知道我是一个庸碌的活物。在旷野,我就看到我的微不足道作为一种无可替代的存在是与万物平等的,而我与世界的偶然相遇和短暂相处的事实,让我总这样心怀悲壮忧思难忘。
我是遥远星球久游不归的浪子吗?我和这个被称作世界的东西真的是偶然相逢的吗?拜地力运动所赐,反转之后斜立的页岩仿佛这个星球的创世记录册。现在,我和斜立的岩层之间有近到生出亲近感的距离。靠着它,坐着它,摸着它,我再次相信我与它们有相同的来处。随手掰下一叶石片,我就看到它们在数百万年前开始形成的样子,平整,光滑,散发着潮气,潮气中带着石片的气息。手中的片石很快被山风吹干。我从石片上搓下柔滑的石粉,虽然揣摩不出页岩准确的地质年龄,但我知道我摸到了它们早期的肌肤,我感到我还是可以和它们谈论生命的。
岩石上长着金黄的苔藓和矮小的灌木,有大量毛虫和蜗牛游弋其间,它们一并构成森林和野兽共生共存的微缩景观。
有一样东西是我很熟悉的。它们长在瓦屋顶上叫做瓦菲,长在斜立的页岩体上,我想我有理由叫它们石菲吧——石菲具有松柏的气质和形态,在整齐、平滑、柔软苔藓丛林之中,它们可算是顶天立地的了。它们有我难以想象的超长命数。昶夏炎炎,它们被暴晒到只剩下干枯的茎,看上去完全死了,山风和鸟雀之力即可将它们的骸骨摧折。待至秋日,但有这样连日不绝的雨,它们仿佛被自己的魔咒唤醒一样重振旗鼓再次生发,两三日之后竟会蔚然成林,还开出又细又小的白花来。那时候,忙着交尾的爬虫、飞虫,整日穿梭其间,野蜂和苍蝇也不辞劳苦前来光顾。觅食,求侣,异类相处互不相扰,天敌大多为体型更大的昆虫和飞鸟。据说秋日的蜥蜴也会劫掠它们,我没见过。
岩隙里长着的植物,它们当然感恩飞鸟与流风帮它们播撒种子的功德。那些植物都很矮小,但都不弱小。倘在土厚水足的地方,它们都能长成蓬勃兴旺的灌木。但在岩隙间,它们只能长到那么矮小,小得秀气,小得精致。虽然小,但都不失种类的特征和基本风骨。我很惊异,那些微缩的灌木和葱茏的苔藓在个体尺寸上是那么合乎比例,我根本看不出它们有任何突兀怪异之处。世界之大,我难以顾其全貌,旷野之阔,我亦难于尽览其容,仅此一处,足可代替世界之一管和旷野之一隅了。
一些极小极小的虫子,欢快地穿行在苔藓和石菲的林莽中。枝柯横斜,它们翻越、攀爬,我看不出它们有丝毫筚路蓝缕的艰辛,也看不到它们有哪怕一丁一点披荆斩棘的难处。作为它们的世界,苔藓和石菲的林莽极其广大,但它们只是在寻找什么,而不是急着走出去,并且,它们总能够找到路的。到处都有凝聚的雨水,水珠跌落即成江河,善渡者乘流而过,不善渡者掉头绕远,终究拐向另一个方向,但也成为它们新的去向。我很惊奇它们原来没有确定的去处,它们只是习惯行走而已。除了觅食和求爱,它们再无必做不可的事。
那些挺拔、魁梧的石菲,花期大约只有两三日。此时,有细腰的蜂子一头探入花的芯,蹭碰、触摸。那些不起人眼的石菲花,白中带红,抑或是白中带紫。夹在白色中的另一种色素实在太淡太淡,我看不清楚,总归是值得瞩目的。蜂子的进入,宛如赤子撩开了母亲的衣襟寻找温柔的乳头,亦如情急难当的男人扒开了意中美妇的衣服。没有力量能够阻止它们的狂乱与执着,不然一切都将玉石俱焚。而一旦事竟,其结果一定是玉石俱焚了!
这让我想起许多年前的一件事。一个年岁较我略长的女孩子,约我到收割后的稻田上去挖稻梗。在空荡荡的稻田上,那女子紧贴着我讲了一个奇怪的梦,她说她在梦中奇痒难忍……几年以后,我竟在光天化日之下也感到奇痒难忍了,才想起她曾经的奇痒难忍可能或者应该是怎么回事!我再约她,但她不再回应我了……
那种奇怪的心灵经历,就像石菲花一样,很难说清它到底是什么颜色。
那种奇痒难忍在后来的日子里得到反复慰藉,这个事实向我证明,牲畜,虫子,鸟儿们,它们在秋日里变得刚健而勤勉是很有道理的!而我自己,更需要身体慰藉之外的另一种慰藉,那是可用言语来表达的,也可以不用言语的;是可以诉诸眼神的,也可以不诉诸眼神的。只需常见,也不一定是正面相逢,只需有声音存在,只需在余光中若隐若现,我心中了无生气的潭水就会滚沸,或者,我心中滚沸不息的潭水就可以心满意足地平静下来,水中还会印出一个月亮的影子,很白皙,很洁净,很安静,仿佛从不开口但每一根头发都会说话的!
——来了,那是真的!那个人常穿一件红上衣。她的脖颈的颜色,酷似石菲花朵的颜色。后来,言语有过了,眼神也有过了,不过都是像风的,吹来又吹去,没有办法让她和她的神与言语停留下来变成可以收藏的。但终究还是把一种感觉收藏在心里了,从此再也取不出来也不能融化。一切似乎都在预料之中,所以我也并不感到失落与痛苦,仅仅感到,从此秋天一来就不走了,莫名其妙的雨常常下着,有时候就是连日不绝的。
旷野里的秋天终究会过去的,心中的秋意也便孤单起来。我又渴求梦想的重现和再次靠近,但美好的梦总是逝去如飞,比秋天逝去得更快。在城市的高速旋转中坐定或者站定,越来越变成头等大事。石菲花一样的女人被转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或者是我自己被转到很远处来了,我与这城市越来越不亲近。她活得好好的,比我活得好,我却从未想到采取任何自虐的方式来应对我心中无边的失落——这么说,失落还是有了,如这石菲花,注定要在旱季里彻底干枯。现在,雨季来临,石菲花正在开放。那只细腰的蜂子又从花芯里出来了,我很想知道它对那朵花干了些什么!但它飞走了,消失在秋天里。石菲花还在,我在看着,觉得自己还是很幸运的;也想到,默默花事,唯三两日,摸过花的心,舔舐过花的肌肤的,除了流风,就是蜂子。而我,只是一个痴情深重的看客。
我在看石菲花,这不用再怀疑了。那女人,仿佛乘着九月的潮气翩翩而来,又在九月的风中翩翩而去。她曾经从花的心里出来,不过不再穿着红色上衣,而是云雾一样的素白。我想我应该做一只蜂子了,抓紧时机融入到秋天唤醒的癫狂里去。爱到极致,无所谓居所,亦无所谓居住还是不居住,瓢泊才是最好的。也无所谓城市与乡村,有一块广阔的旷野就是最好的,像爬虫,像飞虫,或者干脆就是一片美丽的苔藓或者一丛挺秀的石菲,那样我就不会寂寞。至于我爱的人,就让她在自己的秋天里像一朵花那样开着。
大点大点的雨掉落下来,落在草丛里沙然有声,落在石头上铿然作响。转眼间,那些虫子不见了,大概是躲雨去了。那些青苔,仿佛再度醒来,只是从甜美的梦中醒来,很慵懒很缱绻的,向秋天神展出白皙的胳膊和颈项,我好像听到了它们快乐的笑声;那些挺秀的石菲,从头到脚都有松树的意境,山中无风,但它们的林莽中一定有风,我想我已经听到浩荡的林涛声。石菲之花更有精神,俨然不打雨伞就平静地穿过城市的那一张脸——多年不见了,如今又是湿漉漉的秋天啊!
或许还在这个城市,或许早已离开这个城市,那女人,应该还记得我很喜欢秋天的旷野独有的气质。那旷野,无关乎乡村,也无关乎城市。在那里,没有忧愁悲哀的,只有努力活着的。
属于我一个人的世界有时候真的枯燥,倘有爱的参与,我的眼前总会豁然一亮,秋天的深远澄明是足够我过活其中的。我想我应该心满意足了,因为我毕竟能随心率意地见到片石、苔藓、石菲这些东西,有它们在,原来我就是不寂寞的。还有细腰的蜂子,它们在秋天里探访过花心的。我只有一种遗憾——我怎么不是青苔与石菲中的一只虫豸!
酣畅的秋雨又将来临。我终于恍然大悟,山下那个膨胀到再也无法膨胀的城市之所以还叫做城市,是因为它绝不想把自己称作旷野甚至变成旷野的。
这是潮湿九月里寻常的一天,我不能在山顶上再三踌躇。决意离开的时候,我的头发和双肩已经湿透了。
2016-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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